普劳森夫人带着她所管教的小孩子退出去时,罗伯特严肃地说道:“马尔东先生,我要把你的外孙带走。”

老头儿酒醉的愚蠢糊涂慢慢地清除了,仿佛在伦敦的大雾中,一缕微弱的阳光挣扎着从雾中朦胧地出现了。上尉马尔东的不稳定的智慧之光,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方才穿透掺水朗姆酒所形成的雾霭;闪烁不定的亮光终于隐隐约约地斜穿过云层,老头儿硬逼他可怜的头脑去对付那尴尬的难题了。

“是,是,”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把这小男孩从他可怜的外公身边带走。我老是想到这种局面的。”

“你老是想到我会把孩子带走的吗?”罗伯特问道,他用探索的眼神仔细打量着那半醉半醒的面貌。“马尔东先生,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酒醉云雾片刻之间又占了清醒之光的上风,上尉含含糊糊地答道:

“这样想吗?——因为我这样想啊。”

看见年轻大律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老人再作一番挣扎,清醒之光又在闪烁了。

“因为我以为你或他的父亲会把孩子带走的。”

“我上一次在这屋子里时,马尔东先生,你告诉我:乔治。托尔博伊斯已经搭海轮到澳大利亚去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老头儿答道,说话语无论次,两只恍恍惚惚的手乱揉着他那稀少柔软的苍苍白发——“我知道;不过他可能回来的——不可能吗?他是个坐立不定的人,而且——而且——他头脑里的想法古里古怪,说不定,有时候挺古怪。他可能回来的。”

他以微弱的咕咕哝哝的声调把这话重复了两三遍,他在杂乱的壁炉架上摸来摸去,找一只外表肮脏的陶土烟斗,然后用激烈颤抖的手给烟斗装上烟草点上火。

罗伯特。奥德利瞧着这些可怜的枯瘦颤抖的手指弄得烟草碎片掉在炉前地毯上,又由于手指晃动,没法擦着一根火柴。于是,他在这小房间里来回蹀躞了一二次,让老头儿吸几口板烟,在吞云吐雾中聊以自慰。

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对这领半薪的上尉,漂亮的脸上露出阴沉沉的庄重神情。

“马尔东先生,”他慢慢地说道,观察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的效果。“乔治。托尔博伊斯根本不曾搭海船到澳大利亚去——我知道。

而且,他没有来过南安普敦;去年九月八日你对我说的谎言。是那天你接到电力传送的信里叫你这么说的。”

肮脏的陶土烟斗从老人颤抖的手里掉了下来,碰在火炉的铁围栏上,撞碎了,但老头儿并不劳神去找只新的烟斗;他坐在那儿,四肢发抖,天知道有多么可怜地瞧着罗伯特。奥德利。

“这谎言叫你这么说,你就把它象课文似的背出来了。但是,你九月七日并没有在这儿看到乔治。托尔博伊斯,就象我现在没有在这房间里看到他一样。你自以为你已经把那电力传送的信件烧掉了,然而你其实只烧掉了一部分——剩下来的一部分落在我的手掌之中。”

马尔东上尉如今完全清醒了。

“我做了什么啊?”他无可奈何地喃喃自语道。“啊,天哪!我做了什么啊?”

“去年九月七日下午两点钟,”毫不留情的谴责的声音,继续说道。“有人见到乔治。托尔博伊斯,生龙活虎,身体健壮,就在埃塞克斯的一个府邸门前。”

罗伯特停下来看看这些话的效果。这些话并没在老头儿身上引起变化。他依旧坐在那儿,浑身上下发抖,瞪大了一筹莫展的可怜虫的眼睛,呆呆地死死地张望着,他的一切感觉都给吓得逐渐麻本了。

“那天下午两点钟,”罗伯特。奥德利重复说道,“有人看见我那可怜的朋友,生龙活虎,身体健壮,就在——就在我说过的那个府邸前。从那个钟点开始,直到此时此刻,我从来没有能听说过有什么活人看见过他。我曾采取措施,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这种措施必定会获悉他的下落。我是耐心而仔细地采取措施的——起初,甚至还大有希望。现在,我知道他是死了。”

罗伯特。奥德利曾经准备亲眼目睹老头儿态度上表现出来的某种相当大的激动,但他没料到,在他说出最后几个字时,马尔东憔悴的脸竟抽搐痉挛起来,非常痛苦而又邪气害怕。

“不,不,不,不,”上尉用多半是叫喊的尖锐声音反复说道,“不,不!看在上帝面上,别提这个!别想到这个——别让我想到这个——别让我梦见这个!没有死——出了点什么事,可没有死!也许,藏起来了!——也许,人家买通他不要抛头露面;可他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

他大声把这些话喊叫了出来,象一个发疯发狂的人;他双手打着自己白发苍苍的脑袋,在椅子里前后摇晃着身体。他的虚弱的双手不再颤抖,仿佛有某种痉挛的压力给了它们一种新的力量,使它们稳定下来了。

“我相信,”罗伯特用同样庄严冷酷的声音说道,“我的朋友从来没有离开埃塞克斯;而且我还相信,他在去年九月七日那天死了。”

这可怜可耻的老头儿,仍旧用双手拍打着他那稀稀朗朗的苍白头发,身体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匍匐在罗伯特的脚边。

“啊!不,不——看在上帝面上,不!”他声嘶力竭地喊叫道,“不!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知道你要求我想什么——你不知道你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对我这些话的分量和价值,知道得太清楚了——马尔东先生,就象我看出来你也很清楚一样。愿上帝保佑我们!”

“啊,我在做什么啊?我在做什么啊?”老头儿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接着,他使劲儿从地上站起身来,挺直身体,用一种在他说来是全新的态度说话——这种态度里自有某种它自己的尊严。这种尊严不论以何种形式出现,必定始终依附于他那说不出口的痛苦之上——他沉重严肃地说道:

“你无权上这儿来吓唬一个已经喝醉了的人;他已经是个神智失常的人啊。奥德利先生,你无权这样做。哪怕是——官儿,先生,哪怕他——他——”他并不口吃,但他的嘴唇猛烈抖动,似乎把说的话都抖得七零八落了。“我再说一遍,先生,那官儿,他逮捕一个——一个贼,或者是一个——”他停下来擦擦嘴唇,如果他办得到的话,他想把嘴唇擦得平静下来,可是他办不到。“一个贼——或者是一个谋杀犯,”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罗伯特只是凭着这抖动的嘴唇的动作,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先给他警告,先生,先给他公平的警告,这样他就不会说错话而牵累他自己——或者——或者连累了别人。这——这——法律,先生,对于一个嫌疑犯,也有那么点儿开恩的地方。可是你,先生,你——你来到我家里,而且是在那么一段时间里来到我家里——跟我往常的习惯恰巧相反——正如人家会告诉你的,不是在我头脑清醒的时候——你来了,你看到我神智失常——你就利用——这个——机会——来吓唬我,这是不对头的,先生,这是——”

他本来还要说下去的话,转化成了说不出话来的喘息,喘息似乎使他透不过气来,他颓然落进椅子里,脸扑在桌子上,号陶大哭。也许,在那些贫困、阴郁的屋子里所演出的家庭苦难的一切凄凉场面中,在凡是承认贫穷为其共同根源的一切小灾小难、奇耻大辱、残酷苦恼、伤心丢脸中,——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场面。一个老头儿掩着脸躲避白昼的光明,在凄惨处境里失声痛哭。罗伯特。奥德利注视着这痛苦的景象,脸上露出绝望和怜悯的神情。

“如果我早已知道的话,”他想,“我或许会放过他的。也许,放过他会更好些。”

这年久失修的房屋,这邋里邋遢,这乱七八糟,这白发苍苍的脑袋伏在肮脏台布上和乱糟槽的一堆寒酸的残羹冷肴之间的、老头儿的身体,逐渐在罗伯特。奥德利的眼前模糊起来了,这时他想到另一个人,年纪跟这个老头儿一样老,可是,啊,在其他方面跟这老头儿却大不相同!他慢慢地也会感到同样的痛苦,或者甚至感到更厉害的痛苦,也会掉眼泪,也许是更辛酸的眼泪。片刻之间,泪水涌到了眼睛里,模糊了他眼前的可怜的场景;这片刻已足以把他带回埃塞克斯,使他看见了他伯父受到痛苦和耻辱的打击后的形象。

“我干吗要继续追究下去呢?”他想:“我是多么残酷,我是多么无情地被卷进去了。不是我本人,而是那强大的手在招呼我在这黑暗道路上愈走愈远,这道路的尽头,我连做梦也不敢梦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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