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比。马克斯把从男爵的侄儿迎进去的小小起居室,位于底层,旁边便是旅馆老板及其妻子住在里边的酒吧间,中间仅用一道灰泥板条墙隔开着。
看来好象是主管营造城堡旅馆的聪明建筑师,特别注意在造房子时只用最易损坏和最不结实的材料,从而使大风特别喜欢这个不受保护的地方,在这儿恣意任性地驰骋它的幻想。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用坚固的砖石建筑,却代之以可怜巴巴的木构建筑;摇摇晃晃的顶篷是用脆弱的椽子支撑的,横梁在每一个风暴之夜随时都有掉落在屋顶下人们脑袋上的危险;门的特点是永远关不上、而又老是在乒乒乓乓的碰撞;窗子造得独具一格,关窗时漏风,开窗时倒空气不畅通了。天才之手设计了这个荒凉寂寞的乡村旅馆,用在这摇摇晃晃的建筑物上的每一英寸的木料和每一抹灰泥,无不把它特殊的弱点暴露在它不倦的敌人每一次的攻击面前。
罗伯特打量着他周围的一切,微微露出听天由命的微笑。
从奢华舒适的奥德利庄院府邸到这乡村小旅馆,这是个截然不同的变化;宁可在这沉闷的乡村旅馆里盘桓,却不愿回到无花果树法院舒适的事务所里,这倒是年轻大律师异想天开的荒唐主意。
但他随身带来了他的家宅诸神:它们化身为他的德国烟斗,他的烟草罐,半打法国长篇小说,以及他的两条情况糟糕、可又很机警的爱犬,它们坐在冒烟的小小炉火前面哆哆嗦嗦,不时发出短促尖锐的吠声,借此暗示还要稍稍吃点儿喝点儿。
乘罗伯特仔细打量他的新住所时,菲比。马克斯叫来了一个乡村小厮,他给她跑腿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把他叫到厨房里,交给他一个已经仔细地折好封好的小小函件。
“你认识奥德利庄院府邸?”
“认识,太太。”
“如果你今夜赶到那儿,万无一失地把这信件交到奥德利夫人手里,我就给你一先令。”
“是,太太。”
“你明白了?求见爵士夫人;你可以说你有个讯息——记住了,别说是一封信件——是从菲比。马克斯那儿来的讯息;当你见到爵士夫人时,你就把这信交到夫人自己的手里。”
“是,太太。”
“你不会忘记?”
“不会,太太。”
“那么你就出发吧。”
小厮不再等待第二声嘱咐,一会儿后便沿着山地大路飞跑而去,奔下了通往奥德利府邸的陡坡。
菲比。马克斯走到窗边,遥望小厮黑色的身影穿过黑黝黝的冬日黄昏。
“如果他是不怀好意上这儿来的,”她想,“那么,无论如何,爵士夫人便将及时知道讯息了。”
菲比亲自送去整洁的茶盘,以及特地为这意外来客准备的、小小一碟遮盖着的火腿蛋。她苍白的头发编成光滑的辫子,她淡灰色的衣服不肥不瘦、恰巧合身,就跟过去一模一样。同样的中间色调渗透了她这个人和她的衣服,没有浮华的玫瑰红缎带和瑟瑟有声的丝绸袍子来标明她是个富裕的老板娘。菲比。马克斯是个永远不失去个性的人。沉默而又自制,她仿佛把自己控制在自身的范围里,丝毫不从外部世界假借色彩。
当她铺好台布,把桌子搬近炉火时,罗伯特深思地瞧着她。
“她,”他心里想道,“是个能保守机密的女人。”
狗儿可颇为怀疑地瞧着这位马克斯夫人文静的身影儿轻柔地在房间里悄悄走动,从茶壶走到茶叶罐跟前,又从茶叶罐走到那在炉旁铁架子上歌唱着的水壶跟前。
“马克斯夫人,请你替我把茶倒出来好么?”罗伯特说,他坐进一张盖着马鬃的扶手椅里,这椅子各方面都紧贴着他的身体,倒仿佛是量了他的身材定做的。
“你直接从庄院府邸到这儿来的吧,先生?”菲比把糖碟子递给罗伯特,说道。
“是的,我在一个钟头之前才离开我伯父家的。”
“那么,先生,爵士夫人的身体可好!”
“是的,挺好。”
“跟往常一样的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吗,先生?”
“跟往常一样的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给奥德利先生倒茶以后,菲比恭而敬之地退下去了,但,当她站在门口、手搭在门锁上时,他又说话了。
“奥德利夫人还是露西。格雷厄姆小姐的时候,你就认识她了?”他问。
“是的,先生,我住在道森夫人家时,爵士夫人是那儿的家庭女教师。”
“真有其事!她在外科医生家长久吗?”
“一年六个月,先生。”
“她是从伦敦来的?”
“是的,先生。”
“我想,她是个孤儿吧?”
“是的,先生。”
“她始终象现在一样兴高采烈?”
“始终如此,先生。”
罗伯特将茶喝完,把杯子递给马克斯夫人。他们的眼光相遇了——他眼睛里是一种懒洋洋的神情,她眼睛里是一种活泼的探索的目光。
“这女人在证人席上会是挺出色的,”他想,“审理时得有个机灵的律师来盘问她。”
他喝完第二杯茶,推开碟子,给狗喂食,自己点上了烟斗,而菲比则把茶盘收拾走了。
风呼啸着向辽阔的霜冻的乡村刮来,吹过落尽叶子的树林,来势极猛地将窗扉吹得格格直响。
在这两个窗子和房门之间有个三角形的通风口,它可丝毫不给这房间增添舒适,”罗伯特喃喃自语道,“不过,那儿的感觉,总比站在深可及膝的冷水里的感觉略胜一筹。”
他捅捅炉火,拍拍狗儿,穿上大衣,把一只歪歪斜斜的沙发推一近壁炉,把双腿裹在他的旅行毛毯里,全身躺在狭窄的马鬃垫子上,抽着板烟,瞧着蓝灰色烟圈儿冉冉地向肮脏的天花板升去。
“不,”他又喃喃自语了:“这是个能保守机密的女人。劝她揭发检举,也不大会从她那儿挖掘出材料来的。”
前面交代过,酒吧间和罗伯特所住的起居室之间,只隔着一道灰泥板条墙。年轻大律师听得见两个乡村买卖人和一对农民夫妇在酒柜附近谈笑的声音,而卢克。马克斯正从库存中给他们端酒。
他时常听得清他们所说的话,特别是旅馆老板的话,因为他讲起话来粗俗而又响亮,吹牛夸口比任何顾客都厉害。
“这男子是个傻瓜,”罗伯特放下烟斗,自言自语道。“等一会儿,我要去跟他谈谈。”
罗伯特等到城堡旅馆为数不多的顾客一个又一个的走了,卢克。
马克斯对最后一个顾客关上了大门时,他便从容地信步走进酒吧间。
旅馆老板和他的妻子都坐在酒吧间里。
菲比正在一张小桌子旁忙碌着,桌上摆着一只整洁的针线匣,从一卷卷棉线到闪闪发光的钢针都井井有条地摆在固定的地方。她正在修补的,是用以点缀她丈夫不雅观的双脚的、灰色粗糙长统袜,可她细致地干着这活儿,仿佛修补的是爵士夫人的精美的长统丝袜哩。
要说呢,菲比丝毫不从外部世界假借色彩;她的本性里浸透着文雅,而朦朦胧胧的文雅神态之密切依附着她,在庄院府邸里奥德利夫人的仙宫似的闺房里是这样,在城堡旅馆与她的粗鲁丈夫混在一起时也是这样。
罗伯特走进酒吧间时,菲比突然抬起头来。她淡灰色的眼睛里有些儿恼火的阴影,后来又变成一种焦急的表情——,不,当她的眼光从奥德利先生扫到卢克。马克斯时,还不如说几乎是一种恐惧的表情了。
“我闯进来是为了在上床前随便聊它几分钟,”罗伯特说道,舒舒服服地在炉火正欢的壁炉前坐下了。“马克斯夫人,你不会反对吸一支雪茄吧?当然啰,我的意思是指我正吸着的那一支,”他补充解释道。
“我压根儿不会反对的,先生。”
“我跟我的顾客们整天抽烟的时候,”马克斯先生嘟嘟囔囔地说道,“她要是有点儿反对烟草倒好了。”
菲比做了一个金纸火柴匣装饰壁炉架,罗伯特就用它点燃他的雪茄,深思着、吸了六七口烟,这才说话。
“马克斯先生,我要请你把斯坦宁丘的全部情况都给我讲讲,”
他随即说道。
“那可一会儿就讲完了,”卢克发出粗鲁刺耳的哈哈大笑,答道。“在一个人踏进去过的所有阴暗、沉闷的窟窿里,就数这儿是最沉闷的了。倒不是买卖不赚大钱,我对此并不抱怨;可是我喜欢把旅馆开设在切姆斯福、布伦特福、罗姆福,或是某一个街上有点儿生气的地方;”他心怀不满地补充道,“若不是人们吝啬得厉害,我是弄得到这种地方的。”
她的丈夫用低沉的声音咕咕哝哝地发牢骚的时候,菲比放下她的针线活儿,抬头看看,跟她丈夫说起话来了。
“卢克,我们忘记关上啤酒房的门了,”她说。“你跟我一起跑一趟,帮我把栅栏关上好吗?”
“啤酒房的门今夜就随它去,”马克斯先生说道:“我刚坐下来,打算舒舒服服抽一口烟,我可不想动弹了。”
他说话时从火炉围栏的一个角落里拿出一只长长的陶土烟斗,开始不慌不忙地装上烟丝。
“卢克,我对啤酒房的大门不太放心,”他的妻子规劝道,“常有流浪汉来来往往的,栅栏不关上,他们轻易就进来了。”
“那么,你自己去把栅栏关上吧,你难道干不了吗?”马克斯先生答道。
“栅栏太重,我关不了。”
“如果你是位娇滴滴的夫人,自己办不了这事,那就由它去好了。你突然对这儿的啤酒房大门十分不放心起来了。我想你是不要我同这位绅士开口说话,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你不用对我皱眉头,阻止我说话!你老是插嘴,我话还没说到一半,你就把它打断了;但是,我可受不了。你听到没有?我可受不了!”
菲比。马克斯耸耸肩膀,叠好她的针线活,关上她的针线匣,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坐在那儿用她那灰色眼睛盯着丈夫的公牛般的脸。
“那么你是并不特别喜欢住在斯坦宁丘啦?”罗伯特客客气气地说道,仿佛急于要换个话题了。
“不,我不喜欢,”卢克答道:“谁知道我都不在乎;我刚才说过,若不是人家吝啬得那么厉害,我早就在一个市场繁荣的市镇里开了一家旅馆了,可不是在这东倒西歪的破旧地方,遇上刮风的日子,一个人头上的头发都会给吹掉的。五十英镑算得了什么,一百英镑又算得了什么——”
“卢克,卢克!”
“不,你休想用你那一连串的‘卢克’来堵住我的嘴!”马克斯先生回答他妻子的劝阻道。“我再说一遍,一百英镑算得了什么?”
“是啊,”罗伯特。奥德利答道,他这话讲得非常清楚明白,话是对卢克。马克斯说的,眼睛却盯在菲比焦急的脸上。“一个人,若是掌握着你所掌握的,或者不如说是你妻子所掌握的、能够左右刚才谈到的某某人的力量,对他来说,一百英镑其实算得了什么呢?”
菲比的脸,无论何时几乎都是没有什么血色的,仿佛苍白得难以再苍白下去了;但,此刻在罗伯特。奥德利的寻根究底的眼光之下,她那苍白的容貌又发生了明显可见的变化。
“十二点差一刻了,”罗伯特瞧瞧表,说道。“在斯坦宁丘这样一个寂静的村子里,可以说是深夜了。夜安,我的可敬的老板。夜安,马克斯夫人。明儿早晨九点前,你们别给我送刮胡子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