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在客厅里见到了迈克尔爵士和奥德利夫人。爵士夫人正坐在大钢琴前的琴凳上,翻阅着某个新乐谱的篇页。仆人来通报罗伯特。奥德利先生驾到时,她在这旋转凳子上转过身来,衣裙上的丝荷叶边籁籁的响;接着,她离开大钢琴,对她的侄儿嘲弄地行了个矫揉造作的、郑重其事的屈膝礼。“貂皮的事,十分感谢,”她一面说,一面伸出她的小手,手指上戴的所有的钻石戒指闪闪烁烁,光采夺目。
“那些美丽的貂皮,真要谢谢你哩。你真好,费神替我搞到了那些貂皮。”
罗伯特几乎忘掉了他在俄国之行时受奥德利夫人的委托所办的那件事情。他脑子里想的全是乔治。托尔博伊斯,所以他只是对爵士夫人的感谢鞠了个躬以示致意而已。
“迈克尔爵士,你会相信吗?”他说,“我那愚蠢的好朋友竟回伦敦去了,把我丢在这儿不管了。”
“乔治。托尔博伊斯先生回伦敦去了!”爵士夫人掀起眉毛,惊讶地说道。
“好一场可怕的灾难!”艾丽西亚恶意地说道,“因为,如果皮蒂阿斯(代表罗伯特。奥德利先生)没有达芒①(大家知道就是乔治。托尔博伊斯),就活不了半个钟头。”
①皮蒂阿斯(应为芬蒂阿斯)和达芒之间的友谊,算得上是个古典的例证。达芒保释芬蒂阿斯,条件是如果芬蒂阿斯在规定的行刑时间不回来,达芒就代替他的朋友服法。
“他是个十分善良的人,”罗伯特理直气壮地说道,“说句老实话,我很替他担忧哩。”
替他担忧!爵士夫人倒很焦急地想知道为什么罗伯特要为他的朋友担忧。
“我会把所以然告诉你的,奥德利夫人,”年轻的大律师答道。
“乔治在一年以前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的妻子死了。他一直没有从这个创伤中恢复过来。他安分淡泊地过日子——几乎跟我一样的安分淡泊——但他说起话来时常十分古怪,我有时觉得,有朝一日这份悲哀会把他压倒,他便会做出某种鲁莽的事情来。”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说得含含糊糊;但三个听他说话的人心里全都明白,他所说的鲁莽的事指的是件什么事情,那可是追悔莫及的。
谈话出现了短促的停顿,其间,奥德利夫人借助于她对面搁台上方的镜子,整理她金黄色的鬈发。
“哎呀!”她说。“这倒是十分奇怪的。从前我认为男子是不可能怀有这种深刻而持久的爱情的。我以为,对他们说来,一张俊俏的脸蛋和另一张俊俏的脸蛋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蓝眼金发的第一号死了,他们只要换换花样,找黑眼黑发的第二号就是了。”
“乔治。托尔博伊斯不是那种人。我坚信,他妻子的死,使他心都碎了。”
“多么悲伤呀!”奥德利夫人喃喃地说道,“看来似乎倒是托尔博伊斯夫人太残酷了,她竟死去,使她那可怜的丈夫那么悲伤。”
“艾丽西亚说得对;她是孩子气的,”罗伯特瞧着他的伯母的俊俏的脸,心中想道。
爵士夫人在晚宴桌旁很是娇媚;她十分迷人地承认,要把她面前的那盘野鸡切碎,她实在无能为力,她要求罗伯特帮忙。
“在道森家,我能切碎一条羊腿的肉,”她笑着说道,“不过切羊腿倒很容易;那时我惯常站起来切。”
迈克尔爵士观察着爵士夫人在他侄儿心目中造成的印象,为她的美丽和魅力自豪地感到喜悦。
“看到我可怜的小妇人重新恢复了她往常的兴高采烈,我心里十分愉快,”他说道。“昨天她在伦敦碰到一件大失所望的事,弄得十分郁郁不乐。”
“一件大失所望的事!”
“是的,奥德利先生,一件十分冷酷的事,”爵士夫人答道。“我在前天早晨收到一封电力传送的信,我亲爱的老朋友和女教师寄来的,告诉我她快要死了,如果我想再见见她,就必须立刻赶去。电力传送的信没有注明地址;当然啦,由于这样的情况,我就想当然地以为她必定仍旧住在我三年前离开她时的老地方。迈克尔爵士和我立刻赶往伦敦,直奔老地方。屋子由陌生人住着,他又提供不了我那朋友的讯息。这是个冷僻的地方,附近没有多少商人。迈克尔爵士向那儿的有限几家商店打听,经过许许多多的麻烦,还是发现不了什么迹象可能获悉我们所要知道的讯息。我在伦敦没有朋友,除了我的亲爱的宽宏大量的丈夫外,那儿可没有人帮助我,我丈夫尽了他一切的力量,可是劳而无功,没找到我那朋友的新居。”
“电力传送的信里没注明地址,真是太愚蠢了,”罗伯特说。
“一个人在生命垂危的时候是不容易想到这些的,”爵士夫人喃喃地说道,她那淡蓝色的眼睛责备地瞧着奥德利先生。
尽管奥德利夫人妩媚动人,尽管罗伯特对她抱有不得体的爱慕之情,在这安静的九月的黄昏里,这位大律师还是没法儿克服心底里一种朦胧的担忧感。
当他坐在直棂窗漏斗形空档里同爵士夫人谈话时,他的脑子走了神,想到了浓荫如盖的无花果法院,想到了可怜的乔治。托尔博伊斯独自在房间里吸着雪茄,身边只有狗和金丝雀。“我但愿自己从来没有对这家伙产生过任何友谊之情,”他想道。“我觉得自己倒象这么一个人:他有个独生子,而独生子生活于坎坷之中。我祈求老天爷,但愿我能把他的妻子还给他,送他到文特诺去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爵士夫人弹奏的美丽乐曲仍旧叮叮咚咚的响,欢乐地,继续不断地,犹如溪流潺潺;而罗伯特的脑子依旧在走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乔治。托尔博伊斯。
他想到乔治乘着邮车赶到南安普敦去看他的儿子。他想到乔治象他时常见到的那样,对着泰晤士报上装船运货的广告沉思,在寻找一条能把他送回澳大利亚去的海船。有一回,他不寒而栗地想到乔治冰冷僵硬地躺在一条浅浅的溪水里,死去的脸朝着黑沉沉的天空。
奥德利夫人看出他走了神,问他在想什么。
“乔治。托尔博伊斯,”他出其不意地答道。
她稍稍有点儿不安,打了个寒战。
“暧呀,”她说,“你讲起托尔博伊斯的样子,叫我很是不安。
人们会想到他碰上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不幸了。”
“上天不容!可是我禁不住要为他担忧。”
深黄昏时迈克尔爵士要欣赏音乐,爵士夫人便去弹钢琴。罗伯特。奥德利跟在她后面踅向钢琴,想替她翻那一张张的乐谱;可是她凭记忆弹奏,这就把骑士风度要求于他的那点麻烦豁免了。
他搬来一对点亮的蜡烛放在钢琴上,安排得便于这俊俏的音乐家弹奏。她试了几个音,然后漫弹出一支贝多芬的沉思奏鸣曲。这是她性格中自相矛盾的情况之一:她喜欢低沉忧郁的乐曲,这跟她那快乐、轻浮的天性恰巧相反。
罗伯特。奥德利逗留在她的身边;他没有翻动乐谱的任务,便聊以自娱地瞧着她珠光宝气的白皙的双手温柔地在琴键上滑来滑去,饰有花边的袖子从她弓起的优美手腕上滑了下来。他挨个儿瞧着她玲珑的手指;这只手指上闪耀着红宝石鸡心,那只手指上绕一条绿宝石蛇;它们的周围还有钻石蔚为群星灿烂。他的眼光从她的手指溜到了她浑圆的手腕上:她弹奏到乐曲的快速段落时,又阔又扁的金手镯便从她右腕上落到了她的右手背上;她猝然停手,要把手镯戴好;然而,在她得以戴好之前,罗伯特。奥德利已经注意到的的娇嫩皮肤上有一处伤痕。
“奥德利夫人,你的手臂受伤了,”他惊讶地说道。
她赶紧戴好手镯。
“这算不了什么,”她说,“我不巧稍稍碰伤了一点皮肤。”
她继续弹奏钢琴,可是迈克尔爵士从房间那一头走过来端详他妻子娇美手腕上的受伤之处了。
“露西,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怎么弄伤的?”
“你们大家多傻呀,竟为这么一点儿可笑的事情大惊小怪!”爵士夫人哈哈大笑着说道,“我真是心不在焉,几天以前,我闹着玩儿,把一条带子紧紧地缚在我的手臂上,带子解下来时便留下了伤痕。”
“哼!”罗伯特心中想道,“爵士夫人在说一个稚气的、并无恶意的小小谎言;这伤痕不是几天以前而是最近才有的;皮肤刚开始变色哩。”
迈克尔爵士把这娇小的手腕放在他强壮的手里。
“罗伯特,你拿着蜡烛,”他说,“让我们来看看这可怜的小手臂。”
这不是一块伤痕,而是四条细长的紫红色的痕迹,很可能是一只强壮的手的四个手指过于粗暴地抓紧这娇嫩手腕所造成的后果。一条窄窄的带子,紧紧地缚住手腕,也可能造成一些这样的伤痕,这倒是确实的;而爵士夫人一再地抗辩说,她记得十分清楚,伤痕就是带子造成的。
在一条淡淡的紫红伤痕上,还有一道较深的颜色横贯其中,仿佛是戴在一只强壮而残暴的手指上的戒指,曾经嵌在这娇嫩的肉里。
“我深信爵士夫人必定在说一个并无恶意的谎言,”罗伯特想道,“因为我没法儿相信这带子的故事。”
他在十点半时同他的至亲道了晚安,告了别;他说他要坐明天第一班火车赶到伦敦去,上无花果树法院去找乔治。
“如果我在那儿找不到他,我就要到南安普敦去,”他说:“如果我在那儿也找不到他——”
“那你怎么办?”爵士夫人问道。
“那我就会认为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了。”
罗伯特。奥德利在阴暗的牧场间慢慢地走回去的时候,感到十分沮丧;等他重新进入太阳旅馆的起居室的时候,那就更加沮丧了,他和乔治曾经一起在那儿懒洋洋地躺着,一边抽雪茄,一边观望窗外景色的啊。
“咳,真想不到,”他沉思地说道,“我居然为一个朋友这么担忧!然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明天早晨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到伦敦去追踪他;我决心走遍天涯海角,马不停蹄地去寻找他。”
按照罗伯特。奥德利先生的粘液质的迟缓天性,下定决心倒不是常规,而是个十分难得的例外,所以,一旦他在生活里决定了行动的方针,自有某种固执的、钢铁般的顽强意志推动着他去完成任务。
他的头脑的懒惰倾向,阻止他象精力更加充沛的人那样,同时考虑五六个问题而哪一个问题都没有考虑透彻;这种倾向倒使他在他认真注意的某一点上显然看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归根结底,尽管严肃的英国律师协会的主管委员嘲笑他,尽管人们在讲到罗伯特。奥德利时,后起之秀的大律师们在瑟瑟有声的绸子长袍下耸耸肩膀以示鄙夷,我倒有个疑问,如果他费点精神接受一桩诉讼案件,说不定他会叫那些低估他的才能的达官贵人们大吃一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