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亲爱的女儿,人的一大过错,就是好做幸福的美梦,忘记了人天生的铜疾:死亡,人必有一死。在人间不管享受多大幸福,这张俊美的脸迟早也要变,变成亚当的子孙进入坟墓后的统一面孔。到那时,就连夏克塔斯的这双眼睛,恐怕也难从你墓中的姊妹里认出你来。爱情的力量控制不了棺木的蛀虫。我说什么呢?(空而又空啊!)我竟然谈到世上情谊的威力?我亲爱的女儿,你想了解这威力有多大吗?一个人死后数年,如果又还阳了,我怀疑就连为他流泪最多的人,重新见到他也不会高兴:人多快就找到新欢,多容易养成新的习惯,人的天性又是多么变化无常啊,即使在朋友的心目中,我们的生命也是多么无足轻重啊!

“感谢仁慈的上帝吧,我亲爱的女儿,他这么早就把你从苦难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天上已经为你准备了圣女的白色衣裙、亮丽的桂冠;我已经听见天使的王后高声将你呼唤:‘来呀,我的好侍女,来呀,我的鸽子,来坐到纯真的宝座上,来到所有这些女孩子中间,她们把红颜和青春都献给了人类,献给了儿童教育和修圣事。来呀,圣花玫瑰,到耶稣基督的怀抱里来安息。这副棺木,你选定的婚床,绝不会虚设,你天上的丈夫将永世同你拥抱相爱!’”

老人安详的话语平抚了我情人心中的激情,如同落日的余晖止住风,将静谧布满天空那样。阿达拉此刻似乎只关注我的痛苦,要设法让我经受住失去她的变故。她忽而对我说,我若是答应收住眼泪,那么她就会幸福地死去;忽而又对我讲起她的母亲和家园,试图转移我眼前的痛苦。她劝我要忍耐,要修德。

“你不会总这样不幸的,”她说道,“上天现在让你吃苦,就是要促使你更加同情别人的苦难。夏克塔斯啊,人心就像树木,要用斧子砍伤,才能流出医治人类创伤的香脂。”

她讲完这番话,脸又转向教士,要从他那里寻求她刚刚给我的宽慰,真是又要劝解人,又要接受人的劝慰,她躺在临终的床上,既发出又聆听生命之音。

这时,隐修士热情倍增,他那副老骨头因慈悲的热忱而重又活跃起来:他不断地配药,点亮火把,翻换铺草,热烈地赞美上帝和义人的福乐。他高举宗教的火炬,似乎引导阿达拉走向坟墓,一路指给她看人所不知的奇观。简陋的山洞里充满这种基督徒之死的庄严气氛,毫无疑问,神灵在注视着这一场景:宗教独战爱情、青春和死亡。

神圣的宗教终于获胜,而这一胜利,从一种圣洁的悲哀取代我们心中之爱的最初冲动,就能够看出来。将近午夜时分,阿达拉似乎又有了点儿精神,能跟着在床边的教士诵念祈祷词。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伸向我,以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对我说:

“乌塔利西的儿子,你还记得吗,第一次相见的夜晚,你把我当作‘临刑之爱的贞女’啦?我们命运的多么奇特的征兆啊!”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道:“我一想到要永远离开你了,这颗心就拼力要复活,我几乎感到爱得这么强烈,自己就能够永生了。然而,我的上帝啊,还是实现你的意志吧!”

阿达拉又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补充说道:

“现在我只剩下一件心事了,就是求你宽恕我给你造成的痛苦。我又高傲又任性,也真把你折磨得够呛。夏克塔斯,往我的遗体上洒点儿土,就会将一个世界置于你我之间,也就使你永远摆脱我的不幸给你增加的重负了。”

“宽恕你,”我已经泪流满面,回答说,“不正是我给你造成所有这些不幸吗?”

“我的朋友,”她打断我的话,说道,“你让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幸福,我若是能从头开始生活的话,也宁肯在不幸的流亡中爱你片刻的幸福,而不愿在我的家园安度一生。”

阿达拉说到这里,声音止息了;死亡的阴影在眼睛和嘴四周扩散;她手指摸来摸去,仿佛要触碰什么东西;她是在同无形的精灵低声说话。不大工夫,她又挣扎着想摘下颈上的小十字架,但是做不到,她就叫我替她解下来,对我说道:

“我头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你看到这副十字架映着火光,在我胸前闪闪发亮,这是阿达拉仅有的财富。你的义父,我的生父洛佩斯,在我出生几天后,把它寄给我母亲的。我的哥哥啊,收下我这个遗物吧,就留作纪念我的不幸。你在生活的忧患中,可以求助于不幸者的这个上帝。夏克塔斯,我对你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朋友啊,我们在世间若是结合,生活也很短暂,然而,今生之后还有更长久的生活。如果永生永世同你分离,那就太可怕啦!今天,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到天国里等待你。你果真爱过我,那就让人接受你人基督教吧。基督教会安排我们俩团聚,这种宗教让你看到一个大奇迹,就是使我能够离开你,而不是在绝望的惶恐中送命。可是,夏克塔斯,我深知要你发个誓愿是什么代价,只想求你简单地答应一句,要你发誓愿,就可能把你和一个比我幸运的女人拆开……母亲啊,宽恕你女儿吧。圣母啊,请不要发怒。此刻,我又软弱了,我的上帝啊,我向你窃取了本来只应对你才有的念头!”

我肝肠痛断,向阿达拉保证有朝一日我将皈依基督教。隐修士见此情景,便站起身,那样子仿佛接受了神谕,双臂举向洞顶,高声说道:

“时候到了,时候到了,该呼唤上帝降临!”

话音未落,我就感到一股超自然的力量,不得不跪下,匍匐在阿达拉的床脚下。教士打开一个密龛,只见里面放着一个包着纱巾的金瓮,他双膝跪倒,深深地礼拜。满洞仿佛顿时生辉,只听空中传来天使的话语和缭绕的仙乐。这时,老人从圣龛取出圣器,我就觉得上帝从山腰走出来了。

教士掀开圣餐杯的盖,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块雪白的圣体饼,口中念念有词,走到阿达拉跟前。那圣女举目凝望天空,她的所有痛苦仿佛都中止了,全部生命凝聚在她的嘴上;她嘴唇微启,虔敬地寻觅隐形在圣体饼下面的上帝。继而,神圣的老人拿一点儿棉花,蘸上圣油,用来擦拭阿达拉的太阳穴;他对着临终的姑娘注视一会儿,突然脱口断喝一声:

“走吧,基督徒的灵魂,回到你的造物主身边去!”

我抬起垂到地上的头,瞧瞧圣油瓮里面,高声问道:

“我的神父,这药能把阿达拉救活吗?”

“是的,我的孩子,”老人说着,倒在我的怀里,“她得到了永生!”

阿达拉断气了。

(夏克塔斯叙述到这里,不得不第二次中断了。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位双目失明的酋长解衣露出胸脯,掏出阿达拉的十字架。)

“瞧,这就是厄运的证物!勒内啊,我的孩子,你看见它了,而我呢,再也看不见啦!告诉我: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金子一点儿也没有变色吗?你一点儿也看不见我流在上面的泪痕吗?你能辨认出一位圣女吻过的地方吗?夏克塔斯至今怎么还没有成为基督教徒呢?究竟碍于什么政治的和乡土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他仍然还滞留在先辈的谬误中呢?我不愿再拖延下去了。大地向我高呼:‘你什么时候下到坟墓中,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皈依神圣的宗教?’大地啊,你等我不会太久了。我这因悲伤而白了的头,一旦由教士浸人圣水而恢复青春,我就希望去和阿达拉相聚。不过,我这经历剩下的部分,还是让我们讲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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