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蚁
祖父不欢喜屋边种树,院里莳花,园中长草。而我自幼便爱花木果树以及虫鸟。少时读书,记得“鸟雀之巢可俯而窥”的句子,颇为神往。试想屋边有树,树下有荫,树上有巢,巢中有黄口的小鸟,见人并不惊惧,何等可爱!但是我的宅边是无树的。栽种果树,也是幼时可数的几桩伤心事件。我曾种过一株杏子,天天用柴枝计量它的生长。好容易等待了三年,已经开花结果,一天从学校回来,已被祖父砍去。剩下一截光秃秃的根株,好像向我哭诉的样子。祖父严肃的面貌显得非常无情,连撒娇发恼的宽容也不给。此外我还在瓜棚底下种过一株柚子,秋收时节,被堆上稻草,活生生的给压死。因此我一连郁闷了好几日。待到把一切都隐忍住做一个乖孩子时,生命里便失去一片葱茏了。
如今应该我来原谅我的祖父,(愿他在地下平安!)年龄帮助我了解他不爱果树花木的理由。他是道地的农民,他爱五谷有甚于花草,爱瓜豆有甚于果树。果树给园圃遮荫,树根使菜根发苦;青草则是农家的劲敌,草叶上春夏多露,秋冬多霜,霜露沾湿了朝行的脚,住趾缝霉烂。青草复濡湿了簟场,妨碍晒谷。所以在祖父经营底下的田园,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杂草。坐享其成的我,不知粒粟辛苦,单爱好看好玩的事物,不爱好用的事物。像我这样的也不只我一个人罢。
祖父不爱果树的第二个理由,是怕它招来无端是非。孩子都爱花果,为了攀折花果引起大人们的争执,时常看到。乡居最重要的是睦邻。聪明的治家的人对于凡能引起争执的原因,都要根本加以除去。祖父是极端的例子。他把家藏的打长毛用的土枪,马刀,匕首等故意丢在夹壁中让它锈烂,禁止我们耍枪弄棒,或和别人争吵打架。他和平地度过一生,而和平也随着他的时代消失了。
但是祖父不爱屋边树还有一个最大原因。他的经验告诉他屋边树会遮住阳光,使居宅阴暗,树下往往是有害的昆虫聚居的所在,其中有一种叫做“白蚁”的,是可怕的害虫。这是白色的米粒大小的动物,学名叫做Leucotermissperatus,就个体而言,它是极软弱的小虫,然而它们的数量多得惊人。它们有强大的繁殖力和食欲,专吃树木。树木吃完时,不论杂粮谷粒,甚至药材衣料也都吃。如果一个村庄被白蚁侵入了,那末近则数年,远则十数年,建筑物的木料被吃一空,因之房屋坍毁,村舍破败。这破坏的工作又在暗中进行,好像吸血的寄生虫,把生物暗暗吃瘦,它们把整个村落暗暗吃空。使人们只觉日渐崩败,而不知崩败之所以然。
农人对“白蚁”视为灾异,畏之如恶神,因之也有许多迷信。他们说起这种动物,好像很有灵性。说是它们未来之前,有一种昆虫替它引路,正如伥是替虎引路似的。又说它们能够渡水,窠筑在隔溪地方,却会侵入溪的对岸人家……。每当老年人夜晚无事,聚坐闲谈,偶而落到这问题上来,便真有谈蚁色变的样子。其实这种恐怖的心理乃是夹带着“家运衰落”的暗示。因为被白蚁侵入的人家,便是将要残败的朕兆。
家里的住宅虽已古旧,但建筑的年代并不十分久远。从前这里大概是一片灌木丛,仅有几间小屋,点缀在荒烟乱草间。我们的家便是从早已翻造过了属于别人的几间小屋里发祥的,便有点寒伧感觉,而暗暗对那一块地觉得分外亲热。对于旧土地之亲恋就是并非种田的我也有说不出的眷念之情的,也许是凡人的常情罢。离我的村庄不远,从前还有一个村落,听说不知何故犯了皇法,被官兵杀尽,房屋地基充公,良田改为大路,大路改为良田,那些被消灭了的人们便也无人能够记忆。我每想到村后曾是个流血的地方,更兼那一带都是垒垒荒冢,幼小时候是连后门也不敢出去的。秋冬之夜,西北风吹得瓦棱震响,仿佛有一些冤抑的言语在低诉,便缠着母亲,要她去看看后门有否拴上,还心怕门栓不坚实,提议多加几道杠子,致被人们取笑。不听话的时候,便被吓着要关到后门外去。
现在当然改观了,园后建了新宅,灌木荆棘都已削平,村庄也日渐扩展。而往日荒凉的庭园的记忆,却从小一直刻在脑际。那时园子四周长着各色各样的荆棘,藤萝,和细竹,这些植物可作天然篱垣,所以任其自然生长,不加砍伐,这荆棘丛成了鼬鼠和狸獾藏匿的所在。村中走失鸡只,往往在荆丛旁边发现毛翮。小偷在人家窃得衣物,把赃物暂藏在这丛蓁背后,给人们发现的,也不只一次。在这平静的小村庄中是一件大事。
每一块土地都有它的历史。而这历史,当其中的人物消失之后,就坠入一种暗黑里,令人不能捉摸。后人望着这段历史或故事,便如同一个黑洞窥视,什么都不见,心里便有一种恐惧和神秘的感觉。这园子在我看来也有几分神秘的。它的一角上有一个土墩,好像坟冢的样子。有人说这是某姓的祖坟,而那一姓已经香火断绝了。又有人说这是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乞丐,在路边倒死,别人把他葬在这里。至于这块地怎样成为我家的园子,正如我家的小屋怎样成为别人的住居一样的茫然,这土冢和荆棘丛以及那被官兵消灭的村庄,同样地使我起一种恐怖的念头。加之被荆棘遮住,园子的一半是终年照不到阳光的,踏进里面,便有一种阴森感觉。
初次踏进这园子,仗着人多的声势胆敢向土冢和荆棘丛正望一眼的,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太阳刚刚出来,大家喝了热腾腾的早粥,身上微微热得有点汗丝后,便一齐动身到园里去。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我和我的姊姊,婶母,和许多邻居,他们拿着锄头,畚箕,铁锹,如临大敌。我不懂为了什么事,只听得祖父声音洪亮地喊:“一定在这坟坑里,一定在这坟坑里。”我问母亲他们找的是什么?
“孩子不要多问。”
我仍然要问。逼得她不得不回答我。
“白蚁。”
我没见过白蚁,蚂蚁是常见的。看事情这样严重,似乎是可怕的东西。
“会咬人吗?”
“会咬人的。走得远点。”别人唬吓我。
但是大家围着坟墩不动手,显出踌躇样子。祖父坚决说白蚁一定住在这里面,人们则乱嚷着坟不能轻易开掘。开罪于亡灵会在家里发生什么不祥事件也难定。有人则主张替它另外择地迁葬。受着维新思潮的洗礼的父亲只说:
“管他是乞丐的坟或是谁家的祖坟,既然成了白蚁的住居,便非掘开不可。”说着便将铁锹插进去。于是大家一齐动手,一面还希望能够发现什么古物异物。谁知砍了进去,除了几根竹鞭之外,什么也没有。既无砖拱,也无石砌,只是一堆乱石和黄土,并且不见半个白蚁影子。等到大家手掘得发软,憩息下来,才断定这不过是一个土墩。大概是从前垦田,把田里的石块抛成一堆,日久蔓草滋生,遂成坟冢样式。这番工作虽找不到蚁窠,却替园子辟出一块隙地。给黑暗的历史解了一个谜,大家心里倒畅快。
自从那时起白蚁便在我稚弱的心中投下威胁。祖父说村庄的东端已发现白蚁,不久会把全村侵遍。他好像眼见一种祸害降临,想极力设法避免,显出一种不安和焦急。他提议把村周树木砍光,也许会发现它们的住处。听信他的人固然有,讥笑他的人却占大多数。断定自己园子里的土冢一定是蚁巢,结果却无所获的一回事成了别人背后谈笑的资料,甚至讥讽他的杞忧。祖父从那时起也不说话,只是把屋角阴暗的所在,打扫得干净,又把朽腐的木头聚在一堆,杂些枯柴加以烧毁。从那腐烂得不能发火的木头冒出缕缕的青烟影里,祖父的面容是有点忧郁似的。
日后因为蚁啊什么的不常被人提起,便都忘了。许多年后的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雨。冬雨令人忧愁,它还带来寒冷,好像哭泣欲止还流地,却又非常吝惜。家里没有故事书和画报等等,只在灰烬里煨着番薯和芋头等东西打发日子。祖父年衰了些,仍还健康。他发现屋瓦有数处漏雨,吩咐我上去瞧瞧。我燃了一支短烛并且携了木盆上楼去。楼很低,不通光亮,平素不住人,只放些祭器之类,一年难得有一二次上去的。我用手掌遮住短烛,寻觅楼板上漏湿的和屋顶发亮的所在,预备用木盆来承滴漏,忽然不知怎的,脚底一软,[礻乞]褡一声一只脚便踹到楼下去,烛也打翻了。惊定之余,才发现楼板穿了一洞,差险些连人也会跌到楼下去。我捡起楼板的碎片,那是像发酵的面包,表面却非常完好。我把这事告诉祖父。他说这是白蚁把楼板吃空了,一面携我一同上楼,用一个铁锤敲击梁栋,告诉我那几根梁是吃空了,那几根有一半完好,那几根则是全部完好的。“这房子不久便会全部吃空了。”他担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