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以修理不行么?”我问。
“换上新木料,只不过耐几年,不久一样被吃空。”
“有不被吃食的木料么?”
“有的。并不适用。而且不能全部重换过。”
“不能用一种药品把它杀死么?”
“它的活动人们看不见。它们把木质吃空了,表面上看不出来,药料渗不进去。”
“那末没有办法么?”
“听说有一种甲虫,专吃白蚁,只要养一对,便会繁殖起来,把它们吃个干净。”
“想法弄一对来呢。”
“这是江湖术士卖的。价钱很贵。可是我从未见过。
“没有甚么别的办法呢?”
“有一种人,专捉白蚁。他知道白蚁所经的路,沿这路线去发现他的窠。冬季白蚁聚居蛰伏,把它连窠掘掉,是基本的办法。只是人们都认为杀死亿万生命是罪过的,不肯干这行业。这种技术差不多失传了。”
“这样说来,只好让它们去啮蚀了。”我觉得失望。
“且托人打听打听看。”祖父这样说。
说了这番话后每年春夏之交,夜间屋子里辄有成阵的白色小虫,在灯前飞舞。这便是有翅的白蚁。交尾期到了,雌雄成阵飞翔,不数天后便产卵死去。这使我们极端讨厌,不论油灯里,茶碗里,汤锅里,到处发现这昆虫的尸体。它们同着苍蝇和蚊子,成了最讨厌的三种夏虫了。
一个春天,村中来了一个远行客手里拿了一根铁杖,肩上背着褡裢。他一径走进我们的村庄,到我家找我的祖父。他已去世多年了。父亲的鬓发也已斑白,俨然一老人。我和弟弟巳长成得够稳重。当我们问来客找去世的祖父有何贵干,他回答是捉白蚁的,我们大家都奇惊异了。寒喧一番用过点心之后便请他到屋子里村庄周围踏看。他从容地不动声色地巡视了一番,用铁杖在树根底下坟冢旁边捣了几下,回到家里说已有几分眉目。他说干这种杀害生命的行业,若不是因为家道穷,是不肯干的。所以他要一点钱。当父亲向他保证说不致叫他白辛苦之后,他说:
“不要府上出钱。请作个主,向各家捐募一点款子有多少就多少,随便都行。”
事情说定了。他答应明天伴同他的助手一同来,他就在离此不远的一间乡下客店里住着。他看定蚁窝在村东的大樟树下。樟树长在坟上。他先要知道砍倒这樟树或者对坟的毁害是否得村众的允许。
这消息传出去了,于是村人便纷纷议论“樟树是万万砍不得的”!差不多全体都这样说。“樟树有神,极是灵验。谁家的孩子对着它撒尿,回家来肚皮痛哩!”“樟树是镇风水的,没有樟树,龙脉走动,村庄会败落的!”这样七嘴八舌的呶呶谈论着。
“还记得你家把园里的坟掘了,并无白蚁发现。万一樟树砍了并无白蚁,那怎么办?”他们拿这问题来诘难父亲。
“砍倒这双人合抱的樟树要费不少人工哩!倘不小心会压坏附近房子的。”
城狐社鼠的例子到处都存在。父亲也不愿拂逆众意,讨论结果定了一个折衷办法。就是先凿一个洞试试看。“如果蚁窠发现了,并且筑得很深,非把树砍倒不可,那末把它砍倒后让人埋怨去就是。”父亲暗自打定主意,就这样决定了。
第二天早晨,初春的皑皑的白雪熠耀在附近的山头,寒风掠过落了叶的枯枝。在冬季仍是青苍的樟树的荫下,麇聚着好奇的观众。每人手里捧了火钵。风扬起钵里的草灰,煽红炭火,把火星散在灰色的天空下。大家冷得发抖,却冒风站在那里,看捉白蚁的和他的助手挥斧砍树。有的为了怕冷,便自动帮忙,拿起斧来狠劈,弄得一身温暖。父亲也兴致很高似的,披上过窄的大氅,站在人丛间说着白蚁的故事。有些人则带着讥刺的眼光,眼看捉蚁人在凛冽的寒风里额上冒着汗珠,心想如果发现不出白蚁来,一定狼狈得令人快意的。
约摸过了一点钟的样子。斧底下飞出霉烂了的树心的片屑。再是一阵用力,便显出一个黝黑的树洞。捉蚁的挺了挺腰身,用铁杖往洞里探了探。抽回来的时候,尖端上粘附有白色被捣烂了的昆虫。他露出胜利的微笑,翻身对我说:
“到家里挑两双谷箩来罢?”
“难道装得满四只谷箩么?”我惊奇地伺。
“还不够装呢!如果多的话。”
谷箩挑来了,并且带来了长柄的杓子。捉蚁的伸进杓子,把白色的动物像来饭般不住地掏了出来。大家都非常惊异。它们是扁长形状,肚子椭圆,恰像香尖米。头上一对黑褐色的腮颚。它们冬眠正酣哩,却连窝被人掏出来。看它们在寒风里抖动着细嫩的脚,似乎吃木头的罪恶也有可原谅之处了。
看看快装满四箩,剩余的再也掏不出来了。父亲叫人把家里存着的柴油拿来,混和着滚水,从树孔中灌进去。这是去恶务尽的意思。树心空蚀了的樟树干恰像一根烟囱似的从顶端透冒出蒸汽和油的混合烟雾。我和我的弟弟被派把白蚁倾到溪流里去。每一次把谷箩的内容倾入汩汩的春日的寒流里,被波浪泛起的璨璨的白虫,引起水底游鱼的吞食时我心中暗里觉得所谓生命也者也不一定是可宝贵的东西,一举手间这无数的个体便死灭了。以后在一本生物学书本上读到“物种是这样慎重选择,而生命是怎样的滥毁”的一语,不禁瞿然有感于心者,是受白蚁的故事的影响也未可知。
把空的容器挑回家来,姊姊笑脸问我把白蚁怎样处置了?我回答她是倾到溪水里面。她笑着说:
“你这小傻瓜。你不妨把它挑回家来,把它放在大缸里,我来替你养两只母鸡,每天用它喂食。它们每天可以替你生两个蛋。你便不致吃饭时嫌菜蔬了。”
“把它放在家里,不怕爬出来么?”
“这种冷天还会动么!而且你可以把它放在露天底下。爬不到屋子上的。”
二、鹤
在朔风扫过市区之后,顷刻间天地便变了颇色。虫僵叶落,草偃泉枯,人们都换上臃肿的棉衣,季候已是冬令了。友人去后的寒瑟的夜晚,在无火的房中独坐,用衣襟裹住自己的脚,翻阅着插图本的《互助论》,原是消遣时光的意思。在第一章的末尾,读到称赞鹤的话,说是鹤是极聪明极有情感的动物,说是鸟类中除了鹦鹉以外,没有比鹤更有亲热更可爱的了,“鹤不把人类看作是它的主人,只认为它们的朋友”等等,遂使我忆起幼年豢鹤的故事。眼前的书页便仿佛变成了透明,就中看到湮没在久远的年代中的模糊的我幼时自己的容貌,不知不觉间凭案回想起来,把眼前的书本,推送到书桌的一个角上去了。
那是约摸十七八年以前,也是一个初冬的薄暮,弟弟气喘吁吁地从外边跑进来,告诉我邻哥儿捉得一只鸟,长脚尖喙,头有缨冠,羽毛洁白,“大概是白鹤罢。”他说。他的推测是根据书本上和商标上的图画,还参加一些想象的成份。我们从未见过白鹤,但是对于鹤的品性似乎非常明了,鹤是清高的动物,鹤是长寿的动物,鹤是能唳的动物,鹤是善舞的动物,鹤象征正直,鹅象征涓洁,鹤象征疏放,鹤象征淡泊……鹤是隐士的伴侣,帝王之尊所不能屈的……我不知道这一大堆的概念从何而来?人们往往似乎很熟知一件事物,却又不认识它。如果我们对日常的事情加以留意,像这样的例子也是常有的。
我和弟弟赶忙跑到邻家去,要看看这不幸的鹳,不知怎的会从云霄跌下,落到俗人竖子的手中,遭受他们的窘辱。当我们看见它的时候,它的脚上系了一条粗绳,被一个孩子牵在手中。翅膀上殷然有一滴血痕,染在白色的羽毛上。他们告诉我这是枪伤,这当然是不幸的原因了。它的羽毛已被孩子们翻得凌乱,在苍茫夜色中显得非常洁白;瞧它那种耿介不屈的样子,一任孩子们挑逗,一动也不动,我们立刻便寄与以很大的同情。我便请求他们把它交给我们豢养,答应他们随时可以到我家里观看,只要不伤害它。大概他们玩得厌了,便毫不为难地应允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把受伤的鸟抱回来,放在院子里。它的左翼已经受伤,不能飞翔。我们解开系在它足上的缚,让它自由行走。复拿水和饭粒放在它的面前。看它不饮不食,料是惊魂未定,所以便叫跟来的孩子们跑开,让它孤独地留在院子里。野鸟是惯于露宿的,用不着住在屋子里,这样省事不少。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起来观看这成为我们豢养的鸟。它的样子确相当漂亮。瘦长的脚,走起路来大模大样,像个“宰相步”。身上洁白的羽毛,早晨来它用嘴统身搜剔一遍,已相当齐整。它的头上有一簇缨毛,略带黄色,尾部很短。只是老是缩着头颈,有时站在左脚上,有时站在右脚上,有时站在两只脚上,用金红色的眼睛斜看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