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山西首站。役携妇投文,并告其夜行之事。官异之,赐妇以金,长批递送之,外复致书前途,为之旌焉。故路多余资。抵江南,邑尹青州蔡公澎闻其事,异其人,令其入内宅,为之风示闺阃。太夫人及夫人群拔钗珥,多所赠遗云。其人面长颧高,鼻钩目圆,漆身修伟如丈夫,余亦了了,不异于人。
呜呼!古今之天于英奇瑰特,往往置之寥廓之区。又或不畀于男子,而钟于妇人。岂天之不爱才耶?抑才之不限地以生耶?彼陈妇所为,其高出华周杞梁之妻又乌可以道里计哉?当时自大尹以下,皆有所赐。
妇式闾里,问其老母,已终,堂在殡有年矣。妇为姑及夫营葬。乡人义之,乐为佽助。并得所赐金,置屋数椽。田几亩,大尹表其门曰:“健节可风。”妇六十余死。其二子不才,惟灌园作菜佣。抑岂其笃生不凡,英雄无用之之地,而以畎亩终欤?
薛鲁氏
寿张薛志仁妻鲁氏,生一女。薛故家子,读书未成名,年二十,妻同庚。
一日,薛以事入城。归暮,雨阻,宿外村。薛有中表弟霍某,亦以事遇雨,奔薛村,叩户求宿。鲁氏曰:“兄不在家,盍他往?”雨盆注,霍请以爨下歇。鲁许之。晨霍起,隔窗呼曰:“弟去矣。”鲁应曰:“反关笆篱。”薛归,见门未扃,院有男子履迹。正猜疑间,鲁氏又曰:“尚未去耶?”薛不答,鲁氏开门。薛怒入,曰:“昨夜何人酣睡卧榻?”鲁亦忿曰:“私汉耳!”薛入厨,持刀相向,妻笑曰:“拿贼拿赃,捉奸捉双。杀一人是诬也,有罪。”薛语塞,掷刀,出门。既而悔之,又不任咎。
抵京师,无所事。有卖布放印钱者,多山东人。薛与识,代其奔走劳。陕人梅某,寓张相公庙,设局放钱。操印子者,皆假梅以归其息。时见薛,与语,察其诚笃,能书算。询其家,对以孤,父母荒岁皆饿死。梅曰:“盍就食于我?”薛拜谢,遂随梅。数年,薛事梅犹父。梅故无子,后梅携薛归陕。梅老迈不出门,义子之。遂姓梅,名雪。复入都,竟改父业,以资斡旋一部书,期满得山西杂职。买妾施氏,生一子。善夤缘,升榆次令。梅老就养,卒于官。
薛丁外艰,来寓京师。薛偶于顺治门,见一人似霍。霍亦伫视薛,薛曰:“非霍家表弟耶?”霍曰:“二十年,兄何处去!”薛携霍至一酒楼,命仆归寓。问霍曰:“吾家固无恙乎?”霍曰:“诬嫂哉,诬嫂哉!当日雨中之印履,是我留踪,帘外之启闩,伊谁假乎?淅沥止而弟遄行,猜疑见而兄难发。生语猝投,操戈相向。既乃飘然远引决去,无端彼在室者,廿年守不志之贞。襁褓者及笄,误于归之候。兄独何心,不念穷庐中尚有沉渊之苦节哉!”薛闻言泣下,归寓摒挡行李,克日偕霍东归。
至家门,薛与霍入。鲁见之大骂曰:“何物伧楚,无故入人家。岂不闻寡妇之门,无疾风暴雨耶?”薛曰:“我薛志仁。”鲁曰:“薛郎以我不贞,绝裾去,客死久矣。何得复有其人?”霍为之缓颊,备言其悔,兼述廿年遭际,及现在更姓得官之事。薛涕零请罪,女拜认父。邻人见车马,咸来看视。鲁严拒之,逐出门外。薛不得已,寄邻家数日,挽亲戚关说。鲁氏以死誓不与薛合,曰:“彼其之_子,以尔贸迁。谓他人父,西土是冒。祈雨祈雨,反以我为仇。我躬不阅,实命弗犹。”竟不纳。薛乃为女择配,遗以多金,嘱善其母。居弥月,恐嫌者以假籍揭。辞鲁,鲁不见。
后薛服阕之任,使人来寿迎之,终不去。曾接其女及婿之署,如霍者皆往来如织焉。惟鲁氏闭门纺绩,环堵萧然。初,晋人来,有所馈遗,悉掷之;继至,则但致安否而已。今鲁年七十余,乡里钦之。
(“忍”之一宇,忠孝节义可结而成;即害理悖德,亦此一字阶之厉。薛之去妻,认假父,甘薄幸而隳身名者,不能忍而已矣。鲁之守贞甘贫,凌冰霜而挺松筠者,能忍而已矣。人亦善用斯忍哉。)
张氏(附单廷玑事)
单廷玑,顺天人。幼即为丐。年四十,转徙而丐于江南芜湖。日乞食,夜枕藉人家屋檐下。夜寒甚,茧缩栗起。见一人提灯导一老者过其前,问:“何人在我檐下?”单对以丐。翁怜而呼入门,止于旁舍,啖以粥,令寄宿。主人入,佧亦去。
单出,行其庭而伺焉。仆出见之曰:“鼠偷将欲暗中摸索耶?”单不服。诸仆集,将挝。及主人出,呼单曰:“吾恤尔寒,与汝舍,怜汝饥,与汝粥,何忘恩而背德?”单曰:“丐感翁德,反盗翁物。丐虽不齿,丐不为也。丐固无行,试问贵爪牙,我窃安在?是诬也。翁恶乎听。”翁曰:“是奴亦给于口。汝年强,奚而丐?”单曰:“丐五岁丐至今心目间无非是丐。故丐之外,未尝设想也。”翁问姓氏,曰:“单姓,名廷玑,京中人。”翁曰:“尔父何业?”曰:“幼不悉记,但知开银号于某胡同。父死时,家业罄,戚族无一人。乃为王氏奴,为假子。又见弃,遂为丐。”翁点首曰:“汝即单廷玑乎?且去。”即命仆送旅店。诘旦,持裘帽来服单。
单不解。服而见翁。曰:“汝知我为汝翁,汝为我婿乎?”单曰:“不知也。”翁曰:“我姓张,关吏也。昔奉使令解银入都,道被窃,银不足兑。无可计,觅死。所遇汝父慨赠四百金,得竣事归。三年复入都,访汝父。时汝已二岁,我女亦二岁,遂与订婚姻。后四年,又进京,则汝父死,遍问汝。佥曰:单贾非土著,比死则散,无可访问。数十年来,音耗歇绝。然吾女为汝守贞至今,宁知汝流离若此也!”单軎,拜翁,叙舅礼焉。
初,翁最爱女,为访单,久无消息。欲嫁之,又恐背单氏约。女乃守志不二,且不弓其足,以示其贞。至是始赘单,而女年四十矣。尝问单何能,单告翁曰:“惟善走南北,道颇熟也,懂得些满洲话。”翁笑置之。
会关督某欲接官眷,将遴一干事者,张以其婿对。入见,关督悦。即命遄发。单归,谓其妻曰:“泰山汲引我所事,我意非徒效奔走也。京师官眷初来南地,诚能趁此机会于道中迎奉之,他事可图也。奈乏资何?”妇曰:“当竭力办。”乃出其蓄数百金付单。遂行。
至山东泲上遇官舫。一路解资奉承,凡器用饮食游观,能使上下男女尽得欢心。夫人大喜,抵署,盛称廷玑能;且言其币重,当厚赏之。督即命单代张之关吏。单乃受张之教,张所阅历数十年,关钞机宜,悉为指示,不留余蕴。
为吏三年,复为鹾,积万金,遂报捐通判。值南河清发人员,单得拣河工。未逾年,为淮安府山安通判。张以女年余四十,恐不育,又以次女女焉。单尝与同官说丐之事,甚悉。计为倅时,去丐之日才六年耳。后迁襄河同知。不数年,卒于官。闻张翁每岁置锦衣裤施丐者,至今不倦云。
(单廷玑固无足道,独其父遇素不相识之人,慨助多金,以济急难。其好义有足多者。张翁不以丐婿为辱,收恤而教之,亦不谓负德矣。至其女,以一言之约,数十年乃贞不字,誓心守义,岂不贤哉!卒之守义者得适所天,好义者终取其报。而张翁且好施不倦,其事均可以劝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