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欲启管,忽队中一妇女,颧面猿臂,骑铲马冲而出,大呼曰:“是贼也,将赚尔城。何王师之有!”贼闻之怒,围之三匝,脔斩于马下。令与城上人皆见之,守益力。贼无计,乃去。三日,士民出城敛其尸,视衣幅上有小字一行云:“济宁城南马防屯马思敬之女,誓不从贼。”邑人感其义,葬而祀焉。颜曰:“忠义烈马姑祠。”

前不载邑乘。闻济宁潘兆遴《芳晨小记》有之。今秀水盛百二修《济宁志》载入此条,惜太略。呜呼,妇人女子之德,恭顺慈贞以为贤;至若流离颠沛,明大义,救全城,勇烈凛凛,此须眉丈夫之所难能。马姑之行,虽古仲连何以加兹,况又蹈郦生之祸也哉!

张烈妇

义登成山张烈妇,同邑孙士奎之妻。适孙后,不数载,孙岁试入郡,染疾甚危。烈妇闻之,即欲以死自决。未几,孙病小愈,归。然日抱沉疴,奄奄在床第。烈妇焚香告天,乞代夫死,不得死。烈妇左右药炉。五年,昼夜不少懈。孙病愈,而烈妇劳,无子,为孙纳妾。丙子,孙疾复作,烈妇日夜悲号,欲先引颈以报夫子于地下。孙曰:“妾有娠,倘得育男,我死之后,孤谁与守?”烈妇遵夫命,又不死。是月,果举一男。孙病又瘥已。冬十一月,疾大渐,不复可治。烈妇以抚孤故,不敢死。

三年,藐孤殇,烈妇复欲死,曰:“有孤不死,守孤也,孤殇,何守?当死报夫子命。”亲故解之曰:“死后矣,死夫乎?死子乎?当日死夫,烈也;今不死子,为节也。且茕茕一柩,独不当守其晨夕耶?何取乎死!”言近义,且防之。于是烈妇又不得死。后贫甚,妾不得已,遂嫁去。烈妇独与一婢拾穗采薇,日用益苦,而节益坚。凡朔望必哭奠,有事必于柩前禀命而行。

甲申盗起,人民逃窜,烈妇仰天叹曰:“未亡人从人避乱乎?此我死时矣!”避绝粒不食,出妆奁鬻,制棺椁,营双穴,以迄柳车丹旐,无不毕备。卜葬五月六日。偏辞亲串,如归宁者。时水浆不入口,已十四日,声若金石,神色满眉睫间。至此转无一毫悲切状。知之者以为屡死不死,终不至死;不知者以为绝无死意,何至于死。五日,日昃,后事嘱切犹子侄辈。夜半呼婢子出,闭户。六日,昧爽,启视,端坐孙子柩旁,白练绕颈,竟瞑目含笑死。

先是,一犬当烈妇绝粒时,犬亦不食。烈妇语之曰:“吾将死,与尔别觅一主栖托,可乎?”犬呜咽,掉尾,若不忍去。至是,犬亦死。

呜呼,忠臣节妇,有始矢一死,而终竟不死,有初事逶迤,而终能决然一死者。虽曰性也,亦有命焉。因缘机会一不凑合,则不能死,且不敢死。烈妇屡死不死,而终于一死。可谓当死而死,是死固其性也,亦死之而得正命者矣。

(其笔意奇绝,可与烈妇俱传。)

义夫烈妇

莱州雄崖守御所屯民陈三义,幼聘同里女王氏,已而氏病,目失明。氏父谓陈:“吾女瞽,不可妻。”图辞婚,三义执不可,卒娶瞽女归。伉俪笃甚。

一日,氏晨起,讶目中有光,渐辨物,久之,炯炯如幼时。当三义之娶瞽女也,里中或义之,或以为非人情,有匿笑者,至是咸惊叹,谓夭实怜其义而使之明也。无何,三义家日落,负贩转徙,滞京师十年余。氏键户纫针,恃十指自活。

岁甲戌八月,三义客死。氏闻讣,长号绝食,请其亲党易所居室。鬻棺二,作三义木主纳一棺,其一自殓。分室中敝衣物以酬瘗葬者。亲党惊怪,且劝阻百端。氏哽咽曰:“吾夫义,不瞽弃我。我何忍独活!”闻者皆泣下。九月自缢死。

呜呼!三义不弃瞽女,其瞽复明,是天不难取已瞽之目,使之复明;何独不能使三义有中人产,夫妇白首牖下!虽然,三义不穷,则不客死;不客死,则氏不能以烈见。天或者使义夫烈妇相报若影响,以厉世而磨钝,未可知也。时学使刘公嘉其事,檄司是土者转三义榇归,与王氏合葬焉。

金贞女传

贞女金氏,江阴观山村人也。世为农家,幼许婚于武进杨氏子。子十岁,忽失去,其母寻之不得,久绝影音。遂来金家,为金翁言:“儿子亡矣,大约为奸拐所略卖,否则为虎蛇所吞噬。吾不忍淑女劳华,摽梅期愆。请返聘书,另择高门可也。”

金翁归,从容为女言之。女曰“不可”。翁不听,强谋择婿。女涕泣,以死自誓。父怒曰:“我不能畜汝,农家谁不食力,尔能耕乎?”女曰“能”。使同诸兄力作,女则躬胼胝。祈寒署雨,勤恳过于男子,无怨言。父视其意决不可回,乃动怜念。翁有四子,各分田十亩,以五亩分女。女遂安焉。

杨母又来言:“近得儿子消息,言被人赚去,流转于浙东。今剃发于天台某寺为僧,无株待也。”女乃见杨母,曰:“母之子不犹在乎?盍寻之归?儿坚守至今,愿终为母家妇,无他适之理也。”杨母深感其贞,且并以乏资寻找,告女助以金。寻之,则僧出游,闲云野鹤,无定踪焉。

数年中,杨母贫益困,尝携少子来女家。女厚给之,至母殁不衰。女为人强力俭啬,历年置沃产将百亩。因自作蔬,遣人往天台供佛饭僧,冀杨氏子知之而返也。其略云:“常州府江阴县观山村金女,未适武进之杨氏,皈心志礼于四大法王牟尼释迦诸佛。前氏以未嫁,夫当龆龀,出亡不归。今四十余年行将就木。呜呼,女未嫁而守,夫不死而为嫠者也。闻杨氏夫在台为僧,访寻又不得耗,岂辞世乎?抑尚在人间乎?今姑且贫死,我之以为姑者,即杨氏夫所自出之母,生我之爱之谓何?且杨门无可抚之孤,其先人将为若敖之鬼矣!顾晋瓣香,广施大众菩萨鉴照愚忧。”云云。

村中,一日忽有一僧,须发皓然,自言杨氏子,来自天台。感金女义而恤其母,望门稽首,不敢请见。女知之,使人问之曰:“师何来暮也?独不堕今生孽乎?”僧反命曰:“此前世因也。”女又使人告之曰:“师之母死,已土侵,想师在莲花座上,当不念地狱中苦。试问灵台方寸中,师亦有过不去处否?”僧闻言汗下,怃然而为问曰:“女圣贤命我矣!”遂去,不知所终。女年至七十余。有兄子九人,各分余田十余亩,使营葬祭云。

(夏虚泉曰:“古者女嫁,有吉日而夫死,女服斩衰而吊。既葬,除之,无守贞之说也。”盖圣人缘情定礼,不强人以所难耳。然有人行人之所难,岂不可贵!故后世旌闾之典,同于节妇焉。顾凡贞女必未嫁夫死,奔丧守贞,孝养其父母。

今金氏又贞女之变者矣。夫当杨母告绝,及知婿已为僧,理固可以不变。父迫之嫁,势又不得以守,而断断乎守之。倘所谓过于中行者耶?然终始冀其婿之来,而坚守以待,竭力躬耕,卒养其姑以终老。其介性所至,是难能也!是难能也!)

陈戍节妇

妇,甘肃回部落人,为常州江阴陈四之妻。陈获罪而戍于边,故娶之。生二子焉。惟是远徼穷边,人烟绝少,阴风尽号,朔雷夏飞。不则饥餐青稞,渴饮潼酪。晓暮不闻鸡犬,但闻野马之群嘶。至其地者,虽负强力、拥厚资,无不为之消沮竦飒,丧厥生平。况茕茕一戍如陈四者,又乌足道。然其得以优游化外十余年,受妻子庸庸之福者,盖非陈妇之力不及此。

有年,邀恩放陈,得赦。陈故有母在籍,今幸得归,乃遘疾不能疗。濒危,谓妇曰:“天乎?命也?生为异域之人,死犹不免他乡之鬼。哀哀我母,十年违定省,边庭音耗断绝,以为遇赦得归,一见慈颜。何期病入膏肓,捶床抚胸,生还无日,伤如之何!”妇曰:“无忧,汝但将息。汝既有此孝心,汝生,汝行之;汝即不生,我成之。我以一匹缣裹君骸骨,返吴门见母也。我岂效人家妇使妪,煦得小儿度日子,即称完节人哉?”陈泣谢曰:“我死得瞑目矣!”翌旦,遂死。

妇请于官,求咨负殖归吴。西陲荒窎,一邑境常数百里。妇又步如飞,护役皆瞠乎后也。一日暮,遄行不得栖所。二役曰:“惫矣。盍夜宿。”妇不可,役皆呶呶,不欲走。妇喝曰:“汝等以我为囚耶?”遂批一役,如弄小儿。众乞饶曰:“愿走。”妇负骨抱儿,役为之负一儿,行冥冥中。山僻不辨凸凹,妇前导,喑呜叱咤,以壮之。俄见一灯,荧荧在望。妇喜,谓役曰:“都向灯处走。”遂踉跄行,不解倦,而东方渐白。歘见一斑斓大虎,跃入丛莽,咆哮而去。乃知即此照行人者,众咸以为神。自此不惟畏妇,实且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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