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医师说费多尔得了精神病。拉普捷夫不知道皮亚特尼茨基街那边的情形怎么样;至于那个阴暗的仓库,老人和费多尔已经不去,给他留下的是墓穴的印象。每逢他妻子对他说,他有必要每天到仓库和皮亚特尼茨基街去一趟,他总是要么沉默,要么生气地讲到他的童年时代,讲到他由于他的过去而不能原谅他的父亲,讲到他痛恨皮亚特尼茨基街和仓库,等等。

有一个星期日早晨,尤丽雅亲自坐车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她看到老人费多尔·斯捷潘内奇就在以前她初到的时候做过祈祷的那个大厅里。他身上穿着他那件帆布上衣,没有打领结,脚上套一双便鞋,坐在一把圈椅上不动,眫巴着他的瞎眼睛。

“是我,您的儿媳妇,”她走到他跟前说。“我来看看您。”

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被他的不幸、他的孤独所感动,吻他的手。他就摸索她的脸和头,仿佛终于相信这人是她似的,于是就在她胸前画了个十字。

“谢谢,谢谢,”他说。“现在我的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还能略微看见窗户,还有灯火,可是人和东西都看不清。是啊,我瞎了,费多尔病了,现在那边的生意没有主人的眼睛照管,不行了。要是那边出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也没人追究。那些人要给惯坏了。费多尔怎么会生病的呢?他是感冒了还是怎么的?瞧,我就从来也没病过,从来也没看过病。我一个大夫也不认识。”

老人照例夸起口来。这当儿女仆匆匆忙忙地在大厅里摆桌子,准备开饭,放上凉菜和酒瓶。酒瓶有十来个,其中有一个形状象艾菲尔塔。仆人端来满满一盘热馅饼,冒出煮熟的大米和鱼的香味。

“我请我的贵客吃饭,”老人说。

她挽着他的胳膊,把他领到饭桌那儿,给他斟上一杯白酒。

“我明天还要来看您,”她说,“而且把您的外孙女萨霞和丽达也带来。她们会怜惜您,跟您亲热的。”

“不必了,别带她们来。她们是私生子。”

“怎么会是私生子呢?要知道,他们的父母是正式结过婚的。”

“没有得到我的许可。我没有给他们祝福过,我不想见她们。随她们去吧。”

“您这话说得奇怪,费多尔·斯捷潘内奇,”尤丽雅说,叹一口气。

“《福音书》上说,子女得尊敬和畏惧他们的父母。”

“没有的事。《福音书》上说,我们甚至得宽恕我们的敌人。”

“做我们这行生意可不能宽恕人。要是宽恕一切人,那么不出三年就倾家荡产了。”

“可是,宽恕别人,对别人,甚至对有过错的人,说几句亲热和气的话,那比生意更重要,比财富更重要!”

尤丽雅想让老人的心软下来,想唤起他的怜悯之情,使他心里感到懊悔,然而他却光是居高临下地听她讲那些话,如同大人听孩子讲话一样。

“费多尔·斯捷潘内奇,”尤丽雅坚决地说,“您已经老了,不久上帝就要把您召去。上帝不会问您买卖做得怎么样,您的生意兴隆不兴隆,而会问您待人是不是仁慈,您对待那些比您弱的人,比方说,对待仆人们,对待伙计们,是不是很严厉?”

“我素来是我的职工们的恩人,他们应当永远为我祷告上帝,”老人有把握地说,可是他受到尤丽雅的诚恳口气的感动,想要使她快活,就说:“好吧,明天把我的外孙女带来吧。我要吩咐买点小礼物送给她们。”

老人穿得不整洁,胸前和膝头上有雪茄烟灰,显然没有人给他擦皮靴,刷衣服。馅饼里的大米没有熟透,桌布有肥皂的气味,女仆的脚步声很响。老人也好,皮亚特尼茨基街上的这整所房子也好,都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景象。尤丽雅感到了这一点,不由得为自己,为她的丈夫羞愧。

“明天我一定来看您,”她说。

她走遍各个房间,吩咐人打扫老人的卧室,把他房间里神像前的灯点起来。费多尔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眼睛望着一本翻开的书,实际上却没有读。尤丽雅跟他谈了一阵,也吩咐人来收拾他的房间,然后走下楼,到伙计们那儿去。在伙计们吃饭的那个房间里,立着一根没有油漆过的木柱,撑住天花板,免得它塌下来。这儿的天花板低矮,墙上糊着便宜的壁纸,有煤气味和厨房的气味。碰巧这天是假日,所以伙计们都在家,坐在各自的床上,等着开饭。尤丽雅走进来,他们就都跳下地,胆怯地回答她问的话,阴沉地瞧着她,象是一群犯人。

“主啊,你们这个住处多么糟啊!”她说,把两只手举起轻轻一拍。“你们在这儿住得不挤吗?”

“虽然挤,可是不受气①,”玛凯伊切夫说。“我们对你们十分满意,总是为你们祷告仁慈的上帝。”

“这是生活和个人自尊心相符合,”波恰特金说。

玛凯伊切夫看出尤丽雅不明白波恰特金的意思,就赶紧解释说:“我们是小人物,生活应当符合我们的身分。”

她察看学徒们的住处和厨房,跟管家妇见面,结果十分不满意。

她回到家里,对她的丈夫说:

“我们应该赶快搬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在那边住下来。

你每天也该到仓库去。“

然后他们两人在书房里并排坐下,沉默不语。他心头沉重,既不打算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也不打算到仓库去,不过他猜出他妻子在想什么,他没有力量反驳她。他抚摩她的脸,说道:“我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我们的生活已经完结,从现在起我们要开始过一种灰色的半生半死的生活了。先前我听说我哥哥费多尔病得没有希望了,我哭起来,我们是一块儿度过我们的童年和青年的,从前我满腔热情地爱他,现在却来了灾难,我觉得失去他也就是跟我的过去一刀两断了。现在呢,你说我们得搬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搬到那个监牢里去,我就觉得我的前途也就此断送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

“不管怎样也得跟幸福的想头告别了,”他瞧着街上说。

“幸福是没有的。我从来也没得到过幸福,多半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幸福。不过,我这辈子也幸福过一次,就是那天夜里我打着你的伞坐着的时候。你还记得有一天你把你的伞忘在我姐姐尼娜家里吗?”他回转身对着他的妻子,问道。“那时候我爱上了你,我记得我通宵打着那把伞坐在那儿,感到非常幸福。”

书房里那些书柜旁边放着一个红木镶青铜的五斗橱,是拉普捷夫用来保存各种用不着的东西的,其中就有那把伞。他把它拿出来,递给他的妻子。

“就是这把伞。”

尤丽雅对这把伞看了一忽儿,认出来了,忧郁地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她说。“那次你对我表白爱情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把伞,”她看出他要走了,就说:“要是可能的话,请你早点回来。你不在,我闷得慌。”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久久地瞧着那把伞。

「注释」

①这是俄国的一句谚语,意思是:这里虽然挤,但大家和睦相处,所以没有什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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