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拉普捷夫坐在一把圈椅上看书,身子微微摇晃着。尤丽雅也在书房里看书。他们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谈,两个人从早晨起就沉默着。间或他的目光从书上边越过去,移到她的身上,他暗想:出于热烈的爱情而结婚和根本没有爱情而结婚,不是一样吗?当初他吃醋、激动、痛苦的那段时期,如今在他心目中已经十分遥远了。他已经到国外去过一趟,目前旅行归来,正在休息,打算一到春天再上英国走一趟,他是很喜欢英国的。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已经习惯于她的悲伤,不再到侧屋里去哭了。这年冬天她不再逛商店,不再到剧院里和音乐会上去,待在家里了。她不喜欢大房间,总是要么待在她丈夫的书房里,要么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的房间里有一个随着嫁妆带来的神龛,墙上挂着那张在画展上使她十分喜爱的风景画。她几乎没有为自己花过钱,她现在跟从前在她父亲家里的时候一样很少花钱。

冬天不愉快地过去了。莫斯科到处都在打牌,可是如果不打牌而想出其他的消遣,例如唱歌、朗诵、绘画,结果更乏味。在莫斯科,有才气的人很少,在所有的晚会上,参加表演的老是那么一些歌手和朗诵者,因此艺术的享受本身渐渐使人腻烦,对许多人来说,变成单调乏味的社交义务了。

此外,拉普捷夫家里没有一天不出点不痛快的事。老人费多尔·斯捷潘内奇目力很差,已经不到仓库去,眼科医师说他不久就要失明了。不知什么缘故,费多尔也不再到仓库去,一直坐在家里,写什么东西。巴纳乌罗夫已经调到另一个城里,升为四品文官,现在住在德累斯顿旅馆里,几乎每天到拉普捷夫家里来要钱。基希终于离开了大学,等拉普捷夫给他找工作,成天价坐在他们家里,讲又长又乏味的故事。

所有这些都惹人生气,使人厌倦,弄得日常生活很不愉快。

彼得走进书房来,通报说,有一位不认识的太太来了。他送来的名片上写着:“约塞菲娜·姚西佛芙娜·米兰。”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出去,腿微微有点瘸,因为她的腿坐麻了。门口出现一位太太,身材消瘦,脸色十分苍白,生着两道黑眉毛,穿一身黑衣服。她把两只手在胸前抱紧,哀求地说:“拉普捷夫先生,救救我的孩子!”

她的手镯的玎珰声和她那扑粉过多的脸,对拉普捷夫来说是熟悉的。他认出这位太太就是他在结婚以前有一次十分不恰当地在她家里吃过饭的那个女人。她就是巴纳乌罗夫的第二个妻子。

“救救我的孩子吧!”她又说一遍,她的脸颤抖起来,忽然变得苍老、可怜了。她的眼睛也红了。“只有您才能救我们,我用所剩的最后一点钱坐上火车到莫斯科来找您!我的孩子都要饿死了!”

她做出仿佛要跪下似的动作。拉普捷夫吓坏了,一把抓住她臂弯上边那段胳膊。

“请坐,请坐,……”他喃喃地说,扶着她坐下。“我求求您,请坐。”

“我们现在没有钱买面包了,”她说。“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动身到新地方去上任了,可是不肯带着我和孩子们一块儿去。至于您,慷慨的人,汇给我们的钱,他都拿去自己花了。我们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那些可怜的、不幸的孩子啊!”

“您放心,我求求您。我会吩咐帐房把钱汇到您的名下。”

她放声痛哭,然后安静下来。他看出她扑过厚粉的脸被泪水冲出一条条小沟,还看出她生着唇髭。

“您无限地慷慨,拉普捷夫先生。不过,请您做我们的天使,做我们的仁慈的菲亚①,劝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不要丢下我,带着我一块儿去。要知道我爱他,发疯般地爱他,他是我的欢乐。”

拉普捷夫给她一百个卢布,答应跟巴纳乌罗夫谈谈,送她到前厅,一直担心她会痛哭起来或者跪下去。

她走以后,基希来了。然后柯斯嘉带着照相机来了,近来他迷上了照相,每天都要给这一家子人照几次相,这种新的工作给他带来许多烦恼,他甚至瘦了。

喝晚茶以前,费多尔来了。他在书房的墙角边坐下来,翻开一本书,老是瞧着那一页,分明看不下去。后来他喝很久的茶,他的脸发红。有他在座,拉普捷夫就觉得心头沉重,连费多尔的沉默也使他不愉快。

“你可以庆贺俄国添了一个新的政论家,”费多尔说。“可是,不开玩笑,弟弟,我好容易写出一篇小文章,所谓的试笔,带给你看看。你读一遍,亲爱的,谈谈你的意见。只是要说心里话。”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他弟弟。这篇文章的题目是《俄罗斯的灵魂》,写得枯燥无味,文笔没有光彩,通常那些没有才能而虚荣心很重的人才会写出这种东西来。文章的主要思想是这样的:有知识的人有权利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然而他应该把他这种不相信掩盖起来,免得产生诱惑,动摇人们的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理想主义,而理想主义注定要拯救欧洲,向人类指出真正的道路。

“不过你没写出欧洲在哪一方面应该加以拯救,”拉普捷夫说。

“这是不说也明白的。”

“一点儿也不明白,”拉普捷夫说,激动地走来走去。“你为什么要写这篇东西,我就不明白。不过,这是你的事。”

“我想出版一本小册子。”

“那是你的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费多尔叹口气,说:“我和你的想法这么不同,这真是使人万分遗憾。唉,阿辽沙,阿辽沙,我亲爱的兄弟!我和你都是信奉正教的、心胸开阔的俄罗斯人,所有那些德国人和犹太人的渺小思想能配得上我们吗?要知道,我和你不是什么下贱货,而是一个有名望的商人家族的代表。”

“什么有名望的家族?”拉普捷夫按捺着性子说。“有名望的家族!地主老爷打我们的爷爷,每个小官都打他耳光。爷爷打我们的父亲,父亲又打我和你。这个有名望的家族给了我们什么?我们继承下来的是什么样的神经,什么样的血液?

差不多有三年了,你一直象教堂诵经士似的发议论,说各式各样的废话,现在又写出这么一篇文章.要知道,这篇文章是奴才的梦话!那么我呢,那么我呢?你看看我。……既不坚定,也没有胆量,更缺乏强有力的意志。我每走一步路都害怕,仿佛有人要打我似的。我在那些智力上和道德上都不知比我低多少倍的废物、蠢材、畜生面前总是胆怯。我怕那些扫院人、看门人、警察、宪兵。我什么人都怕,因为我是由一个受尽欺压的母亲生下来的,我从小就挨打,受惊吓!

……要是我和你没有孩子,那就做了好事。啊,求上帝保佑,但愿这个有名望的商人家族到我们这一代就完结!“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书房来,在桌子旁边坐下。

“你们在这儿争论什么?”她说。“我不妨碍你们吧?”

“不妨碍,小妹妹,”费多尔回答说,“我们在进行一场原则性的谈话。喏,你说这个家族没出息,”他转过脸去对他弟弟说,“可是这个家族创造了价值百万的事业。这总不能一笔抹煞吧!”

“了不起,价值百万的事业!一个没有特殊聪明才智和没有能力的人偶然变成一个生意人,后来成了阔佬,成天价做生意,既没有什么计划,也没有什么目的,甚至没有贪财的欲望。他机械地做他的生意,钱自动来了,并不是他去找来的。他一辈子守着这个生意,喜爱它,只是因为他可以支使伙计们,耍弄买主罢了。他参加教堂的管理工作,是因为可以在那儿支使歌手们,压制他们。他当学校的董事,是因为他喜欢感到教师是他的部下,他可以在他们面前摆威风。商人喜欢的不是做生意,而是作威作福,你们的仓库也不是一个商业机构,而是个监狱!是啊,你们这样的生意就需要那些失去个性、备受压迫的伙计,你们自己训练出这样的人来,逼得他们从小为了混口饭吃而对你们跪着,你们教他们从小就养成习惯,认为你们是他们的恩人。是啊,你那个仓库里大概不要大学生吧!”

“大学生不适宜做我们这种生意。”

“这是假话!”拉普捷夫叫道。“说谎!”

“对不起,我觉得你好象在往你喝水的井里吐唾沫,”费多尔说,站起来。“我们的事业在你是可憎的,然而你却使用它的收入。”

“啊哈,这就说到点子上来了!”拉普捷夫说,笑起来,气冲冲地看着他的哥哥。“对了,如果我不属于你们这个有名望的家族,如果我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毅力和胆量,那我早就丢开这些收入,出外谋生去了。可是你们在你们那个仓库里把我折磨得从小就失去了个性!我成了你们的人!”

费多尔看一下钟,开始匆忙地告辞。他吻一下尤丽雅的手,走出去,可是没有往前厅走,却走进客厅,然后走到卧室里去了。

“我忘了这些房间的位置,”他十分慌张地说。“这是一所古怪的房子。古怪的房子,不是吗?”

他穿皮大衣的时候,仿佛吓呆了,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拉普捷夫不再感到愤怒,他吓坏了,觉得对不起费多尔。他对哥哥的亲切、热诚的爱,近三年来似乎已经在他的心头消失,此刻却又在他的胸中复苏,他非常希望表达一下这种爱戴。

“你,费佳②,明天到我们这儿来吃午饭吧,”他说,抚摸一下他的肩膀。“你来吗?”

“好,好。可是给我点水喝吧。”

拉普捷夫就亲自跑到饭厅,在食器柜里随手拿出一个杯子(那是一只高脚啤酒杯),斟满了水,端给他的哥哥。费多尔开始大口地喝水,可是忽然咬住那个杯子,只听得喀嚓一声,然后响起了痛哭声。水洒在皮大衣上,洒在上衣上。拉普捷夫以前从没见过痛哭的男人,心里又慌又怕,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茫然失措地瞧着尤丽雅和一个使女给费多尔脱掉皮大衣,扶着他走回房间,他自己也跟着她们走去,心里感到愧悔。

尤丽雅扶着费多尔躺下去,在他面前跪下。

“不要紧的,”她安慰道。“这是您的神经……”“亲爱的,我心里好难受啊!”他说。“我觉得不幸,不幸,……可是我一直瞒着外人,瞒着外人!”

他搂住她的脖子,凑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我天天晚上看见我的姐姐尼娜。她来了,在我床旁边一张圈椅上坐下。……”过了一个钟头,他又在前厅穿皮大衣,这时候他已经面带笑容,见着使女有点不好意思了。拉普捷夫坐车送他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

“明天你到我们这儿来吃午饭,”他在路上扶着他的胳膊说,“到复活节我们一块儿到国外去。你务必要换换空气,要不然你就完全垮了。”

“对,对。我要到国外去,要去。……我们把小妹妹也带去。”

拉普捷夫回到家里,发现他妻子十分激动。费多尔出的事使她震动,她怎么也安不下心来。她没有哭,可是脸色十分苍白,在床上翻来覆去,用冰凉的手指头抓紧被子,抓紧枕头,抓紧她丈夫的手。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露出惊恐的样子。

“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她对她丈夫说。“告诉我,阿辽沙,为什么我不再向上帝祷告了?我的信仰到哪儿去了?唉,为什么你们总是在我面前讲宗教呢?你们,你和你的朋友们把我的心搅乱了。我已经不再祷告了。”

他在她额头上放一块浸过凉水的布,焐暖她的手,给她喝茶,她呢,害怕地偎紧他。……将近天亮,她感到疲乏,睡着了。拉普捷夫坐在一旁,握住她的手。因此他没有睡成。这以后一整天,他都觉得十分疲乏,脑筋迟钝,什么也不能想,懒洋洋地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

「注释」

①西欧神话中的仙女,给人们带来幸福。

②费多尔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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