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阿德娜

一条轮船从敖德萨开到塞瓦斯托波尔去,甲板上有一位相当漂亮的先生,留一把小小的圆胡子,走到我跟前借火点烟,说:“请您注意坐在操舵室旁边的那些日耳曼人。日耳曼人或者英国人碰到一块儿,总是谈羊毛的行情,谈庄稼的收成,谈自己的私事;可是我们俄国人碰到一块儿,不知什么缘故,总是只谈女人和高尚的题目。不过主要的是谈女人。”

这位先生的脸我已经熟悉了。昨天,我们乘同一班火车从国外回来。在沃洛奇斯克,海关检查行李的时候,我看见他跟他的旅伴,一位太太,站在一块儿,面前放着一大堆装满女人衣服的皮箱和提篮。海关要他为一件女人的旧绸衣付税,把他搞得很窘,垂头丧气;而他的旅伴则提出抗议,威胁说要告到某人那儿去。后来在去敖德萨的路上,我看见他时而拿着馅饼,时而拿着橙子,送到妇女车厢去。

天气有点潮湿,船微微摇晃,女人们都回到自己船舱去了。那位留着小圆胡子的先生挨着我坐下,接着说:“是啊,俄国人碰到一块儿,总是只谈高尚的题目和女人。

我们学识那么高深,我们那么了不起,所以我们发表的意见一概是真理,我们所讨论的只能是高级的问题。俄国的演员不会嘻皮笑脸,在轻松喜剧里他演得深沉。我们也是这样,即便谈的是小事,也必得用高深的观点谈。这是缺乏勇气、真诚、质朴的缘故。我们之所以常常谈女人,我觉得,是因为我们不满意。我们用过于理想的眼光看待女人,我们提出的要求远远超出了现实所能给予的,我们得到的根本不是我们所希望得到的,结果就心怀不满,希望破灭,内心痛苦。谁要是为什么事痛苦,谁就老是谈这件事。我照这样讲下去,您不觉得厌烦吗?“

“不,一点也不厌烦。”

“既是这样,那就容我介绍自己,”我的同伴说,微微欠起身子。“我叫伊凡·伊里奇·沙莫兴,好歹算是个莫斯科的地主。……您呢,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他坐下来,亲切诚恳地瞧着我的脸,接着说:“象玛克斯·诺尔道①那样的二流哲学家会把这种经常议论女人的谈话解释做色情狂,或者解释做我们是农奴主,等等。我呢,对这种事的看法却不一样。我要再说一遍:我们不满意,是因为我们是理想主义者。我们希望生养我们以及我们子女的人比我们高尚,比世上的一切都高明。我们年轻的时候,美化和崇拜我们钟情的人,在我们心目中,爱情和幸福是同义词。在我们俄国,没有爱情的婚姻是被人看不起的,肉欲是可笑的,而且惹人憎恶,凡是把女人写得美丽、富于诗意、崇高的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总是获得最大的成功。如果俄国人从来就欣赏拉斐尔②的圣母像,或者热中于妇女解放,那么我向您担保,这里头没有什么弄虚作假的地方。然而糟糕的是:我们刚跟一个女人结婚或者同居,过不到两三年,就会感到失望,上当。我们就另外跟别的女人同居,结果呢,又是失望,又是悲愤,最后终于相信女人都虚伪,浅薄,爱虚荣,不公正,没有头脑,残忍。一句话,她们非但不比我们高尚,甚至不知比我们低劣多少。于是我们这些不满意、受了骗的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发牢骚,讲那些弄得我们大上其当的事情。”

沙莫兴讲话的时候,我看出,俄国的语言和俄国的环境给予他很大的乐趣。这大概是因为他在国外的时候十分思念祖国。他称赞俄国人,认为他们有难能可贵的理想主义,不过他并没有说外国人的坏话,这倒使人对他发生好感。我还看出他心里不平静,与其说想谈女人,不如说想谈他自己,我免不了要听到一个类似忏悔的长故事了。

果然,等我们要来一瓶葡萄酒,各自喝下一杯以后,他就开口了:“我记得在韦利特曼③的一个中篇小说里有一个人物说:”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啊!‘另一个人就回答他说:“这不是事情本身,只是事情的引子罢了。’同样,直到现在我所讲的那些话也只是个引子,实际上我要跟您讲的是我最近的恋爱故事。

对不起,我还要问一句:您听着不觉得厌烦吗?“

我说不厌烦,他就接着说:

“事情发生在莫斯科省北部一个县里。我应当告诉您,那儿的风景美极了。我们的庄园坐落在一条湍急的河流的高岸上,恰好处在所谓急流地段,那儿河水昼夜不停地哗哗响。您不妨想象一下:一个古老的大花园,一些悦目的花圃,一个养蜂场,一个菜园,下面是一条河,岸边是枝叶繁茂的柳林,每逢柳枝上披着大颗露珠,它的颜色就有点发暗,仿佛变成灰色了。河对岸是一片草场,过了草场是一个高冈,那上面长着一片可怕的黑松林。树林里的松鼠菇多得数不清,树林深处生活着一些驼鹿。即使我死掉,装在棺材里,我好象也会梦见那些阳光耀眼的清晨,或者那些美妙的春季傍晚,在那种时候,夜莺和长脚秧鸡在花园里和花园外啼鸣,村子里传来手风琴的声音,家里有人在弹钢琴,河水哗哗响,一句话,象这样的音乐声弄得人又想哭,又想大声唱歌。我们耕地不多,然而草场弥补了这个缺陷,草场同树林每年能给我们带来将近两千的进款。我是父亲的独生子,我们两个都是俭朴的人,这笔钱再加上我父亲的养老金,完全够我们用的了。我在大学毕业以后,头三年是在乡下度过的。我管理产业,老是巴望着当选,参加地方自治局的工作,不过主要的是我热烈地爱上一个异常美丽而迷人的姑娘。她是我的邻居,地主柯特洛维奇的妹妹。这是个破落的地主家庭,庄园里有凤梨,有出色的桃树,有避雷针,院子中央有喷泉,可是身上却一个小钱也没有。柯特洛维奇什么事也不做,而且也不会做。他那样儿软绵绵的,仿佛是由焖萝卜做的。他用顺势疗法④给农民看病,热中于招魂术⑤。不过,他这个人倒是文质彬彬,温和,不愚蠢的;然而我对这类跟鬼魂交谈而且用催眠术医治村妇的先生并无好感。第一,凡是智力弱的人,他们的概念总是混乱的,跟他们谈话非常困难;第二,他们照例不爱什么人,不跟女人共同生活,这种神秘性对敏感的人产生不愉快的印象。他的外貌我也不喜欢。他长得又高又胖,皮肤白,脑袋小,眼睛又小又亮,手指头白而肥。他不是跟您握手,而是揉搓您的手。他老是赔礼道歉。他要一样东西对人说一声‘对不起’,给人什么东西,也要说一声‘对不起’。讲到他的妹妹,那却是个完全不同的人。我得告诉您,我童年和少年时跟柯特洛维奇一家人不认识,因为当初我父亲在某地做教授,我们在内地住了很久,临到我跟他们相识,这个姑娘已经二十二岁,早已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业,在莫斯科她那有钱的姑母家里住过两三年,她姑母带着她走进社交场所。我跟她相识,头一次跟她谈话的时候,首先使我暗暗吃惊的是她那少见的、美丽的名字——阿莉阿德娜。这个名字跟她多么相配!她是个头发金黄色的姑娘,长得很瘦,身材十分苗条,灵活,匀称,姿态非常优美,五官秀气,极其高雅。她的眼睛也炯炯有光,不过她哥哥的目光缺乏热情,却又甜得腻人,象水果糖似的;她的目光则闪着美丽而骄傲的青春光芒。从我们相识的头一天起,她就把我征服了,而且也不能不是这样。最初的印象是那么强烈,直到现在我还忘不了当时的情景,我仍旧认为:大自然在创造这个姑娘的时候先有一种宽广而惊人的构思。阿莉阿德娜的嗓音,她的步态、帽子,以至她在河边钓鮈鱼而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都引起我欢乐的心情和对生活的热望。我根据她美丽的相貌和美丽的体态判断她的精神素质。阿莉阿德娜的每句话,每个笑容,都叫我赞叹,招我喜欢,使我推测她有高尚的灵魂。她亲切,健谈,快活,对人直爽,对上帝怀有诗意的信仰,对于死亡的想法也带有诗意。她的精神品质具有丰富的色彩,就连她的缺点都因而添上特殊的、可爱的性质。比方说,她要一匹新马而又没有钱买,——那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可以拿个什么东西去卖掉或者当掉,如果管家起誓说没有什么东西可卖或者可当,那么,不妨把侧屋的铁皮房顶拆了来,卖给工厂,要不然就在农忙季节把干活的马赶到市集上去,三钱不当两钱地卖掉。这些没法遏制的愿望有时候弄得整个庄园里的人毫无办法,然而她把这类愿望表达得那么优雅,到头来大家只好原谅她,容让她,仿佛她是个女神或者恺撒的妻子似的。我的爱情是动人的,不久大家就看出来了,我的父亲也好,邻居们也好,农民们也好,全知道了。大家都同情我。有的时候我请工人们喝酒,他们总是对我鞠躬,说:”‘求主保佑您娶上柯特洛维奇家的小姐。’“阿莉阿德娜本人也知道我爱她。她常常骑着马或者坐着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到我们家里来,有的时候成天价跟我和我父亲待在一块儿。她跟我的老人处得很好,他甚至教她骑自行车,这是他所喜爱的娱乐。我记得有一天傍晚,他们准备骑车出去,我就把她扶上车,这时候她的模样那么好看,我觉得我的手一碰到她就发烫,我兴奋得浑身发颤。等到他们两个,老人和她,姿态优美地并排骑着车顺着大路走去,管家正巧骑着一头黑马迎面而来,那头马就急忙让路,我觉得它所以让路,是因为它也被她的美丽震惊了。我的热爱,我的崇拜,感动了阿莉阿德娜,使得她心软下来,她热切地巴望自己也象我这么入迷,也用爱情回报我。要知道,这是那么富于诗意啊!

“然而要象我这样真正爱一个人,她是办不到的,因为她冷漠,已经十足地学坏了。她身子里有个魔鬼,它昼夜不停地小声对她说:她迷人,她千娇百媚。她究竟为了什么目的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被赋予生命,她并不明确地知道,不过每逢她想到未来,却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大富大贵的人,常常幻想舞会,幻想坐车兜风,幻想仆人穿着号衣,幻想豪华的客厅,幻想自己主持的沙龙,幻想一大帮伯爵、公爵、公使、著名的画家和演员,幻想这些人都爱慕她,赞叹她的美酒和打扮。……这种对于权势和个人成功的渴望,这种老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进行的思想活动往往使人变得冷心肠,阿莉阿德娜不管是对我也好,对风景也好,对音乐也好,一概是冷淡的。可是岁月如流,使者却始终没有出现,阿莉阿德娜仍旧住在她那热中于招魂术的哥哥家里,景况越来越坏,她已经没有钱添置衣服和帽子,只好千方百计掩盖她的贫穷了。

“说来也真不走运,当初她在莫斯科住在姑母家里的时候,曾有一个玛克土耶夫公爵向她求过婚,这是个家财豪富然而毫不中用的人。她一口回绝了。可是现在,她的心有时却受到悔恨的煎熬:当时何必回绝呢。如同我们的农民带着憎恶的心情吹掉克瓦斯⑥面上浮着的蟑螂,可是仍旧把克瓦斯喝下去一样,她一想起那个公爵也不由得憎恶地皱起眉头,可是仍旧对我说:”‘不管您怎么说吧,爵位含有无法形容的东西,迷人的东西。……’“她梦想爵位,梦想荣华富贵,然而同时又不愿意放过我。

不管人怎样盼望使者,可是人的心毕竟不是石头,往往会惋惜自己的青春。阿莉阿德娜极力要恋爱,做出爱我的样子,甚至发誓说她确实爱我。然而我是一个神经质的、敏感的人;我被人爱着的时候,哪怕隔得很远,没有保证和发誓,我也觉得出来。我立刻觉得有一股冷气向我吹来,当她对我诉说爱情的时候,我总觉得象是听一只金属做的夜莺在唱歌。阿莉阿德娜自己也感到感情不足,心里烦恼,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她在哭。可是,有一回,您再也想象不到,她忽然使劲搂住我,吻我。这是一天傍晚在河边发生的。我从她的眼睛看出她并不爱我,她搂住我纯粹出于好奇,想考验自己一下,看这会有什么结果。我心里害怕。我拉住她的手,绝望地说:“‘这种缺乏爱情的亲热使得我痛苦!’”‘您真是个……怪人!’她烦恼地说,走开了。

“很可能,过上两三年,我就跟她结婚,这件事就此了结了,可是命运偏偏用另一种方式来处理我们的恋情。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阿莉阿德娜的哥哥有个大学同学米哈依尔·伊凡内奇·鲁勃科夫到他们家来做客。这是个可爱的人,车夫和听差谈到他总是说:”有趣儿的老爷!‘他中等身材,清瘦,秃顶,脸容象个和善的有钱人,并不漂亮,然而仪表优雅,面色苍白,硬唇髭修剪得整整齐齐,脖子上的皮肤象是鹅皮,布满小疙瘩,鼓出一个大喉结。

他戴一副夹鼻眼镜,眼镜上拴一根很宽的黑带子,说话的时候吐字不清,例如把‘吃’说成‘知’。他老是兴致很高,什么事情在他看来都可笑,他在二十岁那年异常荒唐地结了婚,在莫斯科少女街附近得到两所作为他妻子陪嫁的房子。他就着手修缮,添造浴室。后来他彻底破产了,如今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住在东方旅馆里受穷,而他得供养他们,这在他看来是可笑的。他三十六岁,他妻子已经四十二岁,这也可笑。

他母亲自以为是个贵族,是个妄自尊大、十分傲慢的人,看不起他的妻子,独自一人跟一大群狗和猫住在一起,他每月得单独给她七十五个卢布。他自己是个生活讲究的人,喜欢在斯拉维扬斯克市场⑦吃早饭,在隐庐饭店⑧吃中饭。他需要很多的钱,可是他叔叔每年只给他两千,这不够用,他就成天价在莫斯科奔波,正如通常所说的那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找一个能够借到钱的地方,——这也可笑。他到柯特洛维奇家来,用他的话来说,是为了离开家庭生活,到大自然的怀抱里来休息一下。每逢吃中饭,吃晚饭,散步,他总是对我们讲他的妻子,讲他的母亲,讲债主们,讲法院里的民事执行吏,讪笑他们。他也讪笑自己,一再声明他多亏有这种借钱的本事才交到许多可爱的朋友。他笑个没完,我们就跟着笑。有他在场,我们连消磨时间的方法也不一样了。我比较爱好安静的、所谓田园的乐趣,喜欢钓鱼、傍晚的散步、采菌;可是鲁勃科夫偏爱野餐、焰火、带着猎狗打猎。他往往一个星期里发起三次野餐,阿莉阿德娜就带着严肃而热心的脸色开出单子,写上牡蛎啦,香槟啦,糖果啦,打发我到莫斯科去买,至于我有没有钱,她当然不问。到野餐的时候,大家干杯,欢笑,他又兴致勃勃地讲他的妻子多么苍老,他母亲养着多么肥的狗,他的债主都是些多么可爱的人。……“鲁勃科夫喜爱大自然,然而他把它看做一种早已熟悉的东西,同时实际上把它看得不知比自己低下多少,而且大自然之所以被创造出来也只是供他取乐而已。他往往在一片美景面前站住,说:”在这儿喝一阵茶倒不错!“有一回他看见阿莉阿德娜在远处打着伞走过,就朝她把头一扬,说:”‘她瘦,这倒中我的意。我不喜欢胖女人。’“这话惹得我讨厌。我请求他在我面前不要这样谈论女人。他惊讶地瞧着我,说:”‘我喜欢瘦的而不喜欢胖的,这有什么不对呢?’“我一句话也没回答他。后来,有一天,他心绪很好,微微带点醉意,说:”‘我发觉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喜欢您。我暗暗吃惊,您怎么还不把她弄上手呢。’“这些话弄得我心里不自在。我一面发窘,一面对他说出我对爱情和女人的看法。

“‘我不懂,’他说,叹一口气。‘依我看来,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是男人。就算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象您所说的那样富有诗意,那样高尚吧,然而这不等于说她有可能超脱于自然规律之外。您自己也看得出来,她已经到了需要丈夫或者情人的年龄。我尊敬女人不下于您,可是我认为,那种人所共知的关系并不排除诗意。诗意是一回事,情人又是一回事。这跟农业经营一样:大自然的美丽是一回事,树林和耕地上的收入又是一回事。’”我和阿莉阿德娜钓鮈鱼的时候,鲁勃科夫就躺在那儿的沙滩上,拿我开玩笑,或者开导我应该怎样生活。

“‘我觉得奇怪,先生,您怎么能活着而不搞点风流韵事!’他说。‘您年轻,漂亮,招人喜欢。一句话,您是个非常好的男人,可是您生活得跟修士一样。唉,这些二十八岁的老头子啊!我比您差不多大十岁,可是我们两个人当中谁年轻些?

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谁?‘

“‘当然是您,’阿莉阿德娜回答他说。

“每逢他讨厌我们沉默不语,只注意浮子,他总是走开,回家去了,她就生气地瞧着我,说:”‘真的,您算不得男子汉,而是一团稀泥,求主原谅我这么说。男子汉应当入迷,发疯,犯错误,受苦!女人会原谅您的莽撞和无礼,可是女人永远也不会原谅您这种顾虑重重、瞻前顾后的德行。’“她认真生气了,接着说:”‘为了得到成功,就得坚决而大胆。鲁勃科夫不如您漂亮,可是比您有趣味,而且总能获得女人的欢心,因为他不象您,他是个男子汉。……’“在她的语调中甚至流露出冷酷无情的味道。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不是对着我讲话,而是泛泛地谈起:如果她是男人,她就不会待在乡下发霉,而会出外旅行,到冬天就住在国外,比方说,住在意大利。啊,意大利!这时候我父亲不自觉地往火里泼了油。他冗长地讲起意大利,讲到那儿多么好,风景多么秀丽,博物馆多么出色!阿莉阿德娜的心里忽然燃起到意大利去的愿望。她甚至用拳头捶着桌子,眼睛炯炯有光:非去不可!

“这以后他们每天都要谈起到意大利去游历多么好,啊,意大利!噢,意大利!每天都这样。每逢阿莉阿德娜回过头来看我,我总会从她冷冷的固执神情中看出,她已经在幻想里征服了意大利以及它的一切沙龙、外国的显贵、游客,要拦阻她已经不可能了。我劝她略为等一下,把这次旅行推迟一两年,可是她厌烦地皱起眉头,说:”‘您象老太婆那样瞻前顾后。’“鲁勃科夫赞成旅行。他说这花钱很少,而且他也乐于到意大利去,在那儿可以避开家庭生活,休息一下。我呢,很抱歉,我的举动象中学生那么幼稚。倒不是出于嫉妒心,而是由于预感到有一种可怕的、不平常的事要发生,我老是尽我的力量不让他们俩待在一块儿。他们就捉弄我,比方说,我一走进房间,他们就装出刚接过吻的样子,等等。

“可是后来,有一天早晨,她那白白胖胖、热中于招魂术的哥哥到我家里来了,表示想跟我单独谈一谈。他是个缺乏毅力的人,尽管受过教育,彬彬有礼;可是如果有一封别人的信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就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一定要拆开来看一看。现在,他在谈话当中就承认无意中看到鲁勃科夫写给阿莉阿德娜的一封信。

“‘从这封信里我才知道她不久就要出国去了。亲爱的朋友,我十分焦急!求您看在上帝份上给我解释一下吧,我一点也不懂!’”他说这话的时候,呼呼地喘气,吐出来的气直喷到我脸上,有一股炖牛肉的味道。

“‘对不起,我把这封信的秘密泄露给您了,’他接着说,‘不过您是阿莉阿德娜的朋友,她尊重您!或许您已经知道一些情况也未可知。她想出国,可是跟谁一块儿去呢?鲁勃科夫先生也打算跟她一块儿去。对不起,从鲁勃科夫先生那方面来说,这简直奇怪得很。他是结过婚的人,有儿女,可是又谈情说爱,在信上对阿莉阿德娜称呼”你“。对不起,这简直奇怪!’”我心里发凉,手脚麻木,觉得胸膛里一阵刺痛,好象胸口嵌进一块三角形的石子。柯特洛维奇筋疲力尽地往圈椅上一坐,两条胳膊搭拉下来,象是两根鞭子。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问。

“‘开导她,说服她呀。……您想想看,跟她相比,鲁勃科夫算是个什么人物?莫非他配得上她?啊,上帝,这是多么可怕,多么可怕呀!’他抱住头,接着说。‘原先有过那么出色的人物追求她,玛克土耶夫公爵啦,还有……还有别人。

公爵十分爱她,就在上个星期三,他那去世的祖父伊拉里昂还毫不含糊地肯定说,阿莉阿德娜会做他的妻子。十分肯定!

他祖父伊拉里昂已经死了,然而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我们每天都把他的灵魂招来。‘“在这次谈话以后,我通宵未睡,打算开枪自杀。早晨我一连写了五封信,都撕碎了,随后我到粮棚里去哭。后来我在我父亲那儿拿到钱,没有告辞就动身到高加索去了。

“当然,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是男人,可是难道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事如同在洪水灭世⑨以前那样简单吗?难道我,一个被赋予复杂的精神结构的文明人,还应该把我对女人的热烈爱慕仅仅用女人的肉体形态和我不同来加以解释吗?啊,要是那样的话,那是多么可怕啊!我倒认为,跟自然作斗争的人类的天才也跟肉体的爱斗争,把它看做敌人一样,即使没有战胜它,总也给它包上了一层同胞之情和爱情的网。至少对我来说,这已经不单纯是兽性的生理机能,如同狗或者蛤蟆那样,而是真正的爱情了,每一次的拥抱都充满纯洁的真挚的热情和对女人的尊敬。确实,对兽性本能的憎恶,若干世纪以来已经在几百代人当中养成,由我连同血肉继承下来,构成我身心的一部分。如果我赋予爱情以诗意,那么这在我们这个时代岂不是自然的,必要的,就跟我的耳郭不会动,我的身上不长毛一样吗?我认为大部分文明人都是这样想的,因为在当前这个时代,爱情之中缺乏精神的和诗意的成分是被人看做返祖现象而加以蔑视的,据说这是退化的征象,许多种精神病的症状。不错,我们在赋予爱情以诗意的时候,往往错以为我们心爱的人身上有一些他们往往没有的优点,这就成为我们不断犯错误和不断痛苦的泉源。不过依我看来,这样也好,就让它这样吧,与其用女人就是女人和男人就是男人的想法来安慰自己,还不如受苦的好。

“在梯弗里斯,我接到我父亲写来的一封信。他写道,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已经在某月某日动身出国,打算在那儿度过整个冬天。过了一个月,我回到家里。那已经是秋天。每个星期阿莉阿德娜都给我的父亲写信来,用的是喷香的信纸。那些信十分有趣,是用漂亮的文学语言写成的。我有这样一种看法:每个女人都能成为作家。阿莉阿德娜很详细地叙述她跟她的姑母没有吵翻而且向她要到一千卢布路费是多么不容易,她在莫斯科花了多么长的时间寻找她的一个远亲,一位老太太,劝老太太陪她一起出国。过分的详细,就大有捏造的味道。当然,我心里明白,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女旅伴。过不多久,我也接到了她的信,也是带有香味,笔调文雅。她写道,她惦记我,惦记我的美丽聪明而又充满热爱的眼睛,好意地责备我,说我在毁灭我的青春,说我本来可以象她那样生活在天堂里,棕榈树下,呼吸橙树的香气,却偏偏要在乡下发霉。她在信上写了这样的下款:”被您抛弃的阿莉阿德娜。“后来,过了两天,又来一封信,还是那一套,下款是‘被您忘却的’。我脑袋发晕了。我热烈地爱她,每天晚上梦见她,她却说什么‘被您抛弃的’、‘被您忘却的’,这是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此外,再加上乡间的寂寞、漫长的傍晚、那些关于鲁勃科夫的纠缠不清的想法。……这种不确定的局面折磨我,害得我昼夜不安,弄得人没法忍受。我忍不住,出国去了。

“阿莉阿德娜叫我到阿巴齐亚去。我是在一个晴朗温暖的白昼到达那儿的,恰巧刚下过一场雨,雨滴还挂在树上,留在阿莉阿德娜和鲁勃科夫居住的、样子颇象营房的大dépendan-ce⑩上。他们不在家。我到当地的公园去,在林荫道上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有一位奥地利的将军走过我面前,手抄在背后,裤子上也缝着红镶条,跟我们的将军一样。一辆里面睡着婴儿的小车推了过去,车轮压着潮湿的沙地,发出吱吱的声响。又有一个害黄疸病的龙钟老人走过,接着是一群英国人,一个天主教教士,然后又是那位奥地利的将军。刚从阜姆来的军乐师们拿着发亮的喇叭,慢腾腾地向亭子走去。他们奏起乐来。您以前去过阿巴齐亚吗?那是一个斯拉夫人的肮脏的小城,只有一条街,冒出臭气,雨后不穿雨鞋就没法走路。关于这个人间天堂的情况我已经在信上读过很多,而且每一次都受到感动,因此后来每逢我卷起裤腿,小心地穿过那条狭窄的街道,由于闷得慌而向一个老太婆买几个不新鲜的梨,那个老太婆认出我是俄国人,就胡乱学着说几个俄国词,每逢我茫然问我自己,到底上哪儿去好,我在这儿有什么事可做,每逢我遇见俄国人象我这样受骗上当,——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感到烦恼和害臊。这儿有安静的海湾,海面上行驶着轮船和张着五颜六色布帆的木船,从此地可以看见阜姆和遥远的海岛被一层淡紫色的迷雾笼罩。要不是因为海湾的风景被一些建筑式样荒谬而庸俗的旅馆以及它们的dépendance遮住(在这条绿色的海岸上已经由贪财的商人盖满了这种房屋),以致您在这个天堂里放眼望去,大部分地方除了窗子、露台、点缀着白色小桌和仆役的黑色礼服的小平台以外,什么也看不见——要不是这样,这个地方倒可以说是美景如画了。此地有一个公园,象这样的公园如今您在国外各疗养地都能找到。那片乌黑的、不动的、不出声的棕榈树,林荫道上黄澄澄的沙土,碧绿的长凳,轰鸣的军号的亮光,将军裤子上的红镶条,所有这些,不出十分钟就弄得人厌烦了。可是您为了某种原故却不得不在这里住上十天,十个星期!每逢我无可奈何地游历这类疗养地,我就越来越相信这些吃饱喝足、家财豪富的人生活得多么不舒服和贫乏,他们的想象力是多么软弱无力,他们的趣味和愿望是多么庸俗。比他们幸福许多倍的却是另外一些老老少少的游客,他们没有钱在旅馆里住宿,能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在高山顶上欣赏海景,在绿草地上躺着休息,光着两只脚走路,在近处观赏树林和乡村,观察当地的风俗,倾听当地的歌曲,爱上当地的女人。……

「注释」

①玛克斯·诺尔道(1849—1924),玛克斯·齐德费尔德的笔名,德国政论家、文学家和医学博士,认为一切都处在退化的过程中。——俄文本编者注

②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画家。

③韦利特曼(1800—1870),俄国作家,他的观点接近斯拉夫派。

④十八世纪末德国医师哈涅曼创立的一种医疗学派,用极微量能使健康身体得某种病的药医治该病。

⑤一种迷信活动,把死人的灵魂招来,与活人通信息。

⑥俄国的一种清凉饮料。

⑦⑧莫斯科的两家著名的饭店。

⑨基督教《圣经》中关于上帝降洪水消灭世界活物的故事。据《创世记》载,上帝见当时人世罪恶弥漫,决心用洪水毁灭地上一切走兽、昆虫、飞鸟和人;惟命“义人”挪亚造方舟率全家避入。

⑩法语:厢房。

“我在公园里坐着,天黑下来了。我的阿莉阿德娜在暮色里出现了,风度优雅,穿得漂亮,象是一个公主。鲁勃科夫跟在她身后,穿一身肥大的新衣服,大概是在维也纳买的。

“‘您生什么气呢?’他正在说。‘我做了什么得罪您的事?’”她看见我,高兴得叫起来,要不是因为在公园里,她一定会搂住我的脖子了。她笑着,使劲地握我的手。我也笑,而且激动得几乎流下泪来。她开始问话:乡下怎么样,我父亲好不好,我看见她的哥哥没有,等等。她要求我看着她的眼睛,问我记不记得那些鮈鱼、我们的小口角、野餐。……“‘实际上,那些事是多么有意思啊,’她叹道。‘不过我们在这儿过得也不乏味。我们交了许多朋友,我亲爱的,我的好人!明天我给您介绍本地的一个俄国家庭。只是,请您另外买一顶帽子才好,”她说,打量着我,皱起眉头。’阿巴齐亚可不是什么乡村,‘她说。’在这儿得commeilfaut①。‘“后来我们走进一家饭馆。阿莉阿德娜老是笑,胡闹,叫我’亲爱的‘、’好人‘、’聪明人‘,仿佛她虽然亲眼看见我跟她在一块儿,却没法相信似的。我们照这样一直坐到十一点钟,分手的时候很满意这顿晚饭,彼此也很满意。第二天阿莉阿德娜把我介绍给一个俄国家庭:”这是一位名教授的儿子,我们是邻居,两家的庄园靠得很近。’她跟这家人只谈庄园和收成,同时老是要提到我。她想装成一个很阔绰的女地主,说真的,在这方面她装得倒也挺象。她举止得体,俨然是真正的贵族,不过话说回来,她祖上本来就是贵族。

“‘可是我的舅母真要命!’她忽然说,瞧着我微笑。‘我跟她拌了几句嘴,她就动身到美兰去了。真要命!’”后来我跟她在公园里散步,我问她:“‘您刚才说的是哪一个舅母?哪儿来的这么一个舅母啊?’”‘这是临时应急的一句谎话,’她说,笑起来。‘总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没有一个女伴啊。’她沉默了一忽儿,然后依偎着我,说:“亲人,亲爱的,跟鲁勃科夫交个朋友吧!他非常不幸啊!他的母亲和妻子简直不象样儿。‘”她对鲁勃科夫称呼’您‘。她去睡觉,对他也如同对我一样,说一声:“明天见’。他们两人分住在楼上和楼下,这就给了我希望,也许什么事也没有,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暧昧关系吧。于是我跟他见面,心里就自在多了。有一天他向我借三百个卢布,我十分乐意地借给他了。

“我们每天玩乐,光是玩乐。我们时而在公园里散步,时而吃饭,时而喝酒。我们每天都跟那一家俄国人谈天。我渐渐习惯了这儿的生活:要是我走进公园,我就一定会遇见那个生黄疸病的老人、那个天主教教士和那位奥地利将军。那位将军随身带一叠小小的纸牌,只要有空地方,他就坐下来用纸牌占卦,急躁地耸动肩膀。音乐老是那一套。在家乡,每逢我在工作日跟伙伴们一块儿出去野餐或者钓鱼,我见到农民总是觉得难为情;同样,在这儿我见到仆役们、车夫们、路上遇到的工人们也觉得难为情。我老是觉得他们好象在瞧着我,暗想:”为什么你什么事也不做呢?‘这种惭愧,我是每天从早到晚都感觉到的。这些日子过得古怪,不愉快,单调。

也许只有在鲁勃科夫向我借一百或者五十个盾②的时候,生活才算有点变化,因为鲁勃科夫一有钱就活泼起来,如同有吗啡瘾的人打了吗啡针一样,开始大声嘲笑他的妻子,嘲笑他自己,或者嘲笑那些债主了。

“不过后来,天多雨,冷起来了。我们就动身到意大利去。

我给我父亲打了个电报,要他看在上帝份上给我汇八百卢布到罗马。我们在威尼斯、波伦亚、佛罗伦萨③等地都逗留了一阵,在每个城里总是住在昂贵的旅馆里,在那种地方,不论点电灯,使唤仆役,生火,早餐吃面包,不在公共餐厅吃饭,都是要另外付钱的。我们吃得非常多。早晨,仆役给我们送来cafécomplet④。一点钟吃午饭:肉、鱼、某种鸡蛋饼、干酪、水果、葡萄酒。六点钟进正餐,八道菜,每道菜都要等很久,这中间我们喝啤酒和葡萄酒。九点钟喝茶。将近午夜,阿莉阿德娜宣布她饿了,就要火腿和溏心鸡蛋。我们也陪着她吃。在各餐饭之间,我们抽空跑到博物馆去,或者去看画展,不过我们老是担心,怕误了午饭或者正餐。我站在那些画面前闷闷不乐,很想回家去躺一会儿。我累了,老是找椅子,假意学着别人的样说,‘多么美啊!什么样的气氛!’我们象吃饱的蟒蛇那样只注意那些光采夺目的东西。商店的橱窗把我们吸引住了,我们看中那些假的钻石别针,买下一大堆不必要的无聊东西。

“在罗马也是这样。那儿在下雨,刮冷风。吃完油腻的午饭以后,我们坐上车去参观圣彼得大教堂。由于我们吃得过饱,也许还由于天气坏,总之它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我们互相责难对艺术太冷淡,几乎吵起来。

我父亲的钱汇来了。我就去取钱,我记得那是在早晨。鲁勃科夫跟我一块儿去。

“‘既然有过去,现在就不可能圆满而幸福了,’他说。

‘我的过去给我留下沉重的负担。不过呢,有了钱就没有多大关系,要不然可就糟了。……信不信由您,我身边只剩下八个法郎,’他放低声音,继续说,‘可是我得给我的妻子汇一百去,给我的母亲也得汇这么多。再者,在这儿也得生活啊。

阿莉阿德娜象个小孩子似的,不愿意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一想,大把地花钱,就跟公爵夫人一样。昨天她何必买那个表呢?而且,您说说看,我们何必继续扮演这种道貌岸然的角色?要知道,她和我为了把我们的关系瞒住仆人和熟人,每天就得多花十个到十五个法郎,因为我得另住一个房间啊。这是何苦来呢?‘“那块尖石头回到我的胸膛里来了。疑团已经不存在,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周身发凉,顿时作出决定:不要看见他们两人,躲开他们,马上动身回家去。……”’跟女人发生关系是容易的,‘鲁勃科夫接着说,’只要脱光她的衣服就行了,可是事后这成了多么大的累赘,多么无聊啊!‘“我取到钱,正在点数的时候,他说:”’要是您不借给我一千法郎,那我就非完蛋不可。您这笔钱成了我唯一的生路了。‘“我给他钱,他立刻活跃起来,开始嘲笑他的叔叔,说他是个怪人,总是不能把自己的住址瞒过他的妻子。我回到旅馆里,收拾行李,付了旅馆费。剩下来要做的只有向阿莉阿德娜告别了。

“我就去敲她的房门。”‘Entrez⑤!’“早晨,她的房间里凌乱得很;桌子上放着茶具,还有一个没吃完的小白面包和一个鸡蛋壳。香水的气味浓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床上的被子还没有收拾,一眼就看得出来床上睡过两个人。阿莉阿德娜本人刚起床不久,现在穿一件法兰绒的短衫,头发也没有梳。

“我问过好,然后默默地坐了一忽儿,这时候她极力把自己的头发理顺。我浑身发抖,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您写信要我到国外来?’“她分明猜出我在想什么。她就拉着我的手,说:”‘我希望您到这儿来。您是这么纯洁!’“我开始为我的激动和我的颤抖害臊。我担心自己会哭出声来!我再也没说一句话,就走出去了,过一个钟头我已经坐在火车上。一路上,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想象着阿莉阿德娜怀了孕,她惹得我讨厌。我在火车上和车站上瞧见的一切女人,依我看来,不知什么缘故,都象是怀了孕,显出一副丑态,同样惹得我讨厌。我所处的地位活象是一个贪婪而热中的财迷突然发现他的全部金币都是假的。很久以来,我的幻想在爱情的温暖中珍藏着一些纯洁、优雅的形象,如今那些形象以及我的计划、我的希望、我的回忆以及我对爱情和女人的看法都在嘲笑我,朝着我吐舌头。‘阿莉阿德娜,’我心惊肉跳地问自己,‘这样一个年轻、非常美丽、有学识的姑娘,参政员的女儿,居然跟那样一个毫无趣味的庸俗的家伙结合?’‘可是为什么她不能爱鲁勃科夫呢?’我回答自己说。

‘他在哪方面比我差?’‘哎,她要爱谁都由她,可是何必说谎呢?’‘为什么她必得对我说实话?’我就照这样想来想去,想得头都发昏了。火车上很冷。我坐的是头等客车,可是那儿的每张长沙发上要坐三个人,车窗不是双层的,外面的车门直通包房。我觉得自己仿佛上了足枷似的动弹不得,被人抛弃,孤苦伶仃,两条腿完全冻僵;可是同时,我又屡次回想今天她穿着那件法兰绒罩衫,披散着头发是多么迷人,于是一种强烈的嫉妒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由于内心的痛苦而跳起来,弄得我身旁的乘客瞧着我,露出惊讶的、甚至害怕的神情。

“我回到家乡正赶上大雪封路,天气严寒,气温零下二十度。我喜欢冬天,因为在家乡遇到这个季节,即使酷寒冻得树木迸裂,我却感到特别温暖。在严寒而晴朗的白昼,穿上皮袄和毡靴到花园或者院子里去干点什么活儿,或者在我那炉火很旺的房间里读书,或者在我父亲书房里的壁炉前面坐一阵,或者到我家的乡村浴室里去洗个澡,那真是愉快啊。

……不过,哎,要是家里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孩子,冬天的傍晚就有点可怕,显得分外长,分外沉寂。四周越是温暖,越是舒服,人就越是强烈地感到这种缺陷。我从国外回来的那年冬天,每天傍晚都长得不得了,我十分寂寞,甚至寂寞得看不下书。白天还可以各处走一走,一忽儿在花园里扫扫雪,一忽儿喂一下鸡和小牛,可是一到傍晚,就闷死人了。

“从前我不喜欢客人,可是现在倒巴望他们来了,因为我知道客人一定会谈起阿莉阿德娜。招魂专家柯特洛维奇常来谈他的妹妹,有时候把他的朋友玛克土耶夫公爵带来,这个人爱阿莉阿德娜不下于我。在阿莉阿德娜的房间里坐一坐,按两下她的钢琴的琴键,看一看她的乐谱,这在公爵已经成了生活的需要,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他祖父伊拉利昂的阴魂仍旧在预言:她迟早会做他的妻子。公爵在我们家里照例坐很久,往往吃罢午饭一直坐到午夜才走,老是沉默不语,闷声不响地喝掉两三瓶啤酒,只是偶尔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悲哀的傻笑,以此表示他也在参加谈话。临到要回家,他总是把我拉到一旁,低声说:”‘您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看见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的?她身体好吗?我想她在那边不会觉得烦闷吧?’“春天来了。到了出外打丘鹬,然后种春麦和三叶草⑥的时候。人尽管心情忧郁,然而毕竟感到春意,不管有什么失意的事,都不打算耿耿于怀了。我一面在田里干活,听云雀鸣叫,一面问我自己:我难道不能干脆丢开个人幸福的问题,娶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正在农忙的时节,我忽然接到一封贴着意大利邮票的信。于是三叶草啦,蜂房啦,小牛啦,农村姑娘啦,都象轻烟那样消散了。这一回阿莉阿德娜写道:她感到深深地不幸,无限地不幸。她责备我不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却站在美德的高峰上冷眼旁观,在危急的关头丢下她。这些话都是用挺大的潦草笔迹写成的,有涂改的地方和墨斑,看得出她写得匆忙,心里难过。她在信尾恳求我到她那儿去拯救她。

“我又象是一条起了锚的船,被水冲走了。阿莉阿德娜住在罗马。夜色很深时我才到达她的住处,她一看见我就哭起来,搂住我的脖子。这个冬天她一点也没有变,仍旧那么年轻、漂亮。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后来坐着马车逛罗马城,直到天亮才回来,一路上她不停地对我讲她的生活情况,我问她鲁勃科夫在哪儿。

“‘别在我面前提起那个畜生!’她叫道。‘我讨厌他,他可恶!’”‘不过您好象爱过他,’我说。

“‘没有的事!最初,他倒是显得与众不同,惹人怜爱,如此而已。他老脸皮,用突击的手法占有女人,而这是迷人的。可是我们不要谈他了。这是我一生中可悲的一页啊。他到俄国取钱去了,活该!我对他说过,不准他再回来。’”她不再住在旅馆里,另租了私人的一套住处,一共有两个房间。这两个房间按她的兴趣布置得华丽,但乏味。鲁勃科夫走后,她已经向她的熟人借了将近五千法郎。我这一来,在她确实算是得救了。我原打算带她回乡,可是没有办到。她思念故乡,不过她想起她经历过的贫穷、拮据的境况,想起她哥哥家里生锈的铁皮房顶,她就憎恶,颤栗。每逢我向她建议回家去,她便使劲握紧我的手,说:“‘不,不!我在那儿会闷死的!’”随后,我的爱情就进入最后一个阶段,最后一个时期。

“‘您象先前那样做我的情人,稍稍爱我一点吧,’阿莉阿德娜低下头来凑近我,说。‘您阴沉,谨慎,怕感情冲动,老是考虑后果,这却是乏味的。哎,我求求您,我央告您,亲热一点吧!……我的纯洁的人,我的神圣的人,我的可爱的人,我多么爱您啊!’”我就做了她的情人。我至少有一个月象疯子似的,高兴得忘乎所以。怀里抱着一个年轻美丽的肉体,心醉神迷,每次从睡乡中醒来都感到她的温暖,想起她,我的阿莉阿德娜,就在身边,啊,这可不容易习惯啊!可是我终于习惯下来,渐渐认识到我的新地位了。首先我体会阿莉阿德娜跟先前一样不爱我。然而她一心想认真地爱我,害怕孤独,主要的是我年轻,健康,强壮,她象一切冷酷的人那样,性欲却很强烈,我们俩装出我们是出于热烈的爱才结合在一起的。后来我又了解到另外的一些事情。

“我们在罗马,在那不勒斯,在佛罗伦萨住过一阵,后来到了巴黎,可是我们觉得那儿天冷,就回到意大利去。我们到处都自称是夫妇,是阔绰的地主,人家都乐于跟我们结交,阿莉阿德娜获得很大的成功。由于她学习绘画,大家就叫她画家。您猜怎么着,虽然她一丁点儿才能也没有,这个衔头倒也跟她相称。每天,她睡到两三点钟才起床。她在床上喝咖啡,吃早饭。到吃午饭的时候,她喝汤,吃龙虾、鱼、肉、芦笋、野味,后来临到睡觉,我总得把烤牛肉什么的送到她床上,她呢,带着苦恼、忧虑的神情吃完。午夜醒来,她还得吃苹果和橙子。

“这个女人主要的,所谓基本的品性就是惊人的不老实。

她经常不断地玩花样,显然没有任何必要,似乎是出于本能,出于那种使得麻雀吱吱叫和蟑螂摆动触须的冲动。她对我,对仆役,对旅馆的看门人,对商店的售货员,对熟人,一概要耍花样。她每次跟人谈话或者相逢的时候,总免不了装腔作势,扭扭捏捏。只要有个男人走进我们的房间,不管是侍役也好,男爵也好,她的眼神、表情、嗓音顿时改变,而且连她身体的外形都变了。要是那时候您哪怕只见过她一次,您也会说在整个意大利再也不会有比我们更体面、更阔绰的人了。画家和音乐家她一个也不放过,总要对他胡说一通,恭维他的杰出的才能。

“‘您是个天才嘛!’她用娇滴滴的腔调谄媚地说。‘我简直怕您哟。我想,您肯定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她搞这一套无非是为了博得欢心,取得成功,显得迷人!

她每天早晨醒来,只有一个想法:“博得人家的欢心!‘这就是她的生活目标和意义。假如我对她说某条街上某所房子里住着一个不喜欢她的人,那就会使她十分难受。她每天都得迷住男人,征服男人,弄得男人神魂颠倒才成。由于我被她的魔力所降伏,在她的魔力面前变得十分渺小,这使她感到了骑士比武得胜才会感到的那种快乐。她把我征服还嫌不够,每到晚上她还要象雌老虎似的摊开四肢,赤身露体(她老是嫌热),看鲁勃科夫写给她的那些信。他恳求她回俄国去,要不然,他赌咒说,他就要偷人家的钱,或者害死一个什么人,好弄到一笔钱,来找她。她恨他,然而他那些热烈的、低声下气的信使她兴奋。她对自己的魔力有异乎寻常的看法。她觉得,要是在什么地方,在一个人数众多的大会上,人们能够看见她的肉体多么美,她的肤色多么好看,她就会征服整个意大利,征服全世界。这些关于肉体,关于肤色的话使我感到受了侮辱。她看出了这一点,每逢她冒火,要故意气我,就说出种种下流的话来挖苦我,甚至有一回在一位太太的别墅里,她勃然大怒,竟对我说:”’要是您再不住口,老是讲这些大道理来惹得我心烦,我就立刻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在这些花里躺下去!‘“看着她睡觉,或者吃饭,或者极力给她的眼神添上天真烂漫的表情,我常常暗想:上帝为什么赐给她这种不平常的美丽、优雅、智慧呀?难道只是为了让她躺在床上睡懒觉,吃东西,说谎话,没完没了地说谎话吗?再者,她真有智慧吗?

她怕三支蜡烛,怕十三这个数目,怕别人用毒眼看她,怕做恶梦;讲起自由恋爱和一般的自由就象朝圣的老太婆那样唠叨;硬说包列斯拉甫·玛尔凯维奇⑦比屠格涅夫高明。不过她狡猾透顶,十分机灵,善于在社交场合装成一个很有修养的、进步的人。

“哪怕在心绪畅快的时候她也会随便辱骂仆人或者掐死昆虫;她喜欢看斗牛,喜欢看有关凶杀案的新闻,看到被告无罪开释总是生气。

“要过我和阿莉阿德娜的那种生活,需要很多钱才行。我那可怜的父亲把他的养老金,他的全部小小的收入,统统汇给我,还尽力替我借钱。有一次他回答我说:”nonhabeo“⑧,我就给他打一个急电,要求他把田产抵押出去。不久以后我又要求他把田产作第二次抵押,以便筹款。这前后两个请求,他都毫无怨言地照办了,把全部款项统统汇给我,连一个小钱也没留下。可是阿莉阿德娜轻视生活实际,这些事全不在她的心上。我为了满足她那些疯狂的欲望而花掉成千的法郎,于是我象一棵老树那样发出呻吟声,她呢,却满不在乎地唱着《Addio,bellaNapoll》⑨。我渐渐对她冷下来,开始为我们的结合害臊。我原是不喜欢女人怀孕和生育的,然而现在有的时候却巴望有个孩子,有个孩子至少也可以成为过我们这种生活表面上的理由啊。为了不至于使自己彻底厌恶自己,我就开始游览博物馆,看画展,读书,吃得很少,不再喝酒。照这样从早到晚约束自己以后,我心里才算轻松一点。

“阿莉阿德娜也对我厌倦了。顺便说一句,她所征服的那些人都是平常人,使者和沙龙依旧没有出现,钱也不够,这就伤了她的心,使得她痛哭,最后她对我声明,她好象不反对回俄国了。喏,现在我们就在旅途上。她在动身以前最后几个月里,频繁地跟她的哥哥通信,她心里分明有秘密的打算,不过究竟是什么打算,那只有上帝知道。我已经懒得去揣摩她的鬼心思了。不过我们现在不是回乡下去,而是到雅尔塔,然后从雅尔塔去高加索。现在她只肯住在疗养地,可是但愿您知道我对这些疗养地痛恨到什么程度,在那种地方我觉得多么气闷,害臊。我现在一心想回乡下去!我现在一心想工作,用脸上的汗水挣来我的粮食,弥补我的过错。现在我觉得精力旺盛,似乎只要使出我的力量,不出五年就能赎回我家的田产。可是现在,您明白,遇到麻烦了。这儿不是在国外,而是在祖国俄罗斯,必须考虑正式结婚才行。当然,相互的吸引力已经过去,旧日的爱情连影子也没有了,然而不管怎样,我还是得跟她结婚。”

越讲越兴奋的沙莫兴同我一块儿走向下面的舱房继续谈论着女人。时间很晚了。恰好他和我住在同一个舱房里。

“现在只有在农村,女人才不落后于男人,”沙莫兴说,“在那边,女人跟男人一样思索,感觉,同样热心地为了文化而同大自然斗争。至于城里那些有钱、有知识的女人,却早已落后,返回原始状态,一半是人,一半是野兽了。由于这种女人的存在,人类的天才所争取到的很多东西已经丧失。女人渐渐消灭,由原始的雌性动物占据了她们的位子。知识妇女的这种落后形成严重的危机,威胁着文化。女人在退化运动中极力拉着男人跟她们走,妨碍男人前进。这是毫无疑义的。”

我问道:怎么能一概而论呢?怎么能根据阿莉阿德娜一个人来论断所有的女人呢?我认为,妇女对教育和两性平等的追求就是对于正义的追求,单是这种追求本身就否定了有关退化运动的说法。然而沙莫兴几乎不听我说话,不相信地微微笑着。这人已经成为妇女的热烈而坚定的憎恨者,要叫他放弃信念是办不到的。

“哎,算了吧!”他打岔说。“既然女人不把我看做人,看做跟她平等的人,却看做雄性的动物,而且她一生操心的仅仅是博得我的欢心,也就是占有我,那么这还谈得到什么充分公民权呢?哎,您可别相信她们,她们是非常非常狡猾的!

我们男人为她们的自由操心,可是她们根本不需要这种自由,只不过装出需要的样子罢了。狡猾极了,狡猾得可怕哟!“

我已经觉得争论乏味,想睡觉了。我就翻一个身,脸对着墙。

“是啊,”我半睡半醒地听到他在说话。“是啊。这一切都要归咎于我们的教育,老兄。在城市里,对妇女的全部教育和培养实质上在于把妇女造就成为半人半兽,也就是教她们博得男人的欢心,能够征服男人。是啊,”沙莫兴叹道,“必须让女孩跟男孩一块儿受教育,学习,让他们永远在一起才对。应当把妇女教育得能够象男人那样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要不然,按她们自己的看法,她们永远是对的。要让女孩从小就明白男人首先不是爱人,也不是求婚者,而是在各方面跟她们一样的人。要教会她们按照逻辑思考,进行概括,不要一味对她们说她们的脑子比男人的轻,因而可以不关心科学和艺术,总之,不关心文化工作。鞋匠或者油漆匠的小学徒的脑子也比成年男人的脑子小,可是他参加共同的生存斗争,干活,受苦。还应当抛弃那种在生理方面,在怀孕和生育方面寻找借口的习气,因为第一,女人不是每个月都生孩子,第二,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生孩子,第三,正常的农村妇女在分娩的前一天在田里干活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其次,在日常生活中应当做到最充分的平等。如果男人给女人端椅子,或者替她们拾起掉在地下的手绢,那就让女人也照这样回报男人。

要是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帮我穿大衣,或者给我端上一杯水,我是丝毫也不会反对的。……“下面的话我一点也没有听见,因为我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快要到达塞瓦斯托波尔的时候,天气潮湿,令人不快。

船身不住地摇晃。沙莫兴跟我一块儿坐在甲板室里。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句话也不说。那些竖起大衣领子的男人和脸色苍白、带着睡意的太太们听到通知喝茶的铃声,就陆续走下甲板。有一个年轻而十分漂亮的太太,也就是在沃洛奇斯克对海关官员发脾气的那位太太,在沙莫兴面前站住,带着任性的、象撒娇的孩子那样的神情对他说:“让,你的小鸟儿晕船了!”

后来,我住在雅尔塔,看见这位漂亮的太太骑着一匹溜蹄马奔驰,后面有两个军官几乎跟不上她。有一天早上,我还看见她坐在堤岸上,戴着弗利季亚帽⑩,系着一条小围裙,用颜料画一幅习作,离她不远处站着一大群人在欣赏她。经人介绍,我跟她相识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带着痴迷的神情瞧着我,用甜蜜的、歌唱似的声音向我道谢,说是我的作品给了她很大的快乐。

“别相信她的话,”沙莫兴悄悄地对我说。“您的作品她一篇也没看过。”

有一天黄昏前我在堤岸上溜达,遇见沙莫兴。他抱着几个很大的纸包,那里面是凉菜和水果。

“玛克土耶夫公爵来了!”他高兴地说。“昨天他跟她那迷信招魂术的哥哥一块儿来的。现在我才明白当初她跟她哥哥通信说了些什么!主啊,”他眼望着天空,把那些纸包按在他的胸膛上,接着说,“要是她跟公爵配成一对,那我可就自由啦,我就可以回乡下去找我的父亲了!”

说完,他往前跑去。

“我开始相信那些魂灵了!”他回过头来,对我喊道。“伊拉利昂爷爷的魂灵似乎预告的是真事!啊,但愿如此!”

这次相逢以后第二天,我从雅尔塔动身走了,至于沙莫兴的爱情故事是怎样结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注释」

①法语:体面。

②欧洲某些国家(荷兰、德国、奥地利)旧时金币(后改为银币)的名称。

③这些城都在意大利。

④法语:净咖啡。

⑤法语:进来。

⑥一种饲料。

⑦十九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俄国的一个反动作家。

⑧拉丁语:我没有了。

⑨意大利语:《再会,美丽的那不勒斯》。

⑩锥形高帽,尖顶向前倾折,通常为红色,被认为自由的象征,法国大革命时雅各宾党人曾戴这样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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