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小时后,利瓦伊的朋友来了。一个是又小又瘦的干瘪外国男人,穿着一套铁锈色的衣服,脚上穿着灰白的线袜,鞋子上还有黄铜带扣。另一个显然也是外国人,身上穿着帆布做得马裤和厚呢子短大衣,脚上穿着齐膝的长筒靴子,腰上系了一条红腰带,看样子像是一身水手的服饰。当他把外套向后推开时,海勒姆看到了一枝手枪托正在闪着亮光。这个男人长得十分健壮,个子不高,眉毛很低,脖子稍短,面颊、下巴和喉咙处都留着青色胡茬。他的头上系了一条红色方巾,戴着一顶三角帽,帽檐上还装饰着镀金的花边,不过镀金已经失去了色泽。

利瓦伊亲自为他们打开了门,在门外对客人说了几句话,他说的是外语,海勒姆一句也没有听懂。进来后,那个瘦小的男人用犀利的目光扫了海勒姆一眼,那个魁梧的恶棍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两个陌生人没有向海勒姆打招呼,之后,再也没有注意过他。

利瓦伊拉下了百叶窗,插上了大门的插销,拉了一张椅子顶在了厨房和房间相连的门上。然后,三个人坐在了黛娜刚刚收拾了一半的餐桌旁,那个健壮的男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纸片,三人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这些纸片。他们用刚才利瓦伊和他们打招呼时用的那种语言交谈着,海勒姆一句也听不懂。一会儿说话声音很低沉,一会儿声音又突然大起来,好像在激烈地争论什么,但只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墙角的大钟敲过两次了,这场漫长的讨论仍然在进行着,海勒姆静静地站着,像树桩一样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昏暗灯光下挤在一起的三个脑袋和摊在桌子上的纸片。突然,谈话结束了,三个脑袋分开了,三个椅子被推到了一边,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利瓦伊站了起来,走到壁橱前取出一瓶海勒姆的苹果白兰地,动作自如,好像这就是他的东西一样。他把三个杯子放在桌子上,又放了一坛水,然后三个人大大方方地自斟自饮起来。

两个客人走了出去,利瓦伊站在大门前,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他们朦胧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他才转过身走进来,关上了门。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一下子喝完最后一口酒,转身就上床睡觉去了。从他第一次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到现在,他没有和海勒姆说过一次话。

被丢在一边的海勒姆又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向四周看了看,耸了耸肩膀,好像要叫醒自己一样,然后他拿着蜡烛,离开房间,轻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利瓦伊这次的到访,显得非常不受欢迎,因为这段时间正是可怜的海勒姆·怀特最痛苦的时期。在当时的那个年代,钱的价值和现在完全不同,500英镑数额很大,在苏塞克斯郡,这相当于一大笔财富。对于海勒姆来说,要想筹起父亲留给继弟的这笔钱,难度非常大,看上去好像根本不太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筹集起来。霍尔律师一向对海勒姆热情友好,即使全世界人都不相信海勒姆,他也愿意相信他。但在钱的问题上,老头却十分固执,不讲情面。当他向霍尔律师开口借钱时,这个老头像石头一样又硬又冷。他说,他可以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海勒姆,但是,海勒姆必须自己来筹集这500镑——也就是说海勒姆必须放出债券。他可以借给海勒姆300镑,但需要拿他的磨坊作抵押。本来霍尔可以借给他400镑,但由于已经有了100镑的先期抵押,他不敢再把更多的钱放在上面。为了做投机买卖,海勒姆曾经买过一大批小麦,存放在费城的仓库里,现在他只能低价拍卖了这批小麦,仅仅收回了100镑。此时,他的财务状况糟糕极了,但他还是筹足了给利瓦伊的500镑,交给了霍尔律师,随后,霍尔律师解除了他的债券。

12月上旬的一个下午,天气阴沉,非常寒冷,海勒姆终于完成了这笔交易,把债券一点点地撕碎了。霍尔律师把桌子上的文件推到一边,把脚翘到了桌子上。“海勒姆,”他忽然说,“海勒姆,你知道吗?利瓦伊·瓦斯特一直在萨利·马丁家附近转悠,好像在追求他家漂亮的女儿。”

他说完这句话后,只收到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律师不由地开始怀疑海勒姆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是事实上海勒姆听到了。“不,”他说,“我不知道。”

“嗯,确实是这样,”霍尔律师说,“邻居都这么说。这个传言很糟糕,你知道吗?他们说从上个礼拜起,她已经离家三天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个家伙编的故事和谎言已经把她迷倒了。”

海勒姆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麻木的沉默中盯着霍尔律师。“你的继弟,”老律师又说,“是个流氓,他是个流氓,海勒姆,而且我怀疑他可能比这个还糟糕。我听说最近有人看到他在奇怪的地方和几个奇怪的人待在一起。”

他又停了下来,海勒姆仍然什么话也没有说。“至于你,海勒姆,”老人突然又开口说,“我听说你也在追求那个女孩,是不是?”

“是的,”海勒姆说,“我也在追求她。”

“啧!啧!”律师说,“真是太遗憾了,海勒姆。我担心你追不上她了。”

离开律师的办公室后,海勒姆在街上站了好一会儿。他光着头,手里托着帽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地面,嘴唇愚蠢地往下耷拉着,眼神暗淡无光。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慢慢地梳理了一下前额的淡棕色头发。后来,他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打了个冷颤,迟钝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街道,然后戴上帽子,转身步履蹒跚地慢慢离开了。

冬天是个多云的季节,黄昏很快就降临了,铅灰色的天空让人感到十分沉闷。海勒姆在小镇的郊区走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又站了一会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后来,他没有沿着回家的路向回走,而是走向了通往光秃秃的田间的道路上,绕过弯曲的篱笆,到了萨利·马丁家。

鬼使神差地,海勒姆那天去了萨利·马丁家,不管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他那天就在那个时候来到了这里,他看到了一直担心地最糟糕的一幕之后,彻底地绝望了。

离马丁家不远的路边,有一道山梅花树篱,现在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片叶子。海勒姆走近树篱时,听到了脚步声,伴随着窃窃私语。他立即躲进了篱笆的角落里,藏到了光秃秃的茂密枝条后。在夕阳的余晖中,他看到两个人沿着小路走了过来,一个是他的继弟,一个是萨利·马丁。此时,利瓦伊正抱着女孩,在她的耳边低语,女孩则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海勒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掉到了冰窖里一样,简直无法呼吸了。他们在路边停了下来,正好站在了海勒姆藏身的前方。海勒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两人窃窃私语,不时地传到这个已经无法呼吸的沉默的听众耳朵里。

突然,咣当一声,门打开了,接着,传来贝蒂·马丁严厉、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萨利!萨利!萨利·马丁!你,萨利·马丁!进来!你在哪儿?”

女孩伸开胳膊绕在利瓦伊的脖子上,飞快地吻了他一下,然后轻快地跑开了,沿着海勒姆站的那条路飞走了。她跑过时,海勒姆赶紧蹲下身子。利瓦伊站着目送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后,才转过身去,吹着口哨走了。

利瓦伊刺耳的口哨声渐渐地消失在远方,海勒姆跌跌撞撞地从篱笆后面爬了出来,他脸上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表情,让人无法形容。

海勒姆站在炉火前,双手背在身后,紧握着双拳。他连碰都没有碰桌子上的晚餐。利瓦伊的胃口倒是非常好,狼吞虎咽地吃着。突然,他的目光越过盘子,到了继兄那里。

“那500镑怎么样了,海勒姆?”他说,“我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来筹集,虽然现在时间还没有到,但我打算后天就离开这里,你最迟明天就要把钱给我,我要我自己的钱。”

“我今天把钱给了霍尔律师了,他给你保管这笔钱。”海勒姆木讷地说。

利瓦伊咣当一声放下了刀叉。“霍尔律师!”他说,“霍尔律师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霍尔律师没用这笔钱,是你用了这笔钱。你得把它还给我,如果你不还,我向上帝发誓,一定要起诉你,一定。”

“霍尔律师是托管人,我不是你的托管人。”海勒姆用同样呆滞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什么托管人,”利瓦伊说,“也不知道什么律师。我想知道的是,你到底给不给我钱?”

“不,”海勒姆说,“我不给你,霍尔律师会给你的,你去找他吧。”

利瓦伊·瓦斯特的脸胀成了紫红色,他猛地把椅子推到了后面,大叫起来,声音十分刺耳。“你这个该死的陆地强盗!”他咯吱咯吱地咬着牙说,“我看穿了你的把戏。你要骗走我的钱。你知道霍尔律师对我有意见,他痛恨着我,还给费城写了那个报告,竭尽全力地让所有人都反对我,还派水兵和我作对。我很清楚你的把戏,但你骗不了我。只要世界上还有法律,我就会拿到我的钱——你这个该死的、变态的小偷!你违背了我们死去的父亲的遗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估计就算是屋顶塌下来,利瓦伊·瓦斯特也不会这么吃惊。海勒姆突然走上前,紧握双拳,半边身子压过桌子,死死地盯着利瓦伊的眼睛。他呆滞、愚蠢、像木头一样的脸因为愤怒而严重扭曲了,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就像打了结的鞭绳一样。他说话时,声音远远超出了一个基督教徒的行为标准,是那种气喘吁吁地咆哮。

“你会起诉我?就你?”他说,“你会起诉我,是吗?你害怕上法庭——利瓦伊·瓦斯特——你上法庭试试——看看你喜不喜欢法律吧。你凭什么骂我是小偷——你这个该死的、凶残的流氓!你才是小偷——利瓦伊·瓦斯特——你来到这里,就偷走了我的爸爸;你让我破产——我得给你本来应该属于我的钱——你还偷走了我追求的姑娘。”他停了下来,嘴唇因为要说的话而颤抖着。“我知道你,”他磨着牙说,“我知道你!要不是因为父亲让我发过誓,我早就把你送到地方官员那里了。”

然后,他手颤抖着,指着利瓦伊说:“那儿是门,你看到了!滚出去,永远不要再进来——如果你再进来——或者如果我在哪儿再看到你——我向上帝发誓,一定要把你扭送到律师那里,把我知道的、看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啊,我一定会这样做的,我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如果你想要法律,我会给你足够多的法律!赶快给我滚出这个房子!”

听到海勒姆的话,利瓦伊好像把身子缩在了一起,黄铜色的脸变得更加黄了,像蜡一样暗淡无光。海勒姆说完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推开椅子,站起来,戴上帽子,鬼鬼祟祟地四处瞥了一下,偷偷摸摸地离开了房子,晚餐刚动过一点,但他没有停下来吃完它。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走进过海勒姆·怀特的房子。

海勒姆终于把这个坏蛋赶出了家门,但这个坏蛋蓄谋已久的坏事还是发生了。第二天,人们传言萨利·马丁跟着利瓦伊·瓦斯特跑了。第二天早上,老比利·马丁带着来复枪到了镇上,四处搜捕利瓦伊,扬言一抓到这个把他女儿引上邪路的坏蛋,就一枪毙了他。

这个坏蛋离开了海勒姆的家,与此同时,另一个恶人也离开了他停泊的港湾。几天后,从印第安河传来消息,海盗蓝肤已经离开了河口,向东南方向驶去。那些看上去好像无所不知的人说,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蓝肤离开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就在他离开三天后,一艘“蝎子号”单桅帆船在刘易斯港抛锚,船上载着那个不幸的班轮的纽约代理人和一个政府专员。

他们没有浪费时间,一到这里就马上颁布了一条严厉的搜捕令。这条搜捕令使很多古怪的事实曝了光。他们发现,有那么一段时间,印第安附近的居民与海盗关系非常友好,因为在这一地区的许多房子里,这位政府专员搜到了许多价值不菲的东西,都是海盗们从班轮上抢来的。他们还在刘易斯镇的一些人家里发现了许多来源可疑的贵重物品。

一时间,居民们似乎都多多少少地因为海盗而沾上了污点。

甚至可怜的海勒姆·怀特也没有逃脱嫌疑,检查官们发现利瓦伊·瓦斯特与海盗蓝肤的犯罪活动有牵连,因此,他们认为海勒姆也与海盗有来往。

老黛娜和黑鲍勃也遭到了审查,于是,人们不但全都知道了利瓦伊与两个客人会面的事情,而且还知道了当海盗们在屋里讨论如何处理战利品时,海勒姆也在场。

海勒姆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看起来,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些不公正的怀疑带给他的伤害更深了。在海勒姆所遇到的所有不幸中,这是最后一记最沉重的打击,也是他最难以承受的一次打击。

利瓦伊不但从他这里夺走了父爱,还把自己逼到了破产的边缘。更可恨的是,他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私奔了,现在他又毁了海勒姆的好名声。

针对对他的怀疑,检查员们立即积极地行动了起来。

海盗们曾经从班轮上抢走了价值高达几百英镑金币的支票,因此,海勒姆接受了严格的审问和严厉的检查,他们想查出海勒姆到底知不知道这些海盗们的去向。

各种灾难接踵而至,像大山一样压在海勒姆的身上,在重压之下,海勒姆不但比以前更加呆滞、沉默,而且还变得更加阴沉、忧郁,经常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之中。在火堆前,他经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连椅子都不动一下,就这么呆呆地盯着前方。

在二月里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地上的积雪有三英寸厚,海勒姆正在呆呆地冥思苦想,突然传来一阵轻轻地敲门声。

敲门声很低,而且不很连贯,显得有些犹豫不决,海勒姆忽然被惊醒。他坐了一会儿,看了看四周,然后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萨利·马丁。

海勒姆就这样毫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萨利首先开口了。“海,你不请我进去坐会儿吗?”她说,“我又冷又饿,快要饿死了,我太饿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请让我进去吧。”

“好的,”海勒姆说,“请进吧,但是为什么你不回自己的家呀?”

这个可怜的女孩因为寒冷浑身颤抖,牙齿咯咯吱吱直打架。一听这话,她哭了起来,边哭边用包住头和肩的毯子的一角擦着眼泪。“我回去了,海勒姆,”她说,“但是爸爸,他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门,还很恶毒地骂了我,海,我真希望自己死掉算了。”

“你最好先进来,”海勒姆说,“外面太冷了,站在外面不行。”他给女孩让开一条路,女孩满怀感激地迅速走进了房子。

海勒姆让黑人黛娜给她拿来食物,她坐下来,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她吃饭时,海勒姆背朝着火站着,看着她,那个曾经圆润、像玫瑰花一样红扑扑的脸蛋现在已经变得消瘦、憔悴。

“你生病了吗,萨利?”他问道。

“没有,”她说,“但自从离开家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海。”一想起那段痛苦的日子,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她匆匆地用手背擦去了眼泪,并没有停止吃饭的动作。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黛娜蜷缩着身子坐在壁炉另一边的小木凳上,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海勒姆根本就不去注意她。“你不跟利瓦伊跑了吗?”他忽然问。女孩低下头,偷偷向上瞄了瞄他。“你不要害怕。”他又说。

“是的,”她终于回答了,“我是跟他走了,海勒姆。”

“你们去哪儿了呀?”

听到这个问题,她忽然放下了刀叉。

“不要问我这个,海,”她激动地说,“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不了解利瓦伊,海勒姆。他不想让我告诉你有关他的事,打死我也不敢告诉你,如果我给你说了我们到过哪儿,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一定能把我找出来,然后杀了我。如果你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情,海勒姆,你就不会再问任何有关他的问题了。”

海勒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沉思了好长时间,后来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我一直想多看你几眼,萨利。”

萨利并没有立即回答,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来。“海勒姆,”她说,“如果我告诉你一些事,你能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吗?”海勒姆点点头。“那么我就告诉你,如果利瓦伊知道我向你说了,他肯会杀了我,肯定会的。海,你走过来点,我得小点声儿给你说。”海勒姆朝她探过身去,她迅速地朝左右看了看,然后把嘴凑到了他耳朵边:“我是个诚实的女人,海。逃跑之前,我就已经嫁给了利瓦伊·瓦斯特。”

十一

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夏天很快就到来了。不管海勒姆心里怎么想,但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迹象。然而,他粗笨的脸明显变得松弛了,双颊也凹了下去,由于关节松弛,他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笨拙了,几乎都要缩进衣服里去了。他经常会在半夜被惊醒,有时他会在屋子里走上几个小时,一直走到下半夜。

就这样,他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遭遇了一生中最重大、最可怕的一件事。

七月,一个酷热的夜晚,感觉像在蒸炉里一样,即使心里只装着一些小事,环境也很顺心,但是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想要睡着还是很困难的。满月的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在了地板上。海勒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每走一个来回,都会经过那片四方形的月光,每次走进朦胧的月光投射下来的光束时,在月光的映照下,他那憔悴的身体都会忽然发出亮光。

厨房里的钟声响了,海勒姆停下脚步去数钟声,已经十二点了。

最后一声钟敲完了,夜又沉寂下来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现在他在专心地倾听另一种声音。在大钟敲下最后一声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正沿着房前的小路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直走到了敞开的窗户下面。几秒钟后,他听到生锈的铰链发出了吱吱的响声。一位神秘的客人进了磨坊。海勒姆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此时,一轮明亮的圆月挂在老磨坊积满灰尘的木板屋顶上,在不到30步远的地方,他看到门忽然被打开了。他马上提起精神,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大约经过了一两秒钟的寂静,从敞开的大门后的黑暗中,闪出了一个清晰、生动的人影。月光皎洁,海勒姆可以像白天一样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脸,那是利瓦伊·瓦斯特。此时,在他胳膊下,夹着一个空的面粉口袋。

利瓦伊·瓦斯特左右打量了一下,然后摘下帽子,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轻轻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磨坊,和来时一样小心谨慎。他贴着房子小心挪动着脚步,海勒姆往下看了看他,这时海勒姆只要伸伸手,就能碰到他。

在距离房子五六十码时,利瓦伊停了下来,从曲折的篱笆后的暗影中忽然蹿出第二个人影来,很明显是前来与利瓦伊会合。他们站在一起交谈了一小会儿,利瓦伊不时地指指磨坊,然后两个人转过身去,翻过了篱笆,抄近路穿过一片开阔的农田,走过又高又乱的杂草地,朝东南方向走去。

海勒姆站直了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扭曲、暴怒的表情,这个表情和七个月前他在厨房里面对自己继弟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此时,额头上的汗珠滴了下来,他用袖子擦去了汗水,然后没穿外套,也没戴帽子,就直接跳出窗户,穿过草地,毫不犹豫地朝着利瓦伊走的方向跟了过去。

他翻过篱笆,清楚地看到月光下的那两个人正走在远处平坦、茂密的草地的那一头,马上就要进入一条狭窄的松树林里。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了松树林,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

此时,海勒姆目光十分坚定,紧闭着双唇,像一个正在追击敌人的复仇女神一样顽强、无情。他跟着两人穿过月光明朗的草地,走进了松林的阴影中。午夜的松林十分宁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他轻轻踩过树下滴满松脂的地面,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响声。在静寂无声的树林中,他能清楚地听到远处传来利瓦伊和同伴的说话声,在这空荡荡的树林中,他们的说话声显得格外响亮,而且还伴随着山谷的回声。树林那边是一块玉米地,两个人钻进了正在抽穗的玉米地里,不时传出玉米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根据这种沙沙的响声,他紧跟他们钻进了玉米地,一步也没有落下。

穿过玉米地,是一条通往刘易斯南部的大道,经过一座独木桥,走过一片连接镇子和远方沙丘的辽阔盐沼,两个人沿着这条路线走着,海勒姆一直在后面跟着。忽然,海勒姆发现自己已经赶上了他们,离他们只有不到50步远,现在,他可以看到利瓦伊的同伴肩上背着一包东西,看起来像是工具什么似的。

他停了一会儿,等到拉开了和他们之间的距离,然后又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紧盯着前面的两个人。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又翻过篱笆到了大路上。

海勒姆跟着这两个人走了有两英里,也许可能更远的距离,他们走过平坦的白色马路,穿过沉醉在甜蜜梦乡的格林费尔德的安静民居,越过谷仓、棚屋、高耸的干草堆、田野、树林、空旷的草地、黑糊糊的沉静的小镇,最后走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宽阔盐沼地。盐沼在银白的月光下一览无余,看上去无边无际,当然,实际上它是有边界的,远处,盐沼和一条长长的雪白沙丘连在了一起。

海勒姆又跟着他们走过平坦的盐沼、繁茂的莎草地、琉璃般清澈的湖泊。经过湖泊时,他还看到湖面上自己的倒影。他们就这样走啊走,最后走到了一片矮松林。这些苍老的矮松树生长在白沙丘脚下,看起来饱经风霜的样子,但却十分挺拔。

海勒姆躲在松林的阴影中等待着,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一片空地上,身后拖着他们黑得像墨汁一样的长长的身影。在死一般无声无息的寂静中,海勒姆似乎能够隐隐约约地听到半英里以外大西洋的海浪撞击在岸边的沙丘上发出的低沉、有力的拍打声。

后来那两个人绕过了白色断崖的南端,海勒姆紧跟着他们,也绕过了断崖,但此时,那两个人突然不见了。

面前是光滑陡峭的沙山,嶙峋的山脊直耸入天际。前边两个人的身影一直向山上走去,很快消失在山顶,海勒姆也跟着爬了上去。山脊那边有一片圆形的碗状山谷,大概有50英尺宽,18-20英尺深,在海风的作用下,山谷几乎成了正圆形。海勒姆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爬到了山顶上,偷偷地往下面的山谷看了看。那两个人正坐在沙地上,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枯死的松树,高高的树干光秃秃地立在沙地上,也许几个世纪前它就生长在那里了。

十二

此时,利瓦伊已经脱掉了外套和马甲,用帽子扇着风。他把随身带着的那个包裹摊了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他的同伙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明亮的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海勒姆立即认出他就是那个身材健壮的外国坏蛋,那天晚上曾经和那个小个子一起去找过利瓦伊。这人已经摘掉了帽子,正在用一条红巾擦着汗。在他身边,放着一捆他一直背着的工具:两把铁

铲、一根绳子和一根尖头的长铁棍。

这两个人用外语交谈着,海勒姆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能看到继弟一会儿用手指一指那棵死树,一会儿又指一下碗状山谷中另一面陡峭上的白色沙地。

后来,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已经休息好了,而他们的会议——如果确实是会议的话——也结束了。利瓦伊在前面带路,另一个人跟在后面,两个人走到了那棵枯死的松树前。利瓦伊停下来开始忙活,好像在寻找某个记号。找到后,他从包里取出一根卷尺和一个大大的黄铜罗盘。他把卷尺的一头递给同伴,用拇指把另一头压到树上某个位置。然后用罗盘确定方向,还不时地向另一个人发号施令,那个人根据指令一会儿往左移一点,一会儿往右移一点。后来利瓦伊又下了一个指令,他的同伴就从口袋里取出一根木钉,把它钉钉到了沙地里。然后,他们以这根木钉为基点,按罗盘指示的方位进行测量,又钉下了第二根木钉。经过第三次测量后,他们好像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利瓦伊用脚后跟在这个地方画了个十字。他的同样把尖头铁棍拿给了他,然后站在一旁,利瓦伊举起铁棍深深地插进了沙子里。他一点点往下插,好像在寻找藏在沙地下面的什么东西。这个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后来,铁棍好像是碰到了沙地下的什么硬物,突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声音。看上去,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了。他用棍子又向下点了两三下,确定无误后,把棍子插在那里,擦掉了手上的沙子。“现在去拿铁铲,彼得。”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英语和那人对话。

这两个人开始忙着挖沙子,因为他们要找的目标看样子埋在大约六英尺深的地方,再加上挖的沙子会一次又一次地滑到坑里,所以这项工作很繁重,需要反复进行。他们的铁铲最终碰到了那个硬东西,利瓦伊擦掉了自己手上的沙粒,弯下腰去。

利瓦伊的同伴从沙坑里了爬出来,把绳子扔了给了他。利瓦伊用绳子牢牢地系住了那样东西,然后也爬出了沙坑。他们一起用力地拉动绳子,终于把一个沉重的铁皮箱子从坑里拖了出来。这个箱子大约有三英尺长、一英尺宽、一英尺高。

利瓦伊的同伴弯下腰去,解开了捆在箱子上的绳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非常迅速、非常可怕、完全出人意料的。利瓦伊往后退了一步,向两边迅速地扫了一眼,然后飞快地把手伸到背后,借着皎洁的月光,海勒姆看到了那把刀又长又尖、十分锋利的刀刃。当他的同伴直起腰时,利瓦伊迅速举起了尖刀,用力地刺了下去,紧接着又刺了第二刀,这两次攻击非常迅猛有力。海勒姆清清楚楚地看到刀尖刺进那个人的背部,他甚至能够听到尖刀和人的肋骨相撞时发出的模糊的声音——一次、两次。那个魁梧的黑胡子男人尖叫起来,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可怕,然后就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地上。接着他又大叫了一声爬了起来,疯狂而绝望地掐住了利瓦伊的喉咙和胳膊。接下来的这场短暂打斗虽然看上去是惊心动魄的,但却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除了重重地喘气声和沙地上凌乱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海勒姆能够看到沙地上流了一大滩暗红的血。但很明显,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因此,战斗仅仅持续了一两秒钟。利瓦伊从受伤的人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把衬衫袖子从肩膀到手腕部分都撕了下来,再次残忍地举起尖刀,一次又一次地向下刺去。现在,刀子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原来亮白的颜色。

刹那间,一切都结束了。利瓦伊的同伴像一捆破布一样,一声不吭地倒在了沙地上,软软地趴在了那里,半边脸埋进了沙子里,随后,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就安静地躺着不动了。

利瓦伊紧握着那把尖刀,俯下身子察看了一下那个人。他的衬衫和手,还有裸露着的胳膊,都被那个人的鲜血给染红了。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海勒姆看到了一张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的脸。

最后他耸耸肩,弯下腰去,用死人身上那松垮垮的马裤擦了擦自己的刀和手,又擦了擦胳膊,然后把刀插回鞘中,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箱子。在明亮的月光下,海勒姆清清楚楚地看到:箱子里大部分是纸和皮制袋子,而且很明显那些袋子里装满了钱。

那场可怕的战斗从开始到结束,海勒姆一直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趴在沙丘顶上,他惊恐、迷惑地看着下面沙谷中的那场殊死搏斗。沙子从他趴着的地方慢慢地滑了下去,但是,利瓦伊太过关注于翻看箱子里的东西,根本没有注意到沙子发出的微微的响声。

海勒姆的脸像死人的脸一样苍白憔悴。他张开嘴好像想要说话,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就这样默默地站着,活像一尊雕像,而不是一个活人,然后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利瓦伊带来的袋子上。毫无疑问,这个袋子是用来装珠宝的,现在它仍然静静地躺在那片沙地上。此时,海勒姆忽然灵光一闪,整个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他把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好像害怕自己可能会在不经意间发出声音,脸上原本憔悴的神情也完全消失了。

他沿着沙丘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慢慢走下了斜坡。他的行动缓慢、寂静,踩到松软的沙子上时,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就这样静悄悄地、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沙丘,走到那个袋子旁边,无声无息地拿起了袋子。利瓦伊仍然在箱子边上埋头检查里面的纸张,离他只有四英尺远。海勒姆拿着袋子,可能是因为不小心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利瓦伊迅速转过头来,但是已经晚了,一瞬间,那个袋子已经罩住了他的全身。

接着是另外一场恶斗,和刚才发生的那场搏斗一样激烈,一样无声无息,一样绝望而短暂。利瓦伊身材瘦长、强壮,精力旺盛,他力气很大,为了保住性命,他绝望地用尽全力进行搏斗,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机会战胜同样拥有强大力量的海勒姆。没过多久,利瓦伊被死去同伴的尸体绊倒了,海勒姆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也许这一跤把他给绊晕了,也许他觉得再抵抗也没有什么用,所以,他停了下来,安静地躺在那里。海勒姆跪在他身上,从箱子的环上抽出绳子,然后一声不吭地把利瓦伊连同那个面粉袋紧紧地捆在了一起,打上了好多个结。在这个过程中,利瓦伊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你让我走,”包袱里传出他窒闷的声音,“我会给你500镑,就在那个箱子里放着。”海勒姆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继续打着绳结,把他紧紧地捆住了。

十三

整个冬天和春天,“蝎子号”战舰一直停泊在刘易斯港,也许他们还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认为海盗可能会卷土重来。这天早上八点,梅纳德上尉正坐在霍尔律师的办公室里,边用帽子扇着风,边和律师聊着天。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近。律师和上尉连忙走了出来。他们看到街上有一大群人正向这边走来,不停地喧哗着,推推搡搡的,有的人走在人行道上,有的人走在大马路上。附近的人家把门窗都打开了,伸出头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群人越走越近,人们终于看到了,这群人中有一个人,他们陪着他往这边走。这个人就是海勒姆·怀特,他的头上没有戴帽子,身上也没有穿外套,汗水顺着脸颊滴溚滴溚地往下流,但他仍然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大袋子,袋子用绳子一圈圈地紧紧地捆着。直到他们走到跟前来,律师和上尉才看到这个袋子里露出来一双穿着灰色线袜的腿。原来,海勒姆竟然背着的是一个人。

当天早上,海勒姆就这样拖着这个袋子走了五英里远,中间一次也没有休息,直接来到了律师的办公室。

他走上陡峭的楼梯,进了律师的办公室,一言不发,把身上背的东西重重地摞在了地板上,然后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律师两只手撑在桌子上,站在那里,先看了看海勒姆,又看了看地上这个奇怪的东西。尽管外面人声鼎沸,而此时,办公室里却忽然静了下来。“这是什么,海勒姆?”霍尔律师问道。

海勒姆重重地喘着粗气,终于开了口。“这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谋杀犯。”他说,用颤抖的手,指了指袋子里那个一动不动的人。

“这儿,你们来几个人!”律师大声叫到,“过来!把这个人解开!他是谁?”有十几个冲上来帮忙,很快就解开了绳子,面粉口袋从那个人的头上和身体上滑落了下来。

他的头发、脸、眉毛和衣服上都沾满了面粉,但是这些面粉却无法遮盖住他头上、胳膊上和衬衫上大大小小的暗色血污。利瓦伊用胳膊肘支起了自己的身体,愁眉苦脸地向四周看了看,周围的人都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地吃惊。

“啊,是利瓦伊·瓦斯特!”律师用沙哑的声音说,他太吃惊了,似乎半天才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忽然,梅纳德上尉推开围住利瓦伊的人群,挤了进来,他抓住利瓦伊的头发,把他的头向后扳去,以便看清这个人的脸。“利瓦伊·瓦斯特!”他大声地说,“这个人就是你曾经提到过的利瓦伊·瓦斯特?看看这个伤疤,还有他脸上的印记!他就是蓝肤!”

十四

在蓝肤从沙地里挖出来的箱子里,人们不但发现了班轮上被抢走的金匠汇票,而且还发现了许多那艘船上的官员和乘客们被抢劫的贵重物品。

班轮的纽约代理人说要给海勒姆一笔丰厚的报酬,感谢他帮助他们重新找回这些丢失的汇票,但海勒姆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这么做,”像平常一样,他沉闷、呆滞地说,“只是想让大家知道我是一个诚实的人。”虽然他不肯接受班轮代理人给的报酬,但是上天还是赏赐了他。“蝎子号”把蓝肤押到了英国,关在了纽盖特监狱。在狱中,他自杀了,用长袜把自己吊在了监狱的窗户上。初秋时分,这条消息传到了刘易斯,霍尔律师马上行动,把海勒姆父亲的500镑遗产转交到了海勒姆手中。

这一年的11月,海勒姆和海盗的遗孀萨利·马丁终于一起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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