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日常常对我的年青的同学们说:古人所谓“穷愁著书”(2)的话,是不大可靠的。穷到透顶,愁得要死的人,那里还有这许多闲情逸致来著书?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候补的饿殍在沟壑边吟哦;鞭扑底下的囚徒所发出来的不过是直声的叫喊,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骈体文(3)来诉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笔,说什么“履穿踵决”(4)时,脚上也许早经是丝袜;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征士(5),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当苦痛,即说不出苦痛来,佛说极苦地狱中的鬼魂,也反而并无叫唤!

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6)使我不堪闻见。我装作无所闻见模样,以图欺骗自己,总算已从地狱中出离。

打门声一响,我又回到现实世界了。又是学校的事。我为什么要做教员?!想着走着,出去开门,果然,信封上首先就看见通红的一行字: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我本就怕这学校,因为一进门就觉得阴惨惨,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看到杨荫榆校长《致全体学生公启》(7)里的“须知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的话,就恍然了,原来我虽然在学校教书,也等于在杨家坐馆(8),而这阴惨惨的气味,便是从“冷板凳”(9)里出来的。可是我有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就是偶尔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后,即又有疑问发生:这家族人员——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怎样的,母女,还是婆媳呢?

想而又想,结果毫无。幸而这位校长宣言多,竟在她《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10)里获得正确的解答了。曰,“与此曹子勃谿相向”,则其为婆婆无疑也。

现在我可以大胆地用“妇姑勃谿”(11)这句古典了。但婆媳吵架,与西宾(12)又何干呢?因为究竟是学校,所以总还是时常有信来,或是婆婆的,或是媳妇的。我的神经又不强,一闻打门而悔做教员者以此,而且也确有可悔的理由。

这一年她们的家务简直没有完,媳妇儿们不佩服婆婆做校长了,婆婆可是不歇手。这是她的家庭,怎么肯放手呢?无足怪的。而且不但不放,还趁“五七”之际,在什么饭店请人吃饭之后,开除了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13),并且发表了那“须知学校犹家庭”的名论。

这回抽出信纸来一看,是媳妇儿们的自治会所发的,略谓:

“旬余以来,校务停顿,百费待兴,若长此迁延,不特虚掷数百青年光阴,校务前途,亦岌岌不可终日。……”

底下是请教员开一个会,出来维持的意思的话,订定的时间是当日下午四点钟。

“去看一看罢。”我想。

这也是我的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明知道无论什么事,在中国是万不可轻易去“看一看”的,然而终于改不掉,所以谓之“病”。但是,究竟也颇熟于世故了,我想后,又立刻决定,四点太早,到了一定没有人,四点半去罢。

四点半进了阴惨惨的校门,又走进教员休息室。出乎意料之外!除一个打盹似的校役以外,已有两位教员坐着了。一位是见过几面的;一位不认识,似乎说是姓汪,或姓王,我不大听明白,——其实也无须。

我也和他们在一处坐下了。

“先生的意思以为这事情怎样呢?”这不识教员在招呼之后,看住了我的眼睛问。

“这可以由各方面说……。你问的是我个人的意见么?我个人的意见,是反对杨先生的办法的……。”

糟了!我的话没有说完,他便将他那灵便小巧的头向旁边一摇,表示不屑听完的态度。但这自然是我的主观;在他,或者也许本有将头摇来摇去的毛病的。

“就是开除学生的罚太严了。否则,就很容易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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