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艾玛·盖洛比太太对莱斯里·西尔还有一丝好感的话,那大概就是他要和华特一起出书这个计划了。这样一来他会减少留在这地方的时间,眼不见为净,等书完成后他再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从此她就不用再看到他了。所以对她而言,出书这计划她是乐观其成的。伊莉莎白喜欢和这怪物在一起,那是因为他们年纪相仿,会为同样的事而开心,不过不可否认也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

然而从外表看来,她倒是没有被他强烈吸引的迹象。除非她有事要和西尔说,不然她的视线不会特别停留在他身上。她并没有像一般陷入恋情的女孩那样眼睛不停地跟着心爱的人的身影游移,也不曾在同一个房间里跟他坐得特别靠近。

就艾玛的大脑所能思及的范畴而言,她算是个后知后觉的女人。

然而拉薇妮亚可就不同了。她冷眼旁观一切并且愈来愈感到不安,她觉得事态已经很严重了。就在第七天,她不知不觉间开始用言语透露她的情绪。这天她一如往常构思着小说的内容,并由伊莉莎白在一旁帮她书写。但今天她的情绪显然非常不稳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因而使伊莉莎白感到非常困惑。拉薇妮亚写作的过程向来是轻松愉快的,她对她书中所创造出来的女英雄角色总是优游自若、游刃有余。她可能会忘了那个在卡普利清晨采集紫罗兰花巧遇爱人的女主角叫达芬还是凡蕾瑞,但是当她在描述男女主角相遇的那一刻时,她所投入的感情与专注简直就像她是女主角的教母一般细心呵护。而现在一反常态,她是如此地心不在焉,竟然连女主角丝维亚长什么样都忘了。

“我写到哪儿了,伊莉莎白,我到底写到哪儿了?”她在房里踱着步,心慌意乱地问。一枝笔插在她鸟窝般的枯发上,另一枝笔则被她小而尖的牙齿不自觉地咬着。

“写到丝维亚从花园走进来,走过法式的窗边。”

“哦,没错,继续接下去,‘丝维亚的脚步在窗边停下来,她修长的身影映在灯光下,大而湛蓝的眼睛小心翼翼的……”’“是棕色。”伊莉莎白打断她说。

“什么东西?”

“她的眼睛。”伊莉莎白翻回前几页的内容去看,“第五十九页,‘她的棕色的眼睛仿佛秋天落叶一般的晶莹……”

“好,我知道了。‘……她棕色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的,随即她优雅地抬起她的脚尖踏入房内,她轻巧的高跟鞋踩在镶花的木头地板上………“没有高跟鞋。”

“你说什么?”

“没有高跟鞋。”

“为什么?”

“她刚打完网球啊。”

“她可以去换,不行吗?”拉薇妮亚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回答她。

“这不太合理吧,”伊莉莎白非常有耐性地说,“她手上还拿着网球拍!”

“哦,竟然这样!”拉薇妮亚暴躁地答道,“我敢说她根本就不会打!我写到哪儿了?‘她踏人房内……她踏人房内,身上的白色罩衫轻轻飞舞’——不对,不对,等一下——‘她踏入房内’——天啊,该死的丝维亚!‘,她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还把她手上的笔丢到书桌上。”谁管那个笨女人做什么啊!就让她继续呆在那个窗户边,自己想办法吧!““怎么了,阿姨?”

“我无法专心。”

“你在担心什么吗?”

“没有。有。没有。可能有吧。我想是某个方面。”

“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拉薇妮亚将手指伸进她的鸟巢头发里,不小心摸到头上的铅笔,突然一脸惊喜地说,“奇怪,我的黄色铅笔怎么会在这儿?”说完她又把笔插回头上。“伊莉莎白,亲爱的,你千万不要认为这是我在干涉或别的什么,好不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迷恋上莱斯里·西尔了呢?”

伊莉莎白一听,心里想道,阿姨为什么总爱用一些过时的爱德华辞汇说话呢什么“迷恋”?她总是得把拉薇妮亚的惯用语再说得比较现代化一点。

“如果你说的‘迷恋’指的是爱上他,我想我没有。”

“我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可是难道一个迷人的人在你身边,你不会爱上他吗”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当然不是指陷入爱河这么严重的状态,我指的是吸引力。他吸引你,对吧”她的语气是陈述,而不是疑问。

伊莉莎白看着眼前这双疑惑而纯真的眼睛防备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这是我的假设,事实上也是因为我这么感觉。”拉薇妮亚说道。

这实在太突然了,伊莉莎白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真后悔邀他到崔宁庄园来。”拉薇妮亚黯然地说,“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什么也没做——但不司否认,他是个搅局的人。索吉和托比的事件不就是……”

“这事我早知道了!”

“不,他们后来又和好了,索吉现在已经恢复正常并且开始工作了,现在……”

“他们的事你不能怪莱斯里·西尔。他们本来就有问题,你知道的。”

“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就是那天吃过饭后,玛塔坚持要西尔送她回家,并且留他到很晚。我的意思是玛塔根本没有顾及其他人。”

“可是玛塔知道牧师会送伊斯登·迪克生小姐回家。他和迪克生小姐同路。”

“我不是指她做了什么,我指的是她想做什么。她——她很想把他占为己有。”

“哦,这不就是玛塔向来的作风吗?”

“不只是这样,她也感受到了那种——那种特殊的魔力。”

“当然,他绝对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伊莉莎白说,同时在心里想着这种陈腔滥调实在无法全面具体地描述西尔的独特性。

“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拉薇妮亚语调低沉地说,“没别的形容词可以说了。你等着看他下一步的举动,每件事都是一种信号、一种前兆,像是一种天启之类的东西。”她看着伊莉莎白的眼睛充满挑衅地说,“你觉得呢?”

“没错,”伊莉莎白说道,“是的,我是觉得有点像那样,仿佛——即使是他做的最小的事都仿佛充满着某些意味。”

拉薇妮亚拿起桌上的铅笔开始在旧笔记本上乱画。伊莉莎白注意到她在本子上重复地涂着“8”这个符号。拉薇妮亚一定是内心充满烦恼才这样,她开心的时候向来都是画箭头的。

“真的很奇怪。你知道,”拉薇妮亚左思右想后说道,“当我同他独处一室时,竟然有一种和一个名噪一时的罪犯在一起的感觉。当然没那么糟,可是就是那一类的感觉——一种错觉。”她又画了几个“8”的符号,“如果他今晚就从我们眼前消失,而某个人来告诉我他其实不是人类,是个美丽的魔鬼,你知道吗?我会相信他们,真的,我会。”

然后她把铅笔放在桌上笑着说:“一切都非常荒谬,你看着他,并且试图在他身上寻找到那个奇怪特质的来源,结果你看到什么?没有,什么你都找不到,没有一处符合!美丽的外貌、婴儿般的肌肤,对一个男人来说他是那么优美,尤其相对于索吉·罗道夫而言。他的声音温和有礼,还有那么一丝懒懒的味道,完全和那些德州人或爱尔兰人不一样。你试着分析他身上散发的奇怪魔力,然后你得到什么结论呢?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一无所获!这些完全无法解释莱斯里·西尔的一切。”

“的确不能,”伊莉莎白默默地说,“它们的确不能。”

“最好玩的事被我们忽略了: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与众不同,你知道吗?艾玛晓得。”

“妈妈?”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和我们的看法完全相反。她恨他身上的一切,虽然我以前带回来的客人她多半都不怎么认同,有些甚至她还不喜欢,可是她特别厌恶莱斯里.西尔。”

“她告诉你的吗?”

“不,她不用说。”

的确,伊莉莎白想,她的确无须多此一举。拉薇妮亚.费奇——仁慈、和善的拉薇妮亚——永恒青春期小说的制造工厂,拥有一个作家所应具备的直觉与敏感。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点不正常。”拉薇妮亚说道。

“不正常?”

“当然,只是某部分。在某些人身上有一种邪恶的吸引力,就是说,在某方面他们是非常偏执疯狂的,而其他方面则完全正常。”

“除非你能了解这样的疯狂。”伊莉莎白接着指出,“你必须了解他们心灵的偏执所在,在你掉进这种不正常的吸引怪圈之前。”

拉薇妮亚想了想说,“没错,你说的没错。可是没关系,这套‘疯狂’的理论不适用于我。话说回来,我可还没碰过像莱斯里·西尔这样理智的人,你呢?”

伊莉莎白也没有。

“你不觉得吗?”拉薇妮亚继续说,并且避开她的眼睛继续乱画,“华特好像已经有点开始怨恨西尔了?”

“华特?”伊莉莎白不解地说,“不可能,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此时拉薇妮亚在本子上画了一栋房子,还在房子上加了一道门。

“为什么这样说华特?”伊莉莎白反驳道。

拉薇妮亚继续又给房子添了四个窗户和一个烟囱。

“因为他对他非常周到。”

“周到!华特一向如此——”

“当华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视之为理所当然,”

拉薇妮亚点起烟继续说道,“他越喜欢的人,他越视之为理所当然。他对你也是——这你没想过吧?这一阵子他视西尔为理所当然,可是现在他改变了,他不再这样了。”

伊莉莎白安静地想了想这个问题。

“如果他真的不喜欢他,”她终于开口问道,“那他为什么要和他去罗许密尔河或一起出书呢?为什么?”这时拉薇妮亚正在给本子上的门画上一个把手。

“那只是因为这本书值得做。”拉薇妮亚带着冷冷的暗示说道。

“华特从来不和他不喜欢的人一起合作。”伊莉莎白刚强地说。

“可能因为他很难解释他突然不想做的原因吧。”她淡淡地回答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伊莉莎白相当愤怒地说。

拉薇妮亚停止涂鸦,和缓地说道,“伊莉莎白,亲爱的,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希望你能藉此再思考一下华特的问题,用你自己聪明的方式——也就是说,不通过任何别人或其他的方式。”她看着伊莉莎白的眼睛继续说道,“哦,是的,你很聪明,比华特还聪明。他不是个聪明的人,可怜的华特。他最幸运的事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一定爱他。”她把桌上的笔记本推开,随即笑了一笑,“我不认为他出现一个情敌是什么不好的事,除非事情真的严重到不可收拾。”

“当然没什么严重的。”伊莉莎白说道。

“那我们现在忘了那蠢蛋,在午餐前把这一章完成吧。”拉薇妮亚说着拿起铅笔继续工作。

可是一种震惊感却一直留在伊莉莎白心中久久不散,它唤醒了西尔对于她的存在,只有她知道的一种存在,现在看来不只是拉薇妮亚知道了,弄不好连华特都感受到了。不可能吧,他怎么会知道?拉薇妮亚会知道并不意外,坦白地说她也是西尔魅力之下的一个牺牲者,可是华特就没有道理也没有理由知道她内心深处这样微妙的感情了。

然而拉薇妮亚说的没错,华特对西尔的态度的确有所转变,已经由原来的理所当然转变为对待一般客人的礼貌与周到。这样细微的改变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这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那两盒对比鲜明的糖果盒的巧合所导致的?不会吧,对美国人而言,买糖果给女孩子也只是一种亲切的表示,就像帮女士开车门一样,并不至于对一个成熟的成年人造成那么大的冲击,华特不可能为此而怨恨他。那到底华特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这个只有她和拉薇妮亚才知道的秘密?她的心里不断想着拉薇妮亚和她的直觉,她很纳闷拉薇妮亚为什么会突然改变对托比·图利斯的态度,并且完全没提到原因。她想,是她自己根本也不知道原因呢,还是她对托比事件根本就了解不深。托比,全村人都知道他现在还在为那次事件而忍受着痛苦。西尔竟然以那种浑然不知的冷漠态度拒绝了托比的盛情邀约,托比所有处心积虑的安排他一律予以拒绝。当托比邀请他到自己那幢有名的住处时,他竞漠然地表示毫无兴趣。这样的事从没发生在托比身上,这可是他的王牌,从来不曾失灵,对美国人尤其管用,可是这个美国人却让他栽了面子。西尔根本无视托比的存在,并且以颇为恰当的礼貌巧妙地与他划清壁垒。他筑起了一道优雅的石墙,全莎卡镇的精英分子都在一旁看得津津乐道。

就是这点灼痛了托比。

吃了西尔的闭门羹已经够让他丢脸了,弄得尽人皆知更是让他痛苦不堪。

的确,伊莉莎白想,西尔的出现对莎卡镇而言不是一件太幸运的事。所有西尔曾经接触的莎卡镇民里,大概只有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是全心欢迎他的,他对迪克生小姐也非常和善亲切。对于她没完没了的问题,他都可以一一有耐性地回答。迪克生小姐也仿佛把他当做女人一般的手帕交,滔滔不绝地和他讨论着她的电影世界。

就像拉薇妮亚说的,他们如同一对家庭主妇,极尽热诚地交换彼此的电影经,什么电影好看,什么不好看。

也正是玛塔来吃晚餐的那晚,有那么一会儿她看着他和迪克生小姐,突然惊觉自己可能会爱上这个男人。那时她对玛塔依然没有戒心,可是当玛塔霸占他并将他带走时,她的心里竟然强烈地希望他不要走,那时她就知道无论西尔对她的吸引力有多大,她是完全绑不住这个男人的。

现在她一边写着丝维亚那蠢蛋的故事,一边暗下决心:接受拉薇妮亚的劝告重新好好修补她和华特的关系,让他能一路没有嫉妒、高高兴兴地度过接下来这段写书的岁月。等他们从密尔港弄来两只独木舟、安排好到欧特雷的行程后,她打算和华特一起做些特别的事,一些两人世界之类的事。他们最近的三人行太频繁了。

的确,不过,错的可能不是三人世界,或许是两人世界。“)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