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道去城里找罗思吧。”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华特对西尔说。

可是西尔想留在这里。他说他不想离开这片绿油油的初春乡景,即使离开一天都舍不得。况且他又不认识罗思,他觉得华特先去和他谈谈,下次再带他正式拜访比较恰当。

华特感到有点失望,并且无法确定这感觉的真正原因。

在开车去广播室的路上,他的思绪第一次为广播之外的事所牵绊,一再地想起崔宁庄园的一切。

他去找罗思,向他提了“罗许密尔河上的独木舟”的计划。罗思非常喜欢这计划,并且给了他口头上的出版承诺,可是最后他还是有所保留地表示要等和克罗马帝讨论后才能作最后决定。

一般人都对罗思找克罗马帝一起经营出版社感到不解,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好玩才这么做。因为就表面上来看,大家都觉得以可马克·罗思的能力,一个人经营这家出版社应该就绰绰有余了,实在没有必要再找一个人来共同经营,尤其是一个像克罗马帝这样平凡的角色。然而可马克有一种一般人可能没注意到的西部高地人的性格弱点,那就是他很难拒绝别人。他希望别人喜欢他,所以他找了克罗马帝来做他的烟雾弹。他在作者面前扮演着欢迎他们的热情角色,但是万一他想拒绝的时候,克罗马帝就成为他逃遁的台阶。克罗马帝曾经有一次生气地说:“你叫我帮你退稿,起码也让我知道它们长什么模样吧!”但这样的情形极少发生,事实上克罗马帝对于他负责要拒绝的稿件都会尽责地看过。

现在面对畅销书的女作家的侄子,罗思最后还是用了他那套惯用的缓兵伎俩,说要回去和他的伙伴讨论后再决定。可是他那红通通的脸显得十分满意,并且最后还邀请华特一起共进午餐,为他点了一瓶上等的红酒——这对华特而言似乎是一种浪费,他喜欢的是啤酒。

带着满肚子勃艮第的好酒和雾一样的结论,华特在回播音室的路上一直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进行以及回到莎卡镇后要做的事,完全无心享受呆在播音室的乐趣。

在他过往的广播节目里,每集都会邀请一个特别来宾和大家聊天,他也会做一些相关的准备,好让节目内容能更贴近怀特摩尔的风格。这些来宾使华特的节目看起来像一个由偷猎者组成的世界,这些人里有来自澳洲的牧羊人、赏鸟家、萨瑟兰郡来的饲牧人、四处收集橡实果的狂热女士、业余的猎鹰人等等。任何他可以找到且愿意来到节目中的人他都会邀请。

他今天的客人是一个养了一只温驯狐狸的小男孩。华特很沮丧地发现他并不太喜欢这小子。他一向都是很热爱他的来宾的,他热情温暖地像兄弟一般对待他们。

在他的生命里,每次节目中这段和来宾的对谈,几乎都是他对人最热情最友善的时候,他对他们的爱几乎让人热泪盈眶。

所以,他现在正为自己竟然不喜欢哈洛·迪伯和他的蠢狐狸而感到万分沮丧。

他发现哈洛的嘴唇好像发育不是很完整,看起来就像只狐狸,也许这只狐狸可以与他和睦相处就是因为他让它有家的感觉。他为自己这种刻薄的想法感到内疚,并且试图以更温柔和善的话语来补偿他的不安。

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做作,哈洛和他的小狐狸真是华特的广播有史以来最大的败笔。

就算今天的谈话很成功,也不足以抹去他对哈洛的记忆。今天的主题是“英国的蚯蚓”,换成别人来主持一定会说一些关于蚯蚓的生态或它们和自然的关系等话题,可是谁会对蚯蚓或自然的话题有兴趣呢?于是华特从一种非常吻合英国听众胃口的莎士比亚角度来谈这些话题,这让他的听众们更加盲目地崇拜他。华特奇妙地将西海岸一块黯淡无光的灰色石头点化成绿色天堂,这是非常英国化的。第二天一大早第一个送信的邮差就会送来五六十封远自英国最北部边境寄来的读者信函,当然这代表着苏格兰是如何以她所拥有的蚯蚓为傲。不过对华特而言,这些热情的反应非常稀松平常。

华特在节目中有一个神秘习惯,就是在每次的广播中与某个神秘人物说话。这个小把戏为他赢得不少不自觉的友谊——一种很华特式的风格,那并不一定真有其人,大多是他从他的读者群中虚拟的人物。今天他决定既不和一个叫做丽兹的老小姐说话,也不和什么桥边医院的小女孩或苏格兰的灯塔员说话,他决定破天荒地对他挚爱的伊莉莎白在空中说话。伊莉莎白一向会听他的广播,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一定在听,可是他的听众实在太多了,反而让他没想过近在咫尺的伊莉莎白。

而今天,有一些暧昧的情愫让他想起她来了。他非常渴望她正在收听,于是他决定今天就把伊莉莎白当做空中的对象,出其不意地对她说话。但事情并不如他想像中顺利,关于伊莉莎白的种种在他心中翻来覆去,他的情绪使他无法依照预定的剧本演出。他想起了昨晚在河边的情景,昏暗的窗台、磨坊屋顶上的星星、黄昏中朦胧的灯影——“这是伊莉莎白最喜欢的灯光调子”。他的话从蚯蚓、英国一路说到伊莉莎白的时候竟然结巴起来,他原来在心里描绘的美好图景最后荡然无存。他相当懊恼,不过还不至于影响广播的进行。节目最后他准备了一些签名的生物书送给空中的听众。

在回家的路上,他为伊莉莎白买了一大盒巧克力糖。

当他提着这包礼物的时候,他想起上一次他买东西送伊莉莎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他想这是很好的习惯,以后他一定会常常这么做。

一直到他的车开出拥挤的市区、奔向通畅的市郊公路,一路上他的心中依然在揣测着伊莉莎白和她的内心世界:西尔。西尔。可怜的索吉说他是“中西部来的恶魔”。

为什么是恶魔?他纳闷着。恶魔,早晨的王子。在他心中恶魔是华丽而庄严的象征,此时一个高达六英尺半的巨大影像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着。这并不像西尔啊。

到底他身上哪一点会让索吉有这样疯狂的联想呢?恶魔,一种堕落的光芒,一种邪恶的美感。

这时他心中闪过一幅画面:西尔和他走过农场,他金色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不堪,他的身体被层层的英国法兰绒围绕。恶魔。他差点大笑出来。

但是不可否认,西尔的美貌真的让人不安。到底哪里不对?是有点不太对,他有些不太像这个世界的人。

或许这就是索吉发神经把他当作恶魔的原因吧。不过无论如何,西尔起码是个很好的工作伙伴,他们正准备合作一本书,并且他知道他们已经订婚,他不可能——他还没想完就被另一个念头打断。他没有道理担心一个有着堕落美感的人抢走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广播员的未婚妻。

他以比平常更快的车速开回家,停好车,拿出送给伊莉莎白的礼物,满心喜悦地准备给她一个惊喜。他同时也要把可马克·罗思喜欢这本书的好消息告诉大家。

他迫不及待地来到客厅。他走过偌大寂静的庄园,推开老旧的粗尼门,客厅一如往常明亮温暖,只有拉薇妮亚一个人在。

她把脚搁在壁炉围栏上坐着,摊在膝上的是当天发行的精英周刊。

“太奇怪了,”拉薇妮亚抬起头念道,“靠写作赚钱实在是一件不道德的事。”

“阿姨,其他人呢?”

“这家伙在发达以前多么崇拜希拉斯·卫克里啊。艾玛姨妈应该在楼上,其他人还没回来。”

“没回来?他们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他们吃过午饭后就开着比尔·马朵斯那辆小破车出去了。”

“吃过午饭?”

“没错,今天下午我没什么事,所以就让伊莉莎白他们出去了。今天天气多棒啊!”

“可是晚饭时间都到了呀!”

“是啊,看来他们回来晚了。”拉薇妮亚说道,她的眼睛继续追逐着希拉斯的新闻。

伊莉莎白今天下午根本没听他的广播。他对她说话,而她根本没听到。他觉得很懊恼。其实“神秘人物”有没有听并不重要,可是伊莉莎白一向都会听,这是她的职责。他是华特,她的未婚夫,全世界的人都会觉得她应该听。而现在她竟然忘了这件事高高兴兴地跟着莱斯里。西尔出去玩,让他一个人在空中对着空气说话。

在星期五,他的广播日,她连考虑一下都没有就跑出去闲逛,天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和那个叫西尔的,一个她只认识七天的家伙玩到现在还没回来。当他一心一意提着巧克力糖回来送她的时候,她竟然不在家。这实在太怪异了!这时牧师来了。大家都忘了今天牧师要来一起吃晚餐。华特一见到他就想,待会儿又得花至少十五分钟跟他谈论今天广播的蚯蚓话题,直到他觉得足够清楚为止。牧师一向是他的忠实听众,非常喜欢他的广播。除此之外,华特不知道要跟他聊什么话题。

随后盖洛比太太也走进来了,她满心虔诚地向牧师请安后,便走到后面准备晚餐。到现在为止,那对消失的人已经迟到了足足二十分钟了。后来盖洛比太太决定不等他们先开饭。此时华特突然感到不安,他转而想伊莉莎白一定出事了,她从来没有过这么晚还不回家的时候。她一定死在某个水沟里了,或许身上还有一辆车压着她。西尔是美国人,大家都说美国人的驾驶技术很差,而且他们开不习惯英国的道路,所以他们弄不好在转弯的时候撞车了。

他无心地搅弄着眼前的汤,内心黑暗而可怕,一边还在听着餐桌上的牧师大谈魔鬼学,不过这至少可以让他从刚才的蚯蚓话题中抽身出来,得到片刻的休息。

正当他的心黑暗到几乎萎缩成一片黑蘑菇的时候,西尔和伊莉莎白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他们满面红光地急急忙忙走进来,不断为他们的迟到向餐桌上的家人道歉。伊莉莎白向牧师介绍西尔,可是一直到她像个饥饿的难民坐在餐桌前喝汤之前,她都没有对华特说一句特别的话。他们说逛遍了这里每个地方,首先去参观了图尔斯修道院和附近的村庄,然后又见到了彼特·马西,去他那里看他养的马,然后再到克隆去。最后他们从克隆往回走,路上他们发现一家戏院正在上映着《火车大盗》——当然没人可以拒绝《火车大盗》的诱惑——他们为了看这部电影等了很久,这也就是他们会晚归的原因。不过他们觉得这部电影是值得等的。

后来《火车大盗》的话题就占据了整段上鱼的时间。

“今天的广播怎么样,华特?”当伊莉莎白伸手去拿面包的时候这样问。

“牧师会告诉你的,”华特说,“他听了。”

牧师轻声细语地向他们叙述今天的广播内容,然而华特发现他们根本没在听。

其问有一次当伊莉莎白递东西给西尔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交会,她还对着他微笑。

他可以感觉到他们彼此的喜欢之情,他们共度的这一天非常愉快。

“罗思对这本书的反应怎样?”当牧师终于结束讲话后,西尔接着问华特。

“他很喜欢。”华特说,可是他现在心里恨不得当初他们根本没开始合作这本书。

“你听过他们的出书计划吗,牧师?”盖洛比太太说,“他们打算合作出版一本关于罗许密尔河的书,从河的源头一盲写到人海。华特负责文字.西尔先牛负责摄影。”

牧师对这个计划深表赞同,他问他们打算徒步完成还是骑驴子。

“我们会先徒步到欧特雷那一带,然后再从那里改成水路继续后半段。”

“水路?罗许密尔河里有很多暗礁。”牧师说道。

于是他们就向他解释打算搭乘独木舟的想法。牧师赞成地听着,觉得轻巧的独木舟的确比较适合罗许密尔这种河流,可是他担心如何才能弄到独木舟。

“我今天和可马克·罗思提过这事,”华特说,“他建议我去找奇那斯问问看,就是密尔港那家做小船的,他们也许会有。他们的船行销世界,乔·奇那斯就是设计出折叠式救生艇的那家伙。如果他明天有空的话,我打算和西尔去拜访他。”

“好啊,”西尔说,“很好啊。”

接着牧师问西尔是否钓鱼,西尔说他不钓。

这时华特想起来他买给伊莉莎白的巧克力糖还放在饭厅旁边的桌上,那是他走进饭厅前放的。他决定让它继续留在那里,直到伊莉莎白自己发现它,那时他会装作很平常,然后若无其事地告诉她,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一定会更加深感不安与懊悔——他是如此惦记着她,而她竟然把他丢到一边。

当他们吃完饭走出饭厅时,他偷偷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盒巧克力是否还在。它还在那里,然而旁边好像还多出了一盒应该是伊莉莎白进门时放的东西。那是一盒从克隆的高级糖果屋买来的精美礼盒,很大一盒,看起来至少有四磅重,外面用非常华丽的宽丝带绑着,上面还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霎时华特的心情又被这个耀眼夺目的礼盒搅得不安起来,他非常讨厌这个礼盒,感觉有一种美国式的财大气粗。他非常不舒服,甚至完全不想看到它。

让他不舒服的,当然不真的是那盒糖。

他真正不舒服的原因是早在那盒糖出现以前就累积在他心中的情绪。

在他帮西尔倒白兰地、和牧师一起喝咖啡的时候,他不断想着该怎样才会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终于,他想到了。

西尔可能可以送她昂贵的糖果,但是华特却知道她最喜欢的糖果是哪一种。

或者——也许西尔也知道了?说不定正好克隆的糖果屋没有这种糖吧。

想着想着华特也帮自己倒了杯白兰地,今晚除了咖啡,他还需要一点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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