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光阴荏苒。红门兰和耧斗草的花都谢了,野丁香也一样。

在潮湿的草地上,又长出了龙胆草紫色的星形花朵以及那苍白而有毒的秋水仙;林梢也泛着红光,一片一片。秋分已过,万灵节在望,对于那些消磨时光的老手来说,基督降临节的第一个礼拜日、一年中最短的一天乃至圣诞节同样也不远了。不过,十月里美好的日子还是一个接着一个;这些日子跟表兄弟去参观贝伦斯顾问的油画那天的情况几乎一个样。

自打约阿希姆走后,汉斯·卡斯托普便不再与施托尔太太坐同一张桌子。在那一桌,布鲁门科尔博士已经死去;在那一桌,玛露霞常常无缘无故地用印着桔子花的手绢蒙着嘴傻笑。现在那儿坐的是新客人,谁都还不认识。我们的主人公在过完第二年的两个半月以后,便获得院方准许换了一个座位,坐到了原来那桌斜对面更靠近左边露台门的地方,

夹在原来那桌和“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中间,简言之,坐到了塞特姆布里尼坐过的那一桌上。是的,汉斯·卡斯托普眼下坐着意大利作家空出来的位置,坐在桌子头上,正对着“大夫的座位”。在七席中的每一席,

都保留着这么一个座位,供贝伦斯顾问或他的助手来观察时坐。

那边上首,在大夫席位的左侧,在重叠起来的几个坐垫上面,蹲坐着来自墨西哥的驼背业余摄影师。他不苟言笑,脸上的表情活像只鸽子。

他旁边的座位属于一位来自七堡地的老处女,正如塞特姆布里尼曾经抱怨的,她开口闭口都是她的姐夫怎样怎样,虽然谁都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这位老兄为何许人。她在例行的散步中拄着一根饰有图拉产的银柄的小手杖;每天在一定的时候,人们可以发现她立在阳台的栏杆边,把小手杖横担在脖子上做深呼吸,为的是扩张她那扁平得像盘子似的胸脯。她对面坐着个大伙儿称文策尔先生的捷克人,因为谁都没办法念清楚他的那个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的时候尝试过,看能不能把他那由一串乱七八糟的辅音凑成的姓氏拼出来——虽然没打算认真努力,而只是想让自己娇生惯养的拉丁化拼读法去那语音的丛莽里探探险,逗逗乐而已。

这个捷克佬尽管肥硕得像獾子,饕餮的本领就是在此地山上的人当中也非常突出,四年来却口口声声他病得快死了。晚会上,他常弹着装有饰带的曼陀铃,唱他故乡的民歌,讲他自己的甜菜种植园,说在那儿干活儿的净是些漂亮娘儿们。然后,紧靠着汉斯·卡斯托普,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的是马格努斯先生和太太,一对来自哈雷城的酿造啤酒的夫妇。

悲凉的气氛包围着这一对儿,因为两人正在失去对于维持生命极端重要的新陈代谢物质,马格努斯先生失去的是糖,马格努斯太太是蛋白质。

他们俩的心绪,尤其是脸色惨白的马格努斯太太的心绪,叫人感觉到已经不存在哪怕一点点希望;精神的贫瘠就像地窖的霉气一样从她身上往外散发,她一身兼有着疾病和愚蠢,其讨厌程度比缺少教养的施托尔太太犹有过之。汉斯·卡斯托普对这样的人极为反感,也正因此受过塞特姆布里尼的责备。马格努斯先生要开朗和健谈一点,不过谈起话来却常常使塞特姆布里尼这位文学家不耐烦。此外,他还喜欢动不动就发脾气,

时常因为政治和其他原因跟文策尔先生发生冲突。这位波希米亚人不仅以其民族情绪令他恼怒,还公然承认自己反对殖民主义,并且发表一些从道德上贬低酿酒业的言论。对此,马格努斯先生总是通红着脸给以驳斥,说什么这种与他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饮料在卫生方面无懈可击。在这种场合,从前都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出来以幽默调侃的方式和稀泥;

眼下坐在他位子上的汉斯·卡斯托普自觉缺少这份机灵,也没有足够的威信可以凭借,无法扮演同样的角色。

同席的只有两个人跟汉斯·卡斯托普有来往:一个是来自彼得堡的安·卡·费尔格,他左手边的邻座,这位心肠好性子也好的俄国人留着两丛茂密的棕红色八字胡,津津乐道地讲胶鞋生产程序,讲俄罗斯的边区和北极圈里的风物以及极地永恒的冬天;有时候,汉斯·卡斯托普甚至和他一块儿去散步。另一个坐在桌子上端正对着墨西哥驼子的座位上,名字叫魏萨尔,斐迪南·魏萨尔,头发稀疏,牙齿有毛病,来自曼海姆城,职业是商人,一双忧伤而饥渴的眼睛经常死盯着舒夏特夫人那富有魅力的身段,自打狂欢节起就很愿意接近汉斯·卡斯托普,只要情况碰得巧,他现在也总来跟他们一块儿散步。

魏萨尔在这样做时表现得耐心而又谦卑,甚至带着一种五体投地似的忠诚,这对当事者卡斯托普说来很不舒服,因为他完全理解其中复杂的含义,却又不能不本着人道的精神加以对待。他不露声色;他知道只要把眉头轻轻一皱,就足以将那自惭形秽的人羞辱和吓跑。他忍受着魏萨尔对他奴颜婢膝;这老兄一有机会就向他鞠躬致敬,就讨他的好儿;

他甚而至于容忍这人有时散步替他拿外套——他把外套抱在臂弯里,显得那么毕恭毕敬——临了儿,他还容忍曼海姆人与自己交谈,谈的内容总是令人感到忧郁。魏萨尔热衷于提出一些诸如向一位自己一厢情愿地爱着的女士表白爱情是否有意义、是否理智之类的问题——所谓无望的爱情,不知先生们怎样看待。他自己则看得极为重要,认为其中也包含着无穷的幸福。因为即使表白的一幕会引起反感,包含着许多屈辱,但却造成了与自己渴慕的心上人紧紧靠拢的幸福的一刻,强使她进入亲切的氛围中,受到他自身的热情的感染;自然,除此之外不能再存别的奢望,但短暂的绝望的欢乐,不也多少可以补偿那长久的损失么?须知,

表白是一种强暴的力量,它引起的反感越多,带来的乐趣也越大……这时候,汉斯·卡斯托普脸色一沉,魏萨尔就吓得不做声了。卡斯托普之所以如此主要是考虑费尔格在旁边;他经常强调,这位好好先生对所有高深一些、艰难一些的问题都一窍不通,而不是因为我们主人公的道德观已经僵化。要知道,我们一如既往地坚持既不美化他,也不丑化他,

所以也就在这儿告诉大家,有一天晚上,当可怜的魏萨尔见到旁边没人,

便苦苦哀求他,希望他看在上帝的份上详细讲一讲狂欢之夜他和她后来单独在一起的经历和经验。他确实是和和气气地满足了魏萨尔的愿望,

但却没有像读者可能认为的那样,让那克制的一幕带上任何低级轻浮的味道。我们有种种理由不让他和我们受到这样的猜疑,只想再附带说一说:从此以后,魏萨尔替和蔼的汉斯·卡斯托普抱外套时更加忠心耿耿了。

关于卡斯托普的新桌友们就讲这么多。他右手边的位子只被人暂时坐了几天,现在又空了:坐过它的人也是一位像他原来那样的探病者,

一位家属,一位平原来客和大伙儿所谓的来自山下的使者——一句话,

汉斯的舅舅雅默斯·迪纳倍尔占据了它。

突然之间,在身边坐着一位来自故乡的代表和使者,从使者身上英国式套装的呢料中,还散发着一个处于深谷中的“上流社会”、一种已经沉沦的古老生活方式的新鲜气息,这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够刺激的。不过,事情必然发生。汉斯·卡斯托普早已估计到平原上的这样一次行动,并且对将会派谁来完成使命都猜得半点不差。——说来也并不困难:彼得舅舅常在海上,可能性很小;迪纳倍尔舅公自己肯定更是十匹马也拉不来,这山上的气压情况叫他完全不放心。不,只能是雅默斯舅舅,只有他在处理完家乡的事务后可能来这儿看看;以前就曾经讲过他要来。只不过约阿希姆一个人回去,把山上的情形在亲戚中一讲开,

进攻便势在必行,便迫在眉睫。因此,约阿希姆走后不到两周,看门人给汉斯·卡斯托普送来了一封电报,他充满预感地拆开一看,丝毫也未感到惊讶:雅默斯·迪纳倍尔舅舅快到了。舅舅在瑞士办事,决定顺便到汉斯·卡斯托普的山上看一看。电报说他后天就到。

“好,”汉斯·卡斯托普想。“很好,”他想。“请吧请吧!”他甚至在心里说。“但愿你已经有点思想准备!”他在心里对即将抵达的人说道。

一句话,他对舅舅到来的消息处之泰然,并把它转给贝伦斯顾问和院方,

让院里准备一间房间——约阿希姆的房间还空着。第三天,在他自己当初到达的差不多时刻,也就是晚上八点钟光景,天已经黑了,他便乘坐送走约阿希姆的同一辆硬垫子马车,赶到达沃斯“村”火车站,迎接从平原上派来视察的使者。

没戴帽子的脑袋冻得红彤彤的,也没穿外套,他站在月台边上,等着小火车进站。站在舅舅的车窗下,他叫舅舅只管下来,他已接他来了。

迪纳倍尔参议——他实际是副参议,他满怀感激将老爷子的荣誉职务也接下来了——冷得缩在他的冬大衣里:十月份的夜晚确实让人感觉挺冷,差不多已经可以说冻得很厉害,是的,凌晨肯定真会上冻的。参议从车厢里下来,情绪高得出乎意料,并以一位德国西北方的上等人的文明而简单的方式,将自己的高兴用声音表达了出来。他问自己外甥好不好,对他满面红光的气色表示非常非常满意。他在一旁看着瘸子把行李打点妥帖了,才在站前跟着汉斯·卡斯托普爬上马车又高又硬的座位。

舅甥二人行驶在繁星万点的夜空下,汉斯·卡斯托普仰着脑袋,伸着食指,给舅舅解释那高高的星空,连说带比划地将这个那个星座的特征归纳出来,并说出一些行星的名字——舅舅呢,注意力集中到了宇宙而不是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身上,心里不禁暗想:虽然这样一到山上马上就谈星座也不是不可以,并不叫人觉得是发了疯,可毕竟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更重要吧。从什么时候起他对那上边的情况了如指掌的,舅舅问汉斯·卡斯托普;外甥答,此乃春夏秋冬四季不懈地坚持晚上在阳台静卧的收获。——什么?夜里躺在阳台上?——噢,没错儿。参议您也可以试试。您非试不可。

“肯定。当——当然。”雅默斯·迪纳倍尔既想迎合又有点胆怯地说。他的“被监护人”却语气平和而单调。他坐在雅默斯旁边,尽管秋夜的空气清凉得近乎寒冷,却没戴帽子,不穿外套。

“你一点也不冷么?”雅默斯问他;他自己裹在一寸厚的呢大衣里还冻得哆哆嗦嗦,说起话来既急又慢,因为上下牙齿总要打架。

“我们不冷。”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得平淡而简短。

参议从一旁将他打量个没完没了。他不问家里的亲戚和熟人们好不好,对舅舅从那儿捎来的问候,也包括已到团里春风得意去了的约阿希姆的问候,只淡淡地表示感谢,对故乡的情况也不作进一步打听。雅默斯参议感到不安起来,但又说不清楚不安的原因是什么,是出在他这外甥身上还是在他自己身上,出在他作过长途旅行后的身体状况上。他东瞅瞅,西望望,却看不见多少高山峡谷景色,只好深呼吸,然后长长舒了口气说,这儿的空气真不错。那是当然,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要不怎么会远近闻名。它有一些奇异的功效。尽管它加快肌体内的整个燃烧过程,处于这种空气里的人身上的蛋白质却会增加。它能治愈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潜伏着的多种疾病,或者说首先大大地加重它们,借助一种普遍的有机的推动力或驱动力,促使它们痛痛快快地爆发出来。——请原谅,痛痛快快地?——没错儿。不知参议是否从未发现,疾病在发出来时能给人一种痛快的感觉,一种肉体的欢娱之感。——“是的,当——

当然。”雅默斯舅舅尽管下巴不大听招呼,仍急急地回答,然后告诉外甥,他可能呆八天,也就是说一个星期,或者也许只有六天。因为他已说过,多亏这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拖得长长的疗养,汉斯·卡斯托普的身体在他看来已经非常不错,已经精强力壮了。他估计,外甥马上就会跟他一道下山回家了吧。

“得,得,别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汉斯·卡斯托普说。雅默斯舅舅讲的纯粹是山下人的话。他应该在我们这儿好好看一看,住一住再讲,

到那时他的想法就变啦。问题在彻底治好,彻底是关键。最近,贝伦斯大夫又给他加了半年。这时候,舅舅开始叫他“小伙子”,问他是不是疯了。“你难道完全病了吗?”他问。一个暑假竟拖长到一年零三个月,

现在又加上半年,能不叫疯!以全能的上帝的名义,他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这当儿,汉斯·卡斯托普仰望星空,微微一笑。好,时间!正好对它,对人类的时间,雅默斯首先必须把自己带来的观念改一改,然后才好在山上谈论它。——为了汉斯,他明天就要跟贝伦斯大夫认真谈一谈,雅默斯舅舅声称。——“谈去吧!”汉斯·卡斯托普应道,“他会让你满意的。一个挺有意思的人,既快乐,又忧郁。”随后,他便指着“阿尔卑斯之宝”疗养院的灯光,顺便告诉舅舅冬天怎么顺着冰橇道将尸体运下山去。

汉斯·卡斯托普将客人领进约阿希姆的房间,等他梳洗一下,两人便到餐厅去吃饭。房间用HCO熏过,汉斯·卡斯托普说——熏得同样彻底,就像不是违章硬跑掉的,不是出走,而是两码事,是死亡。舅舅问是什么意思。——“行话!”外甥回答。“这儿的一种说法!”他说,

“约阿希姆是开小差——开小差去当兵,这种情况也有。不过快一些吧,

好让你吃到热东西!”于是舅甥二人便相对而坐,在烧着暖气的舒适餐厅里,在比地面高一点的台子上,矮个子服务员敏捷地侍侯着,把雅默斯要的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装在小筐子里送来放在桌子上。舅甥二人碰杯畅饮,让温暖的酒浆在体内流淌。外甥讲着山上一年四季生活的变化,

讲餐厅里的这个那个食客,讲气胸及其原理,并拿好性子的费尔格先生作为实例,说明往胸膜内充气是多么可怕,费尔格先生自称曾脸青面黑地昏厥过三次,而且气味也怪极了,还讲到突然把气憋住时发出的吃吃笑声。汉斯·卡斯托普付了餐费。雅默斯胃口一贯不错,经过旅行和呼吸新鲜空气更是食欲大增,吃喝起来挺带劲儿。可吃着喝着他仍不时地停下来——他坐在那儿,吃到嘴里的食物忘记了咀嚼,刀叉在盘子上摆成一个钝角,两眼一转不转地瞪着汉斯·卡斯托普,看样子已经忘乎所以,而一来二去,他外甥也不在乎他这神气了。在迪纳倍尔参议被稀疏的金发遮掩着的太阳穴上,凸现出道道胀粗了的血管。

没有谈到故乡的任何事情,既未谈到个人的和家庭的,也未谈到市里的和商务上的,既没谈通德尔—威廉姆斯公司、船坞、机器制造厂,

也没谈至今还等着年轻的卡斯托普去实习的锅炉厂;自然,这并非他唯一的出路,所以也用不着问人家是否还在等他去。这些事雅默斯舅舅坐在马车上和后来无疑都提出过,但让汉斯·卡斯托普的全然无所谓一碰,

都掉在地上了,死了——他那无所谓的神气是如此冷静、坚定、自然,

简直凛然不可侵犯,令人想到他对秋夜的寒冷也毫无感觉,想到他那句“咱们不冷”,而这恐怕就是舅舅要一阵一阵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的原因吧。谈话还涉及到护士长和大夫们,涉及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报告会——事有凑巧,雅默斯舅舅要是呆满八天,还有幸参加一次报告会。谁告诉外甥说舅舅愿意听报告来着?谁也没有。他估计会愿意,因此用平静而坚定的口气说了出来,像是已经谈妥似的,以致舅舅觉得哪怕只是想一想可能不参加听,都必定显得不合情理,于是赶紧抢先说出“肯定,

当——当然”,以避免产生他曾在一闪念间另有打算的嫌疑。就是这样一种模模糊糊的、然而又强迫你不能不感觉到的力量,使迪纳倍尔参议不自觉地盯着自己的外甥瞧个没够——不过眼下是张着嘴巴,因为他鼻子的呼吸道给堵住了,虽然参议自己知道他并没伤风感冒。他听他外甥讲成为山上所有人的职业兴趣的疾病,讲得了这种病的人高涨的食欲,

讲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并不严重却旷日持久的病况,讲细菌对气管分支系统和肺泡组织细胞的刺激,讲结核的形成和浸润病毒的产生,讲细胞的互解和干酪化过程。说到干酪化,就要看病灶是通过石灰质的硬结而成为疤块以至于停止活动和痊愈,还是继续扩大,在周围造成空洞并使整个肺坏掉。他讲这个过程快得跟跑马似的,不出几个月,是的,甚至几个礼拜,就会使人Exitus。讲做气胸,说贝伦斯顾问是精于此道的行家里手;讲肺切除,说明天就要为一位新来的重病号,一位原来漂亮迷人的苏格兰女士施行这种手术,因为她得了肺坏疽,身体里装满了墨绿色的臭水,成天只有往嘴里喷雾化石炭酸,不然自己也会恶心得失去理智……突然,参议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自己大感意外,

羞愧之极。他笑得气喘吁吁,一想不对便立刻控制住自己,又不禁咳嗽起来,拼命想法将这不体面的情况掩饰过去——使他安下心来但同时又在他心里引起新的不安的是,汉斯·卡斯托普虽说不可能没注意到刚才发生的意外,却对其漠不关心,或者可以讲不屑一顾,可并非出于分寸、

照顾和礼貌,而纯粹是没关系和无所谓的意思,是一种叫人不舒服的宽容,好像他早就失去了对类似情况感到惊讶的本能。——这时候,不知参议是想亡羊补牢,给刚才自己的忍俊不禁披上一件理性和节制的外套呢,还是另有所图,总之,他突然话题一转,扯起家乡男士俱乐部的近况来,脑袋上的筋胀得粗粗的,开始讲一个时下在圣保莉做营生的所谓小姐,一个唱小曲的歌女,一个狂极了的小妞儿。舅舅给外甥描述,她如何以自己富有个性的魅力倾倒了家乡这座帝国城市的一班男人。他讲的时候舌头有些打绞,不过不需要因此而责难自己;他发现,对方那令他不再感到诧异的宽容,显然也对这个现象适用。话虽如此,他所经受的旅途的极度疲劳渐渐表现出来,难怪才十点半钟,他就提出要结束谈话,对后来还在大厅里碰见已多次提到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不怎么高兴。博士当时正坐在厅门内读报,外甥把舅舅介绍给他。对于博士兴致勃勃的寒暄,他无以为对,只能“肯定,当——当然”了事。他很高兴,

当外甥终于向他宣布,明天八点来接他去进早餐,说完就离开约阿希姆消过毒的房间,穿过阳台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而他自己呢,则可以如往常一样衔着根“安寝”香烟,倒在那位当兵去了的“逃兵”的床上。

差一丁点儿他就成为纵火犯;他竟衔着燃得红红的烟卷儿,两次睡了过去。

雅默斯·迪纳倍尔,汉斯·卡斯托普一会儿管他叫“雅默斯舅舅”,

一会儿只简单地叫他“雅默斯”。他是一位双腿修长、年近四旬的绅士,

穿着讲究的英国呢料套服和洁白的衬衣,头发稀疏、金黄,一双蓝眼睛长得几乎挨在一起,上髭修得短短的像收割后的麦秸,双手保养得很好。

几年前他就结婚并生儿育女,可仍旧没搬出老参议在哈尔维施德胡德路宽敞的别墅。他娶的是自己社交圈内的一位女子,同样高雅而有教养,

说起话来声音很低、很快,文质彬彬,跟他本人一样。在家里,雅默斯是一位干练、谨慎、尽管很爱漂亮却冷静而实在的生意人;但在陌生的习俗环境里,例如旅行到了南方,他又极善于迁就迎合,随时准备入乡随俗,做一个克己知礼的客人,这一点也不表明他对自己的文明信心不足,相反倒显示他对其坚实和强大的自觉,显示他修正自己贵族局限性的愿望,表明他即使处在自认为糟糕透了的生活环境中,仍能处之泰然,

见惯不惊。“肯定,当——当然!”他总是赶紧说,以免任何人想,雅默斯虽说文雅,却迂阔狭隘。来到山上他自然负有一定的实际使命,即受了委托要好好视察一下这儿的情况,把这个他心里称为被误了的年轻后生“弄走”,带回家去交给亲人们;不过,他仍旧心中有数,知道自己是在陌生的土地上行动——一开头他就隐隐地有所感触,他是来到一个有着自己独特习俗文明的世界里做客;这种习俗文明的坚实性不仅不比他自己的逊色,相反倒有过之。于是乎他办事的热情立刻与他良好的教养发生了矛盾,而且非常地激烈尖锐;须知,这客居之地的自信笃定,

确确实实已开始使他感到压抑。

这种情况,外甥在收到舅舅的电报时心里不慌不忙地答以“请吧请吧”那会儿,就已经预料到了。不过请千万别以为,汉斯·卡斯托普是有意识地利用他所处环境的强大个性,来对付他的舅舅。不,他不可能这样做,因为他早已成为环境的一部分;不是他利用环境来对付进攻者,

而是相反,一切都实实在在,简简单单,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从一开始,雅默斯就从外甥身上莫名其妙地隐隐感到自己的行动会遭到失败。

直到最后,汉斯·卡斯托普自然仍不免带着苦笑,陪着舅舅把戏演到收场。

上山第一天早上,卡斯托普在早餐时把舅舅介绍给同桌的病友们。

这时候,个子瘦长、穿着花哨的贝伦斯顾问在脸色黑中泛白的助手尾随下,晃晃悠悠地巡视到餐厅中来了。他匆匆地转了两圈,像顺口溜似的道着早安:“睡得挺好?”——他告诉迪纳倍尔参议,我们或者讲迪纳倍尔从宫廷顾问口中听见的,不只是他上山来陪一陪自己寂寞的外甥的想法好极了,而且还有什么这样做即使从他自己的切身利益考虑也实在正确,因为他显然严重贫血。——贫血,他,迪纳倍尔?——嘿,还用问!贝伦斯说着就伸过食指去掰开他的下眼皮。高度贫血啊!他说。舅舅要是在这儿的阳台上舒舒服服躺上几个礼拜,做什么都好好拿自己的外甥当榜样,那就算他真正聪明。在他这种状况下,最明智的莫过于像个轻度肺结核患者似的生活一些时候;附带说一下,轻度的肺结核每个人随时都会有。——“肯定,当——当然!”迪纳倍尔迅速回答,并且张着嘴巴,很讲礼貌地目送着昂着脖子摇摇摆摆走去的贝伦斯,好久好久。相反,他的外甥站在一旁无动于衷,一副老经验的样子。随后,舅甥二人去作规定的散步,一直走到水渠边的长凳处。再往后,雅默斯·迪纳倍尔就在外甥指导下,完成了他平生的第一次静卧。除了他带来的格子呢旅行毯之外,汉斯·卡斯托普还将自己的驼毛毯借了一床给舅舅—

—由于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年轻人盖一床已经足够——外甥还手把手地教他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的传统艺术,做到一丝不苟——是的,不仅如此,他在参议已被裹成个圆圆滚滚、结结实实的木乃伊之后,又将他一下子完全解放出来,为的是让舅舅自己重裹一遍,他本人只在发现错误时才插一插手。除此之外,他还教会舅舅将麻布阳伞固定在躺椅上,以防日光曝晒。

雅默斯参议说起俏皮话来。他身上的平原精神还很强烈。他现在讥讽他所学到的本领,就像刚才已经拿早餐后的定量散步当笑柄一样。可是,当外甥对他这些玩笑报之以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从而表现出眼前这个世界全部坚实的自信时,他却害怕起来了:他担心自己行动的能力,

急忙决定立刻找贝伦斯顾问作那次关系着汉斯·卡斯托普命运的谈话,

越快越好,最好就在当天下午,也就是说趁他还有平原的精神和力量可资凭借的时候。因为他感到,它们正在消失,眼前这个世界的精神正与他自身的良好教养结成一个危险的联盟,与他为敌。

他还感到,贝伦斯顾问建议他参加山上患者们的疗养活动,治他自己的贫血,也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事情自然会是这样,看起来根本不存在其他可能。至于是凭借着汉斯·卡斯托普的泰然自若和坚定自信,

情况才会在多大程度上看上去是如此,在多大程度上实际和绝对不可能想象有任何其他情况,这对一位受过良好教养的人来说,一开始是无法判断的。第一次静卧之后是丰盛的第二次早餐,早餐之后又是散步去山下的达沃斯坪,这一切都使上面的问题更加清楚,更富有说服力。——

散完步之后,汉斯·卡斯托普重新将舅舅裹了起来。他将他裹了起来,

这个词用得很准确。他让他躺在秋天的阳光中,躺在一张其舒适是毫无疑问甚至极其值得赞叹的椅子上,跟他自己一样,直至一声动人心魄的锣响在疗养院内传开,召唤病人们去进午餐。午餐是第一流的,没得说,

且极为丰盛,使紧接着的主要的长时间静卧不再仅仅是外在的习惯,而成了内心的需要;人人施行它都是出于自身的信念。就这样,又到了同样丰盛的晚餐,到了晚餐后的娱乐活动,在沙龙里看那架光学玩艺儿。

——对于这样一个温和地、自然而然地逼着你只得遵循的生活日程,简直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反对;就算雅默斯参议的批判能力没有被他的身体状况所削弱,它也不会让他有提出异议的可能。他不愿简单地称自己的身体不适,但却既感到疲劳,又因时冷时热而觉得烦躁,两者加起来真够他受的。

在等待与贝伦斯顾问会谈的不安中,时间到了星期二。汉斯·卡斯托普请浴室管理员转达舅舅的愿望,浴室管理员又转托护士长,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迪纳倍尔参议有机会认识了她本人。她来到他阳台上的时候,发现参议刚好在静卧,就将这个裹得圆滚滚的弱者的良好教养狠狠利用了一下。她对他讲:尊敬的好人儿,很对不起,得耐心地等上几天啦,顾问忙着哩,要开许多次刀,要进行全院体检;根据基督的原则,

受苦受难的人该得到优先照顾,参议嘛自称是健康的,所以必须习惯在这儿不当头号人物,而是得学会谦让,等候。然而,要是他愿意申请作体检什么的,又是另一回事喽——对此,她,阿德里亚迪卡·封·米伦冬克,将不会再觉得奇怪,请他看着她好不好,像这样,眼睛对着眼睛。

他的眼睛有点儿浑浊,有些不安,像他躺在她面前这个模样,总的看来十有九成不会完全没问题,都完全干干净净,希望他正确理解她的意思——现在该弄弄清楚,他申请的到底是检查身体,还是私人会谈呢?—

—是后者,当然是私人会谈!躺着的人坚决回答。——那他只好等着人家通知喽。顾问先生难得有时间作私人交谈。

简单讲,一切情形和雅默斯想象的都两样,跟护士长的谈话令他久久无法平静。他太文明了,太有礼貌了,没法直接对外甥讲,那个女人怎样傲慢无礼地吓唬他,因为从外甥不可侵犯的泰然自若中,已表现出他与山上这一切的和谐一致。雅默斯敲了敲隔墙,小心翼翼地问道,护士长大概是位挺怪癖的女士吧,对不对?——汉斯·卡斯托普沉吟地望了望空中,说差不多可以这么讲,然后反问,米伦冬克是不是卖了一支温度计给他。——“给我?不。她是干这行的?”舅舅又反问……可事情糟就糟在外甥的表情明明在说,即使他问的情况发生了,他也不会感到奇怪。在他脸上像是清清楚楚地写着:“咱们不冷。”可参议却冷,却一直感到冷,同时还脑袋发烧。他想,要是护士长真的卖体温表给他,

他准会拒绝买;可是这样做也未必正确,因为用别人的,例如用外甥的体温表,不能说是文明行为。

这样就一天天地过去了四五天。平原来的使者生活已上了轨道——

但这轨道是人家给他铺就的,要想越出它去运行看来不可想象。参议已经历了一些事情,获得了不少印象——咱们不想再更多地偷听他内心的声音了。一天,在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间里,从房主人用来装饰他那简朴卧室的一些私人的小玩艺儿中,舅舅看见立在橱子上的一个小小的木雕相框,框中嵌着块黑色玻璃片,就把它拿起来,对着日光一照,发现是张相片的底片。“这是什么?”他一边细看,一边问……他怎么能不问!那照片没有脑袋,只是一个人上身的骷髅,周围被云雾状的肉包着——而且是一个女人残缺的躯体,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吗?一件纪念品。”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对不起!”舅舅马上说,把底片放回到相架上,很快地离开了。这就是在四五天里他的经历和印象的一个例子。他也参加过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一个报告会,因为很难设想他可以不参加。至于跟贝伦斯顾问作私下交谈嘛,他到第六天终算如愿以偿。

他接到通知,准时在早餐后去了地下室,带着要跟那人严肃认真地谈一谈的决心,谈他的外甥,谈这年轻人如何虚度光阴。

当他再走上来的时候,嗓门变低了,问:

“你听见过这种事么?!”

然而事情明摆着,汉斯·卡斯托普肯定也已经听见过了,而且在听见的时候不觉得冷。于是他打断外甥,对外甥并不显得紧张的反问只是回答:“没什么,没什么!”可从此就表现出来另一种习惯,即皱着眉毛,

撮起嘴唇,眼睛向斜上方瞅着,可突然猛地一扭脑袋,又把同样的目光射向相反的方向……难道与贝伦斯的会谈也跟他设想的不一样?难道并非一直是只谈汉斯·卡斯托普,也谈到了他自己,谈到了雅默斯·迪纳倍尔参议本人,以致谈话失去了私人交谈的性质?他的表现使人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一下子变得非常快活开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常常无缘无故地笑,还用拳头戳着外甥的肋巴骨喊:“喂,老伙计!”目光也变成方才说过的那样子,一会儿瞅着东,一会儿瞅着西。不过,他的眼睛尽管如此仍遵循着一定的路线,吃饭时如此,散步时如此,傍晚参加娱乐活动时也如此。

在暂时缺席的萨洛蒙太太和那个胃口奇大、戴着副圆眼镜的中学生的桌上,坐着勒蒂斯太太,一位波兰工业家的夫人。开始时,参议对她并不特别在意。事实上,她不过是静卧厅中众多女士中平平常常的一位,

又矮又胖,长着褐色的头发,且已徐娘半老,鬓角已开始发白,只不过双下巴倒纤巧可爱,一对褐色的眼睛也挺活泼。以文明教养而论,根本别想拿她去比山下那位迪纳倍尔参议夫人喽。可是礼拜天晚上,吃过晚饭,在游艺厅中,多亏一件饰有闪光片的袒胸露肩的黑色晚礼服,迪纳倍尔参议先生竟有了一个发现:勒蒂斯太太原来长着一对白生生的乳房,一对紧紧束到一起的富于女性特征的乳房,峰壑分明得让人老远就一目了然。这一发现从内心深处震撼和鼓舞了老练成熟的绅士,仿佛那是什么崭新的、闻所未闻的甚而至于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宝贝儿似的。

他设法结识了勒蒂斯太太,和她聊个没完,先是站着,然后坐着,到回房睡觉的时候竟至哼起歌来。第二天,勒蒂斯太太不再穿袒胸的黑色晚礼服了,而是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可参议仍然心中有数,忠实于自己已有的印象。在散步的路上,他尽可能去碰这位女士,以便与她边走边聊,脸冲着她,向她弯下腰,态度友善殷勤到了极点。在餐桌上,他则举杯对她祝酒,她也微笑着回敬他,笑口中露出光闪闪的几颗金牙。在跟自己外甥闲聊的时候,参议简直把勒蒂斯太太夸得像“一位仙女”,

而且说着说着又哼起歌来。这一切,汉斯·卡斯托普看在眼里全不当回事儿,那表情仿佛说本来就该如此。话虽这么讲,雅默斯舅舅作为长辈的威信毕竟不会因此更高多少,再说他上山来的使命也与此相抵牾。

一次进餐时,勒蒂斯太太两度举起杯来——先是在上五香鱼片的当口,随后是在喝冰冻果汁的时候——向迪纳倍尔参议致意,正巧赶上贝伦斯顾问就坐在他和汉斯·卡斯托普的席上——贝伦斯顾问轮流坐七张桌子中的每一桌,所以每张桌子较窄的上席总替他保留一份餐具,这已成了规矩。这一回他将握在一起的大手搁在汤盆前,胡子翘翘地坐在魏萨尔先生和墨西哥驼子之间;跟驼子他讲西班牙语——因为他会所有的语言,包括土耳其语和匈牙利语。他鼓着一双充血的蓝眼睛,观察着迪纳倍尔参议如何举起斟满波尔多葡萄酒的酒杯,向旁边一席的勒蒂斯太太致敬。后来,在桌子另一头的参议远远地向顾问即席提出一个问题,

问他人腐朽起来是个什么情况,使他受到鼓舞,便趁大家还没吃完饭的机会作了一个小小的报告。贝伦斯顾问做的当然是肉体方面的研究,肉体应该讲完完全全是他的本行,他称得上一位肉体的君主,如果大伙儿允许他这么讲的话;现在,就让他告诉大家,肉体腐朽瓦解是怎样一个过程吧。

“首先,您的肚皮会爆开,”贝伦斯顾问说,说时把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把仍然握着的手收了回去。“您躺在刨花和锯屑上,肚子里的气体,您明白,使您膨胀起来,把您吹得鼓鼓的,就像那些调皮鬼拿青蛙恶作剧,往它身体内打气一样。临了儿,您完全成了一个气球;再过一会儿,您的腹壁已承受不住高压,就爆开啦。砰的一声,您感到轻松多了,就像叛徒犹大从吊着他的树上掉下来时一样。随后,您就将内脏倾倒出来。是啦,这时候您确实又体体面面的了。您要能请准假,不妨去探望一下您的遗族而不必再担心会令人讨厌。这种情况就叫臭气已经放完。再往后,如果您到空气流通的地方去呆着,就会越发变得漂亮,漂亮得跟呆在努沃瓦门前的方济各会托钵僧修道院地窖走廊里的巴勒莫市民一个样。您干干地、体体面面地吊在那儿,享受着众人的尊敬。问题只在于,得把臭气彻底放干净。”

“当——当然!”参议说,“我对您太感谢啦!”第二天早上,就再没见到迪纳倍尔的人影。

他走了,动身了,乘坐第一班下山去的小火车——自然先办理了所有手续。谁会产生其他想法呢!他结清了自己的账,对作过的体检也缴了费,然后悄悄地,对他的外甥不曾提起一个字,就准备好了自己的两只手提箱——多半是夜里或者凌晨趁大伙儿还在睡懒觉的时候整理的吧——等到第二天早上进第一次早餐时汉斯·卡斯托普走进舅舅的房间,发现已是人去屋空。

汉斯·卡斯托普双手叉腰站在房里,口中不住地说着“这样,这样。”

此时他脸上现出苦笑。“嗨,原来如此。”他一边点脑袋,一边说。有人溜掉了,仓皇逃窜,话都来不及留一句,仿佛再过一会儿就会没了决心和毅力,千万千万不可放过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于是乎将东西胡乱扔进箱子里,溜之大吉。不过,就一个人,不是两个,也未能完成他那神圣的使命;但仅只一个人走掉了也谢天谢地,这位绅士和奔向平原的军旗的逃亡者,雅默斯舅舅。喏,愿你一路顺风!

汉斯·卡斯托普不让任何人察觉,他对来探望自己的亲戚的离去事先竟一无所知;他尤其想瞒住那个送参议去火车站的瘸子。他后来收到一张印着波顿湖风景的明信片,内容是:雅默斯接到电报,要他火速回家处理商务上的事情。他不愿打搅自己的外甥——明摆着的谎言——

“我祝你继续好好疗养!”——莫大的讽刺!但也是一个很别扭的讽刺,

汉斯·卡斯托普认为。因为舅舅在仓皇启程的时候,肯定没有心情进行讽刺和说俏皮话,相反他认识到,在内心深处惊恐地认识到,他这么在山上生活了八天之后回到平原上去,将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感觉是完全错误的、不自然的、不允许的,如果他早餐后不是照例散散步,散完步不是严肃认真地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在室外躺一躺,而是马上就去事务所的话。这样一个令人惊恐的认识,才是他仓皇出逃的直接原因。

平原企图将滞留不归的汉斯·卡斯托普抓回去的努力,就这么告终了。年轻人早料到它会彻底失败。他也不隐讳,这一结果对他与平原上那些人的关系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这意味着轻蔑地彻底决裂;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本人来说,则意味着充分完全的自由。在这自由面前,他从此再也不会怦然心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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