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卡斯托普和约阿希姆·齐姆逊吃过午饭后坐在花园里,身上穿着白裤子和蓝上衣。这是一个受到赞扬的十月里的日子,它既让人感到热,又让人感到轻松,既令人感到喜气洋洋,又令人感到形势严峻。

在南边山谷的上方,天空一片蔚蓝;在布满小道和村落的山坡上有许多牧场,牧场上依旧长着绿油油的青草;在密密麻麻的林木之间,一群群的母牛正在吃草,从它们的颈上发出持续不断的铃声——这些由金属撞击出的声响宛如单调恬静的音乐,清楚地、不受干扰地在稀薄和纯洁的空气中散播开来,加深了笼罩在高山地区的节日的气氛。

表兄弟坐在公园尽头的一张长凳上,眼前是一个由幼小的冷衫组成的半圆形的花坛。这地方位于一个高出山谷五十米的、四周围有篱笆的平台的西北端,平台形成了整个“山庄”的基座。他们俩沉默不语。汉斯·卡斯托普抽着雪茄。他心里对约阿希姆不满,因为后者吃过午饭不想参加在凉台上的社交活动——病人们在饭后的卧疗之前总喜欢到凉台上来谈天——而违反他的意愿硬把他拉到花园的这个安静所在来了。

这说明约阿希姆是专横的。严格地讲,他们俩并不是暹罗的双生子。如果他们的兴趣不一致,他们可以分开。汉斯·卡斯托普到这里来,不是为了陪伴约阿希姆,他本人也是个病人。想到这里,他面带愠色。他本可以一直心安理得地对约阿希姆生气,因为他反正有玛利亚·曼齐尼雪茄可以抽。他把手伸进上衣的侧袋里,把穿着咖啡色皮鞋的脚伸到前面,

嘴里叼着一支长长的淡灰色雪茄。这烟是刚开始抽的,因此它头上的烟灰还没有被抖掉。饱餐之后享受一下它的香味,是他卧床静养之后重新获得的最大快乐。虽说他在此地高山疗养院的唯一任务是适应他所不习惯的东西——至于他的胃的化学机理,他那干燥的、容易出血的粘膜的神经,它们显然对抽烟已经完全适应了:在这六十五天或七十天里,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身体逐渐地乃至完全地适应了这精制的能使人兴奋或麻醉的烟草。他为这重新获得的能力而感到高兴。道德的满足加强了肉体的享受。在卧床休息期间,他从随身带来的两百支雪茄烟中省下了一些,如今还保留在他身边。除此之外,他还写信给萨勒恩大娘,求她在给他寄内衣和冬衣的同时再寄五百支不来梅产的雪茄来,以满足他的需要。雪茄放在一个漂亮的小漆盒里,盒子上面画着一个烫金的地球仪、

许多奖章和一个四周飘扬着旗帜的展览馆。

此刻,两位年轻人突然发现贝伦斯顾问正朝花园走来。他今天中午曾和病人们一起在饭厅里用餐,大家看到他坐在萨洛蒙太太的桌旁,两只大手握在一起,看着他的盘子。吃过午饭,人们又看到他呆在平台上,

和病人们谈一些个人的问题,让那些没有看过他表演的病人看他用靴带表演戏法。眼下他正在花园里的石子路上溜达,身上没有穿医生的工作服,而穿着小方格花的燕尾服,头上戴着大礼帽,嘴里同样衔着一支雪茄——一支很黑的雪茄。他大口大口地吸着,吐出一团团乳白色的浓烟。

他的头、他的脸以及淡青色的发热的双颊、塌鼻子、湿润的蓝眼睛和向上翘起的小胡子,还有他那瘦长而微显伛偻的身躯,这一切和他那大手大脚相比,统统显得微不足道。当他发现表兄弟时,神经顿时紧张起来,

显然是吓了一跳;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得面对面地向他们走去。

不过,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愉快地和客客气气地向他们问好,而且引用了席勒的叙事诗《伊毕库斯的鹤》中的一句:“你瞧,你瞧,蒂莫陶斯!”

为了给他们的新陈代谢祝福,他坚持请他们坐在凳子上别动,因为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表兄弟想从凳子上站起来。

“免了,免了。请别客气,我是个讲实际的人。你们完全没有必要为我站起来,因为你们二位都是病人。你们没有必要这样做,我不会见怪的。”

随后,他站在他们面前,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雪茄烟。

“这烟草的味道如何,卡斯托普?让我看一看,我可是行家和爱好者。烟灰很好,简直就是一位皮肤黝黑的美人,您说对吗?”

“玛利亚·曼齐尼,不来梅产的饭后抽的雪茄,顾问先生。每支十九芬尼,价钱便宜,但具有葡萄酒的芳香,同样价钱的其他的雪茄可没有这种香味。我是免费得来的。正如您所见,‘苏门答腊——哈瓦那’,

它外面的包叶是浅色的。我很习惯抽这种雪茄。纯度中等的混合型雪茄,

很够味道,但舌头并不感到刺激。我不喜欢老弹烟灰,最多也只弹两次。

当然,这种雪茄有时也会耍脾气。不过,生产这种雪茄的时候检查特别仔细,因此玛利亚的质量非常可靠,很少有抽不着的时候,可以敬您一支吗?”

“谢谢,我们可以换着抽。”说着,他们各自打开了自己的烟盒。

“这种雪茄,”宫廷顾问说,同时把他的盒子递给卡斯托普,“富有血性,您知道吗,有生气有活力。圣·菲力克斯·巴西。我总是抽这种雪茄。一种真正的消愁解闷物,辣得像烧酒,尤其是在快抽完的时候,

有一种火辣辣的味道。有人建议我抽这种雪茄要克制一些,切莫一支接一支地抽,否则就会吃不消。不过,与其整天吸水蒸气,不如一次喝个够……”

他们俩把互赠的礼物在手指间转来转去,摆出行家的样子仔细观察那苗条的躯体。他们俩看到,在有的地方已经破损的微微隆起的外部包叶上,有许多斜的平行的筋条,看上去好像是有点粗糙的皮肤上的跳动的血管,此外,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上还有光线在闪耀,一切都使人想到某种有机的活的东西。汉斯·卡斯托普道出了这种想法:

“这样的雪茄有生命。它似乎在呼吸。在家里的时候,我忽然生出把玛利亚保存在一个密封的白铁盒里的念头,为的是防止它受潮。您想它这样会死吗?它死了,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死了——全都变成了硬邦邦的尸体。”

于是,他们俩开始交换保存雪茄尤其是保存进口雪茄的经验。宫廷顾问喜欢进口香烟,特别喜欢抽辛辣的哈瓦那雪茄。可惜的是,他却受不了它。有一次,在交际场合,他醉心于这种雪茄,可是据他说两支小小的亨利·克莱差一点儿送了他的命。“我在喝咖啡的时候抽这种雪茄,”

他说,“一支接着一支,很少考虑会有什么后果。结果吸完烟我不由得问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有一种十分异样、奇特的感觉。我好不容易才走到家,到家时我大吃一惊。您知道吗,我当时两脚冰冷,全身冒冷汗,面孔煞白,心脏呢,鬼知道出了什么事,脉搏有时跳得微弱,几乎摸不到,有时又怦怦地跳得飞快,脑子却兴奋起来,

您知道吗……我确信,我快要翘辫子了。我说翘辫子,因为当时我突然想到这个词,用它说明我的健康状态。是啊,我当时的确非常快活,甚至感到节日般的兴高采烈,虽然同时又非常害怕,说得更正确些,我当时完全被害怕支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害怕和兴高采烈互相并不排斥,

这一点谁都知道。小伙子头一次追求姑娘的时候也害怕,姑娘也一样害怕,可是,他们都融化在快乐之中。我也差点儿融化了,胸部剧烈地震动。我想,我快要翘辫子了。但是,米伦冬克护士长进行了干预,破坏了我的情绪。她用冰袋为我进行冷敷,用刷子为我按摩,还给我打了一针樟脑剂——一句话,她为人类保全了我的生命。”

汉斯·卡斯托普享受病人的权利,继续坐在长凳上,抬头望着贝伦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仍在进行紧张的思考。他发现,贝伦斯在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知道,您有时还画画,顾问先生。”他突如其来地说道。

听到这句话,宫廷顾问吓得后退了一步。

“嘿!年轻人,您怎么知道的?”

“请原谅。我曾听人提起这件事,这会儿突然想起了它。”

“这么说,我想否认是没有用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弱点。是有这么回事。正如那个西班牙人常说的:我也是艺术家。”

“是画风景画吗?”汉斯·卡斯托普漫不经心地问道。他觉得,此时此刻用这种语调是允许的。

“可以这么说!”宫廷顾问不好意思地回答,“风景画、静物写生、

动物画——勇士无所畏惧。”

“可您不画肖像吗?”

“有时候也画肖像。您想向我定购您的肖像吗?”

“哈哈哈!没这个意思。不过,要是您允许我们欣赏一下您的作品,

我们将感到非常高兴。”

在一旁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表弟的约阿希姆也赶紧向顾问先生保证,

他将非常乐意去看他的作品。

贝伦斯因受到奉承而非常得意,甚至高兴得脸都红了起来,此时眼里的泪水看上去快要流出来了。

“好啊,当然可以!”他扬声道,“我将感到非常荣幸!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走吧,随我走吧,我将在我那陋室里用土耳其咖啡款待二位!”说罢,他抓住两个年轻人的胳臂,把他们从长凳上拉起来,然后挽着他们走上石子小路,朝他的住所走去。他的住所,正如他们所知,位于“山庄”大院的西北翼,离花园很近。

“我从前偶尔在绘画方面试了试自己的身手。”汉斯·卡斯托普解释说。

“真的?您一直试着画油画吗?”

“不,不,我还画了两张水彩画。一张画的是一艘船,另一张画的是海景,全都是幼稚之作。但是,我非常喜欢看画,所以我敢于……”

听了卡斯托普这番解释,约阿希姆多少放了心,搞清楚了表弟使人惊奇的好奇心的原因,因为汉斯·卡斯托普——更多的是对约阿希姆,

而不是对宫廷顾问——道出了自己在绘画方面的尝试。顾问带着两位客人来到了大楼的西北翼:这里没有大楼正门入口那种两侧有路灯的华丽大门,只有几级半圆形的石阶通向他的柞木房门。顾问从一大串钥匙里选出了一把带柄的,打开了房门。在开房门的时候,他的手不住地打颤,

显然过于激动。三人先后走进作为衣帽间的前室,贝伦斯把自己的礼帽挂在了钉子上。往里是一扇玻璃门,它把一条短走廊和大楼的其余部分隔开。贝伦斯推开玻璃门,步入走廊,在它的两旁分布着这所小小私宅的各种房间。他叫来女佣人,给了她有关的吩咐。然后,他打开走廊右边的一道门,和蔼可亲地对客人说了一些客套话,鼓励他们进入自己的住所。

住所里有几个按照一般市民的庸俗风格陈设起来的房间。窗子面向山谷,所有房间是相互贯通的,没有门,只有门帘。客人们看到各种各样的房间:一间具有“古德意志”风格的餐室;一间兼作工作室的客厅,

里面有一张书桌,书桌的上方挂着一顶大学生的便帽和两把交叉起来的长剑,还可以看到毛茸茸的地毯、一排排书橱和一张有扶手和靠背的长沙发;此外还有一间按“土耳其风格”布置起来的吸烟室。所有房间的墙壁上都挂有宫廷顾问的绘画作品,两位客人处于礼貌已经用目光扫视它们,准备着随时发出赞叹声。顾问已故的夫人的肖像到处可见,单单在书桌上就放着她的油画像和普通的照片。这是位长着金黄头发的妇女,身上穿着薄而透明的衣服,两手互握放在左肩上——不过,两手并没有紧紧地握着,只是指尖轻轻地搭在一起——两只眼睛要么朝上看,

要么朝下看,深藏在长长的、与眼睑保持倾斜角度的睫毛下面,从不正视观画者。此外,房间里主要是一些以山景为题材的风景画,例如白雪覆盖的或满是绿色冷杉的山地,顶上被云雾笼罩着的山峰,在深蓝色的天空映衬下轮廓显得单调和分明的山峦,这一切显然是受了意大利画家塞冈第尼的影响。此外,画面上还出现高山牧人的茅舍,一些肚皮鼓起的母牛站在和躺在充满阳光的草地上;一只拔光了毛的母鸡放在各种蔬菜的当中,它那被扭转回来的脖子悬在托盘的边上;还有一些花卉、各种类型的山民和其他等等——所有这些均出自某个劲头十足的门外汉之手。这个门外汉大胆地使用颜料,仿佛直接从颜料管挤到了画布上似的,以致颜料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会干涸。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创作手法,尽管有严重的缺点,但有时也能产生效果。

就像在一个展览会里一样,表兄弟在主人的陪伴下沿着墙壁观看他的创作成果。在观赏的过程中,主人偶尔对某个题材作一些较为确切的说明,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默不作声,怀着自豪和忐忑不安的心情,把目光停留在客人们正在观看的作品上。克拉芙迪娅·舒夏特的肖像挂在客厅开有窗户的那面墙上——而汉斯·卡斯托普进门时一眼就发现了它,尽管它和原型只略微相似。他故意不往那里走,而让约阿希姆和宫廷顾问在餐室里久久地等他,假装正在欣赏窗外的景色:绿色的塞尔吉峡谷,背景是淡蓝色的冰川。然后,他自顾自地带头走进了土耳其式的房间,虽说这房间他已经仔细地看过,并对它赞不绝口。随后,他瞅着客厅入口处的门,像是要求得到约阿希姆的赞同。最后,他才转过身来,

颇为惊奇地问道:

“那不是一张熟悉的脸吗?”

“您认识?”贝伦斯想知道对方的回答。

“认识,我不可能弄错。这是那位坐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夫人,取了个法国名字……”

“对,她叫舒夏特。我很高兴,因为您发现了相似之处。”

“画得太像了,真是惟妙惟肖!”汉斯·卡斯托普撒谎道。他之所以撒谎,与其说是出于虚伪,不如说是他意识到如果一切都按正常的方式进行,他是不该把那画像的模特儿认出来的,就像约阿希姆在当时并没有把它认出来一样。善良和轻信的约阿希姆,在汉斯·卡斯托普当着他的面撒谎之后,终于醒悟过来,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是的,画得很像。”他轻声说,并且顺水推舟,准备和他表弟一道去观赏舒夏特夫人的肖像。汉斯·卡斯托普意识到,虽说他们没有参加凉台上的社交活动是个损失,但是通过这次参观已经得到了弥补。

这是一张小侧面的半身像,比真人稍小一点,袒胸露肩,两肩和胸脯上只披着一块轻软透明的褶纱。肖像装在一个黑色大镜框里,框子有镀金的边饰。画上的舒夏特夫人看上去比她本人大十岁,这是非专家画的肖像的通病,因为浅薄的涉猎者喜欢追求强烈的效果。整个脸上红色太多,鼻子画得不成功,头发的颜色也不对,看上去像枯草,干硬而又蓬乱,嘴则是歪的。显然,画师并没有抓住这张面孔的美好和迷人之处,

或者抓住了,但没有能力把它表达出来。整个肖像把舒夏特本人的面容变粗糙了,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换句话说,肖像和它的原型只是远亲,两者之间并无紧密的关系。所以,就整体而言,肖像只能算拙劣的绘画作品。然而,汉斯·卡斯托普并不想深入地研究像还是不像的问题;

这幅亚麻布跟舒夏特夫人本人毕竟有关,对他来说就已经完全够了;这幅肖像应当表现舒夏特夫人,她本人曾经在这些房间里给顾问当过模特儿,这一点对他来说就已经够了。他激动地重复说了一遍:

“画得太像了,和舒夏特夫人一模一样!”

“可别这么说。”顾问表示谦虚,“这是件非常巨大和艰苦的工作,

我压根儿不敢想象能胜任,虽然我们已经画了大约二十次——可是,像她这样特别的面孔,不是谁都能对付得了的。您想必以为这样的面孔—

—它长着爱斯基摩人的颧骨和发酵的酸面团上的裂缝似的眼睛——很容易被把握。没有的事。您要是只注意细节,就会把整体搞糟。真令人伤脑筋。您认识她吗?也许,我不该照着她画,而应该凭着记忆画。您到底认不认识她?”

“认识,不过很表面,就像此地的人们对她的认识一样……”

“我也认识她,不过更多的是从内部和皮下,您知道,我对她的动脉血压、组织弹性和淋巴活动,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出于某些原因。

然而,她身体表面上的东西,我却不大了解。您见过她走路的样子吗?

她走路时总是蹑手蹑脚、东张西望,活像一只潜行的母猫。我们就拿她的眼睛作为例子吧——我说的不是眼睛的颜色,当然,这方面也有问题,

我说的是眼睛的位置和式样。您知道,她的眼眶是窄的,还有点斜。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容易使您上当的是内眦赘皮,这是一种眼睛的变体,为某些种族所特有。所谓内眦赘皮,是指眼睛上有块过剩的皮肤,

它来源于这种人的扁平的鼻梁,然后经过眼睑皱襞,进入眼睛的内角。

如果您把鼻根上的皮肤拉紧,她的眼睛就会和我们的完全一样。这无疑是一种诱惑人的假象,而且并不光彩,因为究其根源,内眦赘皮是一种返祖现象,有碍于视力。”

“原来如此。”汉斯·卡斯托普说,“我并不知道这个,但早就想知道她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假象,骗人的玩艺儿。”宫廷顾问强调说,“要是您把她的眼睛简单地画成斜视的和眯缝的,您就会白费力气。您必须正本清源,找出眼睛斜视和眯缝的真正原因,然后再如实地加以表现。换句话说,您必须借助幻想引起幻想,为此当然需要知道什么是内眦赘皮。知识绝不会碍事的。您仔细看一看她的皮肤,她身上的皮肤。您觉得它画得如何,是画得生动还是画得并不特别生动?”

“非常生动,”汉斯·卡斯托普说,“皮肤画得非常生动。我相信,

我从未见过画得这样好的皮肤,就连毛孔都能辨别出来。”他一边说,

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画上露颈肩的女衫,这低领的女衫在过红的面孔映衬下显得格外白,而女衫下面的通常见不到阳光的身体部分,有意无意地给人一种裸露的印象——总之,这种印象是通过相当粗劣的手段达到的。

尽管这样,汉斯·卡斯托普的赞扬毕竟也有根据。那隐没在淡蓝色的带褶的披纱之中的娇弱但并不瘦的胸脯,它软而光滑的微微闪烁的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很像是天然的。显然,艺术家是带着感情在画这皮肤;

不过,在无损于这种感情赋予皮肤的魅力的情况下,艺术家还成功地赋予了皮肤以某种科学的真实性和生动的准确性。他仿佛利用了亚麻布的粒状结构,尤其是在锁骨微微突出的部位,通过油画颜料使亚麻布的粒状结构变为了生来就不平滑的皮肤的表面。在胸部的左下方,可以看到一个胎记;在两个乳房之间,浅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观画者仿佛觉得在看这裸体的时候由于肉欲而全身产生一阵难以察觉的战栗,甚至可以说感到了这身体在出汗,嗅到了这肉体散发出的看不见的生命的气息;

要是你把嘴唇紧贴着这肉体,你感到的将不是清漆和颜料的气味,而是人体的气味。总之,我们只是描绘了汉斯·卡斯托普的印象。不过,就算他所寻求和渴望的正是这样的印象,我们也应该实事求是地强调指出,在这些房间里,舒夏特夫人露颈袒胸的肖像是一幅最值得注意的绘画作品。

贝伦斯顾问把手插在裤袋里,晃动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跟随他的两位客人观看自己的作品。

“我很高兴,同行先生。”他开始说,“我很高兴,您明白了这一切。

要是您也略微知道表皮下的情况,并能把看不见的东西一同画出来,那同样只有好处而毫无坏处——换句话说,要是人们对自然不单单感情用事,拿您来说吧,要是您除了自己的本职之外还兼任医生、生理学家、

解剖学家,并且还知道一些有关贴身衣服的秘密,那只会有好处,只会产生优越性。科学正在研究人体的皮肤,借助显微镜,您可以准确地检查出它的有机结构。您不仅可以看到表皮的黏液层和角质层,还可以看到表皮下面的真皮组织,它由皮脂腺、汗腺、血管和乳腺构成。在真皮的下面是脂膜,您知道吗?脂膜即基底层,上面有许许多多脂肪细胞,

正是脂膜及其众多的脂肪细胞造就了妇女优美的体形。当然,您还可以补充一些知识和臆测,它们也会起作用的。所有这一切就像泉水一样源源地流入您的手中,发挥它的作用。它似乎看不见,却始终存在着,并且赋予您的作品以生机。”

汉斯·卡斯托普因这次谈话而激动不已,前额发红,两眼放光,不知道首先回答什么,因为他有许多话要说。首先,他打算把舒夏特夫人的肖像从阴暗的窗间壁上取下,移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去;其次,他压根儿不想中断宫廷顾问关于皮肤结构的议论,因为他本人对这方面的问题很感兴趣;第三,他试图说出自己一般的和哲学的思考,这同样是他非常关心的事。就在他把双手放到肖像上,准备把它从墙上取下来的时候,他赶忙说:

“那当然,那当然!您的话很正确,很重要。我想说……也就是顾问先生刚才所说的:‘不应该对自然只采取一种态度。’要是除了感性的态度以外——我觉得您刚才是这样说的——要是除了艺术家的态度以外还采取另一种态度,简单地说,要是人们还从另一种角度,比方从医学的角度去理解事物,那将会是件好事。非常正确……请原谅,顾问先生,我之所以认为非常正确,是因为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和视角。准确地说,既然涉及的始终是同一个东西,那么,不同的态度和视角只是同一个东西的变种,也就是说,是共同的兴趣的变体,它们之间只存在细微的差别,因此艺术活动不过是这种共同兴趣的一部分和特殊的表现形式罢了,如果可以这样讲的话。是呀,请原谅,我想把这幅画取下,因为这里太暗,我想把它拿到沙发那边,不知您意下如何?……我想趁此请教一下,医学科学到底研究什么?当然,我在这方面完全是外行,但我深信,医学研究的对象是人。那么,法学、立法和司法的对象又是什么呢?同样是人。和教学活动有密切联系的语言研究的对象是什么呢?神学、拯救灵魂和牧师职务的对象又是什么呢?所有这些职业都和人有关系,所有这一切只是同一个重要的……最重要的兴趣,即对人的兴趣的不同方面。一句话,所有这一切都是人文主义的职业,谁要是想献身于这些职业,就得首先研究古代的语言,这是基础,

正所谓是为了形式的教育。我这样说,您也许会感到惊异,因为我本人不过是个实际工作者和技师。不过,前不久我在卧床静养时曾经想过,

要是每一种人文主义的职业都能把形式的因素,把形式、优美的形式的观念作为自己的基础,那将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它将给人类带来高尚的多余的东西,带来感情和……礼貌——兴趣也因此会变为一种骑士的殷勤……也许,我并没有恰当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不过,从我的谈话中您可以看出,精神的东西和美的东西是融合在一起的,说实在的,它们始终是同一个东西。换句话说,科学和艺术是统一的,艺术活动当然也属于这个统一体,在一定的意义上作为大学中的第五大科系,因为艺术活动同样是一种人文主义的职业,不过是人文主义兴趣的一种变种,

因为它最重要的题目和注意的对象也是人。我想,您是会同意我的看法的。当我在青年时代试着作画的时候,我只画了一些船和大海。不过,

在绘画体裁中最吸引我的还是肖像,因为它直接把人作为自己对象,所以我有一次曾经问您,宫廷顾问先生,您是否在从事肖像画创作……您不认为我把它挂到这里更好一些吗?”

贝伦斯和约阿希姆惊奇地望着卡斯托普,意思仿佛是他应当为自己这番胡诌感到羞愧才是。然而,汉斯·卡斯托普并没感到难为情,因为这时他正全神贯注地忙自己的事。他把舒夏特夫人的肖像按在长沙发后面的墙上,意思是要主人回答此处的光线是否更好一些。就在这时,女佣人用托盘端来了开水、酒精灯和几只咖啡杯子。宫廷顾问请客人进入吸烟室,同时说:

“当初您更应该对雕塑感兴趣,而不应该对绘画……当然,这儿的光线要好一些,如果您认为它适合这儿的光线的话……我所指的是雕塑,因为它完完全全地、地地道道地只和人打交道。但愿酒精灯不要把水煮干了。”

“完全符合事实,雕塑。”当他们朝吸烟室走过去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说。他忘了把肖像重新挂到墙上或把它放下,却把它贴在大腿上带进了隔壁的房间。“不用说,像希腊的维纳斯或大力神,这样的雕塑作品无疑十分清楚地体现了人文主义的原则,要是认真想一想,雕塑艺术才是真正的人文主义艺术。”

“唉,至于小小的舒夏特夫人,”宫廷顾问评论道,“她更适合于作绘画的对象。我相信,古希腊雕塑家菲狄亚斯或另外一位名字以摩西文结尾的雕塑家要是看到她那副面容,准会嗤之以鼻……您怎么啦,腿不方便吗?”

“谢谢,请放心,我暂时把舒夏特夫人的肖像靠在我的椅腿上,让它好好立一会儿。希腊的雕塑家们可不大关心头,他们感兴趣的主要是身体,或许是因为身体最能体现人文主义的原则吧……这么说来,女性的雕塑品主要意味着脂肪,是吗?”

“是的,意味着脂肪!”宫廷顾问断然回答。说罢,他打开壁橱,

取出煮咖啡所需的配件:一只管形的土耳其咖啡磨,一只带长柄的煮水锅,用来放糖和咖啡粉的双层容器,全是黄铜做的。“软脂、硬脂和油酸脂。”他继续说,一面把咖啡豆从一只白铁罐倒进磨里,然后开始转动磨的曲柄。“二位请看,我自己做咖啡,从头至尾,这样咖啡的味道加倍的好。二位以为如何?会不会像希腊神话中的神仙食品?”

“不会,我早知道有这种食品,但从您嘴里说出来的确令人惊讶。”

汉斯·卡斯托普回答道。

他们一同坐在门和窗之间的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张竹制的小几,几上垫着一块东方图案的黄铜板,黄铜板上面放着咖啡具和烟具。约阿希姆和贝伦斯并排坐在带靠垫的土耳其式沙发上,汉斯·卡斯托普单独坐在带轮子的安乐椅里,把舒夏特夫人的肖像靠在椅子腿上。他们脚下铺着一块彩色地毯。宫廷顾问用勺舀了一些咖啡和糖,放进煮锅,然后再倒进一些水,让酒精灯把水煮开。泛着深棕色泡沫的煮好了的咖啡被倒入葱彩式的杯子里,表兄弟开始品尝这又浓又甜的咖啡。

“话又说回来,你们的——”贝伦斯说道,“你们的雕塑品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脂肪,虽然在程度上赶不上妇女的。像我们这样的人,

脂肪通常只占体重的二十分之一,而在妇女的身上,脂肪要占体重的十六分之一。要是没有皮下细胞组织,我们大家都会干缩成羊肚菌。随着年龄的增长,皮下细胞组织逐渐消失,我们的身上就会出现大家所知道的不雅观的皱纹。在妇女的胸部、腹部和大腿部,一句话,凡是对心和手有诱惑力的部位,皮下细胞组织最厚,脂肪也最多。脚掌也有脂肪,

而且怕痒。”

汉斯·卡斯托普把管形的咖啡磨拿在手里,一边转动,一边观看。

这个咖啡磨甚至整套咖啡具与其说来自土耳其,不如说来自印度或波斯:铜磨上的装饰画的风格——画面由于底色暗淡而显得格外光亮——

可以说明这一点。汉斯·卡斯托普观察着那些图案装饰,但没有马上理解它们的涵义;后来他理解了它们表现的是什么,脸孔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是的,这套咖啡具是为单身男子准备的,”贝伦斯说,“所以我把它密藏起来。您知道吗,否则我的女厨师会把她的眼睛看坏的。当然,

您不至于看坏眼睛。这套器具是一位女病人即一位埃及的公主送给我的礼物;她很赏光,在我们这里住了一年之久。您瞧,在每件上都重复出现相同的图案,很有意思,是吗?”

“是的,真是妙不可言。”汉斯·卡斯托普回答,“不过,这对我完全无所谓。要是人们愿意,甚至可以把它看做一种严肃和庄重的事情,

尽管我个人觉得,在咖啡具上画这样的图案并不十分恰当。据说,古代人也在他们的棺材上画类似的东西。淫秽的东西和神圣的东西对他们说来几乎是一码事。”

“好。至于这位公主,”贝伦斯说,“我相信,她对猥亵的东西更感兴趣。我身边还剩下一些她送给我的极好的香烟,最上等的香烟,只有在第一流的社交场合,我才把它拿出来抽。”说罢,他从壁橱里取出一个色彩鲜艳的香烟盒,打开了它,热情地请客人抽烟。约阿希姆并了一下鞋后跟,表示自己已经戒烟了。汉斯·卡斯托普伸手取了一支特长特粗、上面饰有金色的斯芬克斯的香烟,开始抽起来。的确是极好的香烟。

“可能的话,劳驾您再给我们讲一讲人的皮肤,顾问先生!”汉斯·卡斯托普请求道。他重新拿起舒夏特夫人的肖像,把它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然后他背靠椅背,一边抽烟,一边仔细观察肖像。“不必再谈脂肪层,

因为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它的秘密。请谈谈人的一般的皮肤,您画的皮肤画得真好。”

“要我谈皮肤?难道您对生理学感兴趣?”

“非常感兴趣!我从前就对生理学非常感兴趣。我对人体一直特别感兴趣。有时候我曾经问自己,是否应该成为医生……在某种意义上说,

我更适合于当医生。因为谁对身体感兴趣,也就会对疾病——甚至恰恰是对疾病——感兴趣,难道不是这样吗?顺带说一下,我是否还能成为医生,这无关紧要;我可以成为各种各样的人,比方说可以成为牧师。”

“嘿,您哪能呢?”

“是的,我可以成为牧师,我有好多次产生这样的感觉,当牧师也许是我最擅长的工作。”

“那么,您怎么成了工程师呢?”

“由于偶然的原因。在这件事情上,外部的情况或多或少地起了决定作用。”

“原来是这样。那么,就让我给您讲一讲皮肤吧。关于您的感觉层,

我能对您讲些什么呢?您知道吗,它是您的外脑——从个体发生史的观点看来,您的感觉层和您的头颅里的所谓的高级感觉器官具有相同的来源。您要知道,中枢神经系统不过是发生了轻微变化的外部皮层。在低等动物身上,中枢系统和周围的系统之间根本不存在区别,它们是用皮肤嗅气味和辨别味道的;您要想象,低等动物只有皮肤感官——要是人们把自己置于它们的地位,想必会感到非常舒适。相反地,在您和我这样高度进化的生物身上,皮肤贪图的只是痒感,它始终不过是一种起保护作用和传递信息的器官;但是它坚守岗位,抗击一切可能威胁身体安全的敌人——它甚至还伸出‘触须’,也就是毛发。这些身体上的茸毛全由角化的皮质细胞组成;它们的作用在于让皮肤感到某种尚未触及它的异物的临近。只限于我们之间说说,皮肤的这种保护和防御作用不仅仅扩展到身体上……您知道,您何以会面红耳赤和面色苍白吗?”

“不大清楚。”

“坦白地说,我们对这个问题,至少对因羞耻而脸红这个问题也并不完全清楚。它一直没有得到彻底的澄清,因为至少在血管上尚未发现受运动神经支配的能运动和扩张的肌肉。公鸡的鸡冠为什么会膨胀——

还可以引不少类似的典型例子——这一直是个谜,特别是当问题涉及心理作用的时候,几乎可以说神秘莫测、不可思议。我们假定,在大脑皮层和延髓的血管中枢之间存在着联系,在某种刺激下,比如说极度羞愧吧,这种联系便开始起作用;这时,血管神经影响面部血管,面部血管开始扩张和充血,您便一下子变得像雄火鸡一样;由于血液涌向面孔,

您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相反,在另外的场合,天知道您眼前会发生什么,也许会发生某种非常美好但却危险的事情,此时皮肤的血管开始收缩,皮肤因而变白和变凉,而且开始缩紧,您一下子变得像僵尸一样,

眼窝呈铅色,鼻子发白、变尖,心脏则在交感神经的作用下拼命地敲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汉斯·卡斯托普说。

“大致是这样。您知道,这就是反应。不过,人所共知,任何反应和反射素来都有一个目的,所以我们生理学家完全有理由猜想,这些伴随心理感情产生的现象,归跟到底也是保护措施,就像鸡皮疙瘩一样,

它们是身体的防御反射。您知道,您身上的鸡皮疙瘩是怎样产生的吗?”

“不完全知道。”

“这是分泌皮脂的皮脂腺的一种活动。皮脂是一种含蛋白的油脂似的分泌液,您知道,它不一定会促进食欲,但能使皮肤保持光滑,使它在干燥的情况下不致开裂和脱屑,让人摸上去感到很愉快。很难想象,

要是皮肤没有这层胆固醇油脂,摸上去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在这些皮脂腺里有细小的肌肉,它们能使皮脂腺竖立起来。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

您就会感到自己像那个被公主浇了一桶梭子鱼的傻瓜:您的皮肤顿时变得像刨子一样粗糙,要是刺激非常强烈,您的毛囊也会竖立起来——您头上的头发和周身的寒毛一下子竖立起来,就像一头进行自卫的豪猪。

这时您会说,您体会到了不寒而栗的滋味。”

“啊,可不是,我已经多次体会到了这种滋味。”汉斯·卡斯托普说,“我甚至动不动就感到有点毛骨悚然,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下。使我感到惊异的是,这些皮脂腺会在不同的情况下竖立起来。要是有人用石笔在玻璃上擦一下,我会起鸡皮疙瘩;要是听到非常优美的音乐,我也会突然起鸡皮疙瘩;当我接受坚信礼和进圣餐的时候,我接二连三地起鸡皮疙瘩,周身发痒,仿佛全身爬满了蚂蚁。我感到非常奇怪,这些细小的肌肉何以会在不同的情况下运动。”

“是的,”贝伦斯说,“刺激就是刺激。身体对刺激的内容是满不在乎的。不管是梭子鱼还是圣餐,皮脂腺同样会竖立起来。”

“顾问先生,”汉斯·卡斯托普说,一面看了看膝盖上的肖像,“关于这个问题,我以后还想请您再谈一谈。您刚才还谈到内部的过程,谈到淋巴循环和诸如此类的情况……淋巴循环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您肯赏脸的话,我很想听您谈一谈这个问题,我对此非常感兴趣。”

“我很乐意满足您的要求。”贝伦斯答道,“淋巴液是整个肌体活动中最细小、最隐秘和最娇嫩的部分——您在问我的时候,心里兴许也是这样想的。人们一直在谈论血液及其奥秘,称它为特殊的液汁。但是,

淋巴液才是液汁中的液汁。您要知道,它是精华,是血乳,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液汁——获得脂肪营养之后,它看上去的确像牛奶。”随后,他兴致勃勃、空话连篇地开始描述血液,说血是一种红如唱戏用的红袍、

由呼吸和消化维系着、饱含气体、满载代谢产物的浊液,含有脂肪、蛋白、铁、糖和盐,其温度为三十八度,由像泵一样的心脏压至血管里,

在整个身体内维持新陈代谢和人体的温暖,一句话,维持可爱的生命—

—不过,血并不直接达到细胞里,而是由血压使其分离出某种渗出液和某种乳汁;它们通过血管壁渗入组织,作为组织液向四处扩散,填满每一个组织的间隙,使有弹性的细胞膜膨胀和收缩。这便是组织膨胀或组织充实。在组织液温存地冲洗细胞并和细胞交换物质之后,充满组织液的组织又将淋巴液推进到淋巴管里。于是,淋巴液又流回到血液里。流回到血液里的淋巴液每天大约一升半。他还描写了淋巴管的管道或吸管系统,谈到了胸道管,它的作用在于搜集双腿、腹部、左胸、左臂和头的左半边的淋巴液,谈到了在淋巴管的各处产生的细嫩的过滤器官,即淋巴腺或淋巴结,它们分布在颈部、腋窝、肘关节、腘窝和其他类似的隐秘和娇嫩的身体部位。“在这些部位会出现肿胀,”贝伦斯解释道,“要知道我们是从这个问题开始的——譬如说腘窝和手关节里的淋巴结增厚,这儿那儿出现类似水肿的赘生物,而这种情况总有一个原因,尽管是不好的原因。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会促使人们怀疑淋巴管患了结核性阻塞。”

汉斯·卡斯托普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小声地说道:“是的,

我的确很可能成为医生。胸道管……双腿的淋巴液……这多么有趣!—

—身体到底是什么?”你突然激动地大声喊道,“肉是什么!人体是什么!人体是由什么组成的!顾问先生,今天下午请您给我们讲一讲!为了让我们知道这一切,请您一劳永逸地仔细给我们讲一讲!”

“身体是由水构成的。”贝伦斯答道,“这么说,您对有机化学也有兴趣?人体的绝大部分是水,人体和人道主义者的身体同样是由水构成的,不多不少,都是由水构成的。所以,您用不着为此感到特别激动。

固体只占百分之二十五,其中百分之二十是普通蛋白,要是您想表达得文雅一些,是蛋白质,在蛋白质里还含有少量的脂肪和盐,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

“可蛋白又是什么呢?”

“它由各种各样的元素组成:碳、氢、氮、氧、硫,有时候还有磷。

您可真是个好学的人。某些蛋白还和碳水化合物,即和葡萄糖和淀粉发生联系。年老的时候,肌肉就会老化,这是由于结缔组织中的胶质增长了,而胶是骨头和软骨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您还要我讲些什么呢?在我们的肌肉中有一种特殊的蛋白即肌蛋白,它在人死后凝结成纤维蛋白,

因而产生尸僵。”

“是的,是这样,所谓的死后强直。”汉斯·卡斯托普精神爽朗地说,“好极了,好极了。然后就是总分解或腐烂,坟墓的解剖学。”

“那当然,不言而喻。再者,您表达得非常恰当。这一过程还在继续发展,这样说吧,我们在空间向四面流散。想一想我们身上有多少水吧!其他成分同样是不耐久的,随着生命的消失,它们在腐败作用下分解为更加简单的化合物,即分解为无机化合物。”

“腐败,腐烂,”汉斯·卡斯托普说,“就我所知,这就是燃烧,同氧化合。”

“完全正确。氧化作用。”

“那么生命呢?”

“也一样,也一样,年轻人,也产生氧化。因为生命基本上不过是细胞蛋白的氧化燃烧,正是由于氧化燃烧,我们的身体才获得了令人愉快的温暖,有时候我们的身体会获得太多的温暖。是呀,生命就是死亡,

没有必要掩饰这一点,正如一个法国人以其民族特有的轻佻所说的那样,发生了器官的破坏。生命发出的也是这样的气味。如果我们不这样想,说明我们的判断有偏颇。”

“而对生命感兴趣,也就意味着对死亡感兴趣,对吗?”

“可以说是这样,不过,生命与死亡之间毕竟存在着某种区别。生命是新陈代谢所维持的一种形式。”

“为何要维持这种形式?”汉斯·卡斯托普问道。

“为何?听着,您这样问,可是缺少点人道主义。”

“形式意味着拘泥于习俗。”

“您今天的确有些越出常规,简直是无所畏惧。我个人只好认输。”

贝伦斯说,“我开始感到忧伤。”他一面说,一面用他的大手遮住眼睛。

“您知道,我有时会感到悲伤。我刚才和你们喝了咖啡,感到非常愉快,

可是随后我突然感到悲伤。请二位先生多加原谅。我和你们在一起感到特别高兴,得到了一切可能的乐趣……”

表兄弟从座位上跳起来,责备自己不该这么久地打扰顾问先生。他对他们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汉斯·卡斯托普连忙把舒夏特夫人的肖像搬回隔壁房间,把它挂到原来的位置上。他们不打算通过花园返回自己的住所。贝伦斯在室内给他们指点回去的路,陪他们走到连接住宅与大楼其余部分的玻璃门。由于刚才突如其来的悲伤,他的后颈显得比平时更加凸出。他眨巴着眼泪汪汪的眼睛;在因刀疤而变歪的嘴唇上,斜斜的小胡子悲戚地抽搐起来。

在经过走廊和楼梯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说:

“你得承认,我的想法非常成功。”

“也算一种调剂吧。”约阿希姆回答,“不错,你们趁此机会谈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我的头脑简直给弄昏啦。现在咱们得去卧疗,在下午喝茶之前至少还有二十分钟。你也许认为我这样坚持是拘泥于习俗,而你像刚才那样,无所顾忌,无忧无虑。不过静卧对于你来说,毕竟不如对我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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