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某些暗示曾使汉斯·卡斯托普生气的话——对此他不该感到惊奇,也无权指责这位人道主义者对教育的癖好。
他的情况就连瞎子也看得一清二楚。汉斯·卡斯托普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感情,他品格高尚,胸襟坦白,喜欢直言不讳,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优点。
坦白地说,正是这些优点使他高出于他的竞争对手——那个头发稀疏的偷偷爱着舒夏特夫人的曼海姆人。我们想再次提醒读者注意汉斯·卡斯托普所处的生活环境。在这里,人人都有一种表现自己的强烈的欲望,
一种表白自和供认自己的本能,一种盲目的自负和以我为中心的癖好—
—对于头脑清醒的我们来说,这样的人越是缺乏头脑、理智和希望,我们就越发感到奇怪。很难说这样的人是怎么暴露自己——尤其是在这样一种社交圈子里,正如一位善于观察的人早就发觉的那样,人们只关心两件事:第一,温度,第二,还是温度。例如,来自维也纳的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厌弃了轻浮的米克洛齐希上尉,为了补偿自己所受的损失,她是选择已经完全康复的瑞典勇士呢,还是选择来自多特蒙德的检察官帕拉范特,或者同时选择两者呢?因为大家确实知道,检察官和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萨洛蒙太太之间建立起来已有数月之久的友谊,最近经过友好协商已经完全断绝。萨洛蒙太太按照自己的年龄特点转向了较为年轻的一代的代表,把跟克勒费特小姐同桌就餐的厚嘴唇根舍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或者像施托尔太太用自己的公文用语形象地表达的那样,
已把根舍“束之高阁”;因此,检察官为了总领事夫人得作出抉择,要么与瑞典勇士打架,要么与他和睦相处。
总之,发生在疗养院交际场尤其是一班狂热的青年中间的悬而未决的爱情上的纠纷——在这方面,穿行阳台的通道,即沿着栏杆穿过装嵌玻璃的墙,显然起着重要的作用——吸引着每一个疗养客,构成此地主要的生活内容。当然,光凭这点是不足以说明此地的整个生活气氛的。
汉斯·卡斯托普获得了一种奇特的印象:爱情这个根本问题,在世上到处受到人们的重视,人们以严肃的和玩笑的形式谈论它;可是在此地,
它却获得了特殊的价值与意义。人们以特殊的语调谈论它,以完全新的目光看待它,因为它既新颖又意味深长;它本身虽说并不可怕,但却以自己的新颖显得害怕。当我们指出这点的时候,我们的面部表情也发生了变化。同时我们想强调指出,虽然我们像人们通常所做的那样,出于秘而不宣的理由也以轻松的态度和玩笑的语气谈论所提到的这些爱情关系,但这绝不证明,这些关系本身是轻佻的和闹着玩儿的。在我们所处的范围内,它们倒是比其他地方显得更加严肃。汉斯·卡斯托普曾经认为自己通晓这些常被人们拿来开玩笑的关系;要是他以往这样认为,
也许是有道理的。现在他却认识到,在平原上生活的时候,他对这些关系了解甚少,更正确地说,对它们一无所知;到了这里,他个人的经历——我们曾多次试图揭示它的特性——才在某些时刻迫使他喊出“我的天啊”,帮助他理解此地高山疗养院的每一个疗养客对爱情这件事的重视。这种重视达到了闻所未闻、古怪离奇和无可名状的程度。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完全不拿爱情关系开玩笑。他们比平原上的人更加喜欢拿爱情开玩笑,而且方法与众不同。当他们拿爱情开玩笑的时候,你会听到咬牙切齿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显然,他们想用这种方法掩盖他们内心无法掩饰的痛苦。汉斯·卡斯托普想起,当他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按照平原的习惯,并无恶意地对玛露霞的丰满体态说了几句笑话的时候,
约阿希姆的脸如何突然发白并泛起了红斑。他还想起,当他拉拢窗帘使舒夏特夫人免受夕阳照射的时候,表兄的脸顿时失色,变得冷冰冰的。
他还想起,他先前不止一次在其他病人的脸上发现过这种苍白。例如,
他在萨洛蒙太太和年轻的根舍的脸上同时发现过它,那是在他们,正如施托尔太太准确地指出的那样,刚刚开始接近的时候。总之,他想起了所有这一切,并且懂得了在那种情况下要想不“暴露”自己是非常困难的,而且也不值得为此花力气。换句话说,汉斯·卡斯托普并不想抑制和掩饰自己的感情;这不仅因为他品格高尚,胸襟坦白,而且此地的气氛鼓励他不避讳旁人。
要是约阿希姆从第一天起没有强调在此地结识朋友非常困难的话——这困难主要是由以下的情况引起的:表兄弟在所有的疗养客中仿佛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派别和小组;急于返回军队的约阿希姆只关心自己如何迅速恢复健康,所以坚决反对跟病友进一步接触和交往——那么,汉斯·卡斯托普会获得更多的机会,在病友当中慷慨地无拘无束地显露自己的感情。不管怎样,卡斯托普是个喜欢交际的人。例如有一天晚上,
约阿希姆在客厅里碰上了他,他正和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及其两位桌友根舍和拉斯穆森先生以及一个戴单眼镜的指甲长长的年轻人站在一起。
汉斯·卡斯托普目光炯炯,声音激动,就舒夏特夫人独特而异样的面部特征发表了热情洋溢的即席讲话,他的听众则不时地交换眼色,相互轻轻碰撞,嘿嘿地窃笑。
约阿希姆对这一切感到痛苦;可是,喜剧的主角卡斯托普自己却一点也不怕暴露真情,也许他认为,他要是隐藏遮掩,不被人注意,反倒不会获得自己的权利。他想,大家是会理解他的。当然,理解中难免混杂着幸灾乐祸,这一点他只好忍受。每当开始用餐,饭厅的玻璃门哐啷一声被带上的时候,卡斯托普的脸总是一阵红一阵白。这时,不仅他同桌的病友,就连邻桌的病友都朝他看,都在欣赏他那变化多端的面孔。
这种反应反倒使他感到满意;他觉得,要是他的激动引起普遍的关注,
就说明他的情感得到了大伙儿的承认和赞许,对他的事情将是一种促进,对他模糊而大胆的愿望将是一种支持。想到这一切,他甚至感到幸福。事情竟然发展到这种地步:病友们为了观看一下这位被爱情弄得神魂颠倒的年轻人,还特意聚到一起。情况大致是每次吃完饭后,病友们就聚集在凉台上;要是星期天下午,他们就聚集在门房的前面,因为在这一天,邮件不分发到每一个房间,他们得自己到门房去取。他们早就知道,疗养院里有一个狂人,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知道他的一切。你瞧,
施托尔太太,恩格哈特小姐,克勒费特小姐和她的长着一张貘脸的女友,
还有不可救药的阿尔宾先生,手指甲很长的年轻人以及他那个圈子的其他成员,全都站在一起,个个低垂着下巴,鼻子里不停地发出呼哧声,
凝神地看着汉斯·卡斯托普。他呢,脸上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和充满激情的微笑,面颊绯红——他初到此地的头一天晚上也曾面颊绯红——两眼发光——当他第一次听到奥地利人的咳嗽声时,两眼也曾发光——而且光始终朝着一个方向……
在这种情况下,好心的塞特姆布里尼总是向汉斯·卡斯托普走去,
希望和他交谈,询问他的健康情况。可是,汉斯·卡斯托普是否能够正确理解塞特姆布里尼这一光明正大的毫无偏见的友好行为,那就很难说了。事情发生在星期天的下午。当时,疗养客们拥挤在门房的前室里,
伸手向门房要他们的信件。约阿希姆也挤在他们当中。他的表弟没有朝他走去,而是站在拥挤的人群后面,脸上露出刚才所描写的表情,希望克拉芙迪娅·舒夏特能看他一眼;此时,她和她的桌友们站在附近,等待着拥挤的人群离去。在这各种等级的病人混杂在一起的拥挤不堪的时刻,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有充分的欣赏克拉芙迪娅·舒夏特的机会。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喜欢分发信件的这一时刻,并焦急地等待它的到来。一个星期以前,他不知不觉地朝取信件的窗口走去,紧紧挨着舒夏特夫人,以致她无意中碰了他一下。她微微地朝他转过头,对他说了声“对不起”;而他呢,感谢精力高度集中带来的随机应变的能力,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没关系,夫人!”
他想,每星期天下午都要在传达室分发信件,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
我们可以说,自从上星期的事情发生以来,他度日如年,焦急地等待七天以后的同一个时刻的重返;而等待意味着赶到时间的前头,意味着不把时间和当前看做礼物,反倒视为障碍,意味着否定和消灭它们的内在价值并在思想上超越它们。人们常说等待是无聊的。然而等待也能娱人,
甚至是一种消遣,因为等待者白白地耗费了大量的时间,而无需把它们用于自己的生活。可以说,只从事等待的人如同饕餮之徒一样,他的消化器官吞进了大量的食物,但并没有把它们消化,变为有用的营养成分。
推而广之,人们可以说,如同未消化的食物不能强身一样,白白等过去的时间也不能使人变得更成熟。当然,纯粹的不夹杂任何动机的等待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总之,一个星期的时间被耗掉了,星期日下午分发信件的时刻和七天前一样又来到了。汉斯·卡斯托普怀着非常激动的心情,等待着这一美好机会的到来。到时候,他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和舒夏特夫人发生关系。
逢到这样的机会,汉斯·卡斯托普的心便开始收缩和怦怦地跳个不停,
尽管他并不希望机会变为现实。有两方面的原因——军人的和平民的—
—妨碍他和舒夏特夫人建立关系:一方面,因为有正派的约阿希姆在场,
汉斯·卡斯托普得顾及自己的荣誉和义务;另一方面,卡斯托普本能地意识到,跟克拉芙迪娅·舒夏特的关系将是一种有修养的关系,他们只能用“您”相称,只能彬彬有礼,并且尽可能用法语交谈。他觉得,这样的关系既没有必要,也不值得渴望,因为它们已经过时……基于这些考虑,他没有走近舒夏特夫人,而是站在一旁看她说笑——从前,在校园里,他曾看到过普希毕斯拉夫·希培这样说笑——她的嘴大大地张开,
颧骨上方灰绿色的斜眼眯成了一道缝。这看上去本来一点也不“美”,
但是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恋人是很少用理智去进行审美和道德判断的。
“您也在等待信件,工程师?”
说这话的只可能是一个捣蛋鬼。汉斯·卡斯托普吓了一跳,蓦地转过身去,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面带微笑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当初,在排水沟边上的长凳旁,塞特姆布里尼曾用同样含蓄而仁慈的微笑欢迎初到此地的卡斯托普。此时,汉斯·卡斯托普看到意大利人的微笑,不禁像当时一样感到羞愧。不管他多少次在梦中试图赶跑这个“流浪乐师”,
因为这家伙老是“妨碍”他,但醒着的他毕竟要比做梦的他好。当汉斯·卡斯托普再次看到塞特姆布里尼的微笑时,他不仅感到惭愧,而且有所醒悟,于是带着感激的心情说:
“不,我没有多少信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又不是公使!也许会有谁给我们当中的一个寄来张明信片什么的。我的表兄正在那儿查询呢。”
“那个跛腿魔鬼刚把我的一小包信件交给我。”塞特姆布里尼说道,
同时把手伸向那件老穿在身上的厚呢绒外套侧面的口袋。“我不否认,
这是一些有趣的东西,一些具有文学和社会影响的东西。不瞒你说,有家人文学科研究所非常赏识我,邀我参加编写一部百科全书……一句话,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中止了自己的讲话。
过了片刻,他问卡斯托普:“您的事情怎样?您在多大程度上习惯了此地的环境?您在我们当中生活还不久,要一下子服水土是不可能的。”
“谢谢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这方面始终存在不少困难。我甚至担心,困难到最后一天都无法得到解决。我初到此地,我的表兄就对我说,有些人永远适应不了此地的环境。不过我想,人们会习惯不习惯的东西。”
“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意大利人说着笑了起来,“一种特殊的归化方式。当然,青年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他们不习惯,但是他们能生根。”
“可这里毕竟不是西伯利亚的矿坑。”
“不是,当然不是。啊,您喜欢用东方的比喻,这完全可以理解。
亚洲吞没了我们。不管您看哪儿,到处都是鞑靼人的面孔。”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悄悄回过头看了一下,继续说,“成吉思汗,荒原狼的眼睛,
雪和烧酒,要塞和基督教。人们应该在此地的前室里为希腊女战神帕拉斯·雅典娜建立一个祭坛,以便让她保卫我们。您看,前面有个不穿内衣的伊万·伊凡诺维奇正在和检察官帕拉范特吵架。每个人都断言,他应该在另一个人的前面取信。我不知道他们当中谁有理,但在感情上我站在检察官一方,他应该得到女神的保护。虽说他是一头驴子,但他至少还懂得拉丁文。”
汉斯·卡斯托普听了哈哈大笑,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从来也没有这样笑过,人们甚至不敢想象他纵声大笑是个什么样子;他笑的时候总是微微绷紧嘴角。塞特姆布里尼看了高声大笑的卡斯托普一眼,然后问:
“您的片子——已经得到了吗?”
“已经得到了!”汉斯·卡斯托普煞有介事地证实说,“不久前才得到的,它就在我身上。”说着,他把手伸进内衣口袋。
“啊!您把它放在皮夹子里,当作身份证、护照或会员证带在身上。
这很好。让我看一看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拿起那张小小的、四周被黑色纸条围着的玻璃底片,然后举起来对准光线,
这种动作在此地高山疗养院里经常能够看到,非常普遍。当他仔细观察这张令人沮丧的玻璃底片的时候,他的长着一双黑色的扁桃形眼睛的面孔微微抽搐起来,你压根儿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不知他是为了更仔细地看底片呢,还是有其他缘故。
“是的,是的,”塞特姆布里尼终于说,“您在此地有了自己的身份证,非常感谢。”说罢,他把脸扭开,从侧面越过自己的手臂把玻璃底片递还给它的拥有者。
“您看到纤维组织了吗?”汉斯·卡斯托普问,“还看到了小结吗?”
“您知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慢吞吞地回答,“我对这些产品的价值是怎样想的。您也知道,我们体内的这些斑点和发暗的地方多半具有生理的性质。我看过上百张看上去和您的底片非常相似的底片,至于它们能否成为一张‘身份证’,这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观察者的愿望。我是作为外行,作为具有多年经验的外行说这番话的。”
“您自己的身份证看上去更坏吗?”
“是的,看上去更坏一些……不过,我也知道,主宰我们命运的先生和大师们是不会把他们的诊断单单建立在这些片子上的。这么说,您打算在我们这里过冬喽?”
“当然,我的天啊……我已开始习惯于只好跟我表兄一道重返平原的想法了。”
“这就是说,您正在习惯您所不……您用非常俏皮的说法把意思表达出来了。我希望您已经收到了您的东西,温暖的衣服,结实的鞋子,
是吗?”
“是的,我要的东西家里都给我寄来了,一切顺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曾写信给我的亲戚,于是我们的女管家就把我要的东西当作快件给我寄来了。我现在已不愁在这里过冬。”
“这就让我放心了。不过听着,您需要一只睡袋,一只毛皮睡袋—
—我们应该想到它!这儿气候变幻无常,眼下秋天跟夏天一样,可一个小时之后,就可能是真正的冬天。您将在这里度过最冷的月份……”
“您说的完全对,我需要一只睡袋,”汉斯·卡斯托普说,“有备无患嘛。我曾经考虑过几天和我表兄到小镇上买一只睡袋。当然,将来我们永远不会再需要它,不过,能用上四至六个月,买只袋子还是值得的。”
“值得,值得……工程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轻声说,同时更加走近年轻人。“您知道吗,您这样浪费几个月的时间,简直令人感到可怕!我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浪费时间是反自然的,是和您的天性格格不入的。像您这样年龄的人最善于摹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唉,青年人的摹仿能力真叫太强啦!它使教育者们感到绝望,因为青年人总喜欢摹仿消极的东西。小伙子,千万别学着您周围的人说话,要按照您的欧洲生活方式说出您的见解!说实话,在此地的环境里,到处都可以发现不文明的现象——无怪乎这里挤满了来自莫斯科和蒙古的怪人!就是这些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回过头来,用下巴指了指挤在门房里的病人——“您心里千万不要以他们为榜样,千万别沾染上他们的思想,
相反地,您应该以您的本质,以您的更高的本质对抗他们的本质。您是西方——神圣的西方之子,文明之子,具有神圣的天性和出身,应该爱护神圣的东西,例如时间!毫不吝惜时间,野蛮地无节制地浪费时间,
这纯粹是亚洲的风格——这也许是东方的人们喜欢呆在这里的一个原因。您大概从来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俄国人说‘四小时’就像我们这样的人说‘一小时’。不难想象,这些人对时间采取的漫不经心的态度和他们的国土广袤无垠有关系。空间多的地方时间也就多——无怪乎有人说,他们是有时间的民族,所以他们能够等待。而我们欧洲人不能等待。
在我们这个高贵的、划分得非常精致的大陆上,空间非常小,所以我们的时间也很少。我们必须精打细算,尽量利用空间和时间,尽量利用,
您听到了吗,工程师!我们不妨把我们的大城市拿来作为象征。它们是文明的中心和发源地,它们是一口大锅,里面沸腾着人类的思想!在这些大城市里,随着土地涨价,空间的浪费越来越不可能,与此相适应,
时间越来越宝贵。抓住时机!大城市里的人是这么说的。时间是上帝赐给人的礼物,为的是让他利用;利用时间,工程师,为人类的进步服务。”
所有这些德语语句,尽管它们对于他的“地中海的”舌头非常困难,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还是以令人愉快的方式,清楚地、悦耳地、甚至可以说是形象地讲了出来。汉斯·卡斯托普对塞特姆布里尼的一番话只得报以频频鞠躬——呆板的和拘谨的鞠躬,就像个听取严师训斥的学生一样。他还能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呢?塞特姆布里尼的这番个人告诫——他是在私下里,背着其他所有的病人悄悄地对卡斯托普说的——丝毫没有公众的性质;它不仅严肃,而且实事求是,有分寸的人只会表示赞同。
学生自然不会回答老师:“您说得很恰当。”尽管汉斯·卡斯托普早先也有时作出过这样的回答,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在众人面前维护自己的平等地位。可是,人道主义者从来也没有像这次这样故意强调自己意见的教育性质,所以,卡斯托只得像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听取他的告诫。
再者,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神色上还可以看出,他虽然沉默不语,
但仍在继续进行思考。他仍旧站在汉斯·卡斯托普面前,一双乌黑的眼睛直视年轻人的脸,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致使卡斯托普不禁后退了几步。
“您感到痛苦,工程师!”他继续说,“您像一个迷途者似的感到痛苦,这一点谁都能看得出来。可是,您应该像欧洲人一样对待痛苦,而不应该像亚洲人那样,因为东方人软弱,易于生病。您看,这里到处都可以看到来自东方的病人……同情和极大的忍耐,这就是东方对待痛苦的方式。这不能也不应该是我们对待痛苦的方式!……我们刚才谈到了我的邮件……您看吧,这里……或者更好一些——走吧!这里不方便……我们离开此地,到另外的地方去吧。我会给您打开这些东西……
走吧!”于是,他转过身来,把汉斯·卡斯托普从门房前拉开,走进了离大门最近的第一间社交室。这是一间书写室和阅览室,此刻空无一人。
这间阅览室有明亮的拱顶,拱顶的下方装着橡木制成的壁板。室内立着几个书柜。中央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报纸合订本。桌子周围有几把椅子。在穹隆形的窗子的窗台上,摆着一些文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走近一扇这样的窗子。汉斯·卡斯托普跟在他的后面。门是开着的。
“这些信件——”意大利人说,同时迅速地从他的绒毛衣的侧袋里取出了一大卷东西——一个大大的、已经打开的信封,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印刷品和一封信。他把这卷东西在汉斯·卡斯托普的眼前晃了一下,
然后继续说:“这些文件上面印有法文的‘促进进步国际同盟’。是从瑞士的洛加诺给我寄来的,那里有同盟的一个分支机构。您想知道这个同盟的章程和宗旨吗?我用三言两语告诉您吧。‘促进进步国际同盟’从达尔文的进化论中得出一种哲学见解,即人类的最崇高的自然使命是人类的自我完善。因此,同盟认为任何愿意执行这一自然使命的人,都应该积极参与促进人类的进步。许多人响应了同盟的这一号召,在法国、
意大利、西班牙、土耳其甚至德国,同盟已经拥有不少的成员。我也荣幸地被同盟吸收为会员了。目前,同盟正在科学的基础上制定宏伟的改革计划,它包括所有目前能改善人的肌体的可能性。人们正在研究我们的种族的健康问题,试验各种制止退化的方法;令人惋惜的是,退化显然是日益增长的工业化的一种伴生现象。此外,同盟还致力于建立众多的人民大学,通过各种有助于制止退化的社会改革措施克服阶级斗争,
通过发展国际法最终消除国家间的冲突和战争。如您所见,同盟的努力是高尚的和无所不包的。好几家国际性的杂志的问世证明了它的活力—
—这是一些评论杂志,每月出版一期,用三种或四种国际通用的语言引人入胜地报道人类进步文学的发展情况。在一些国家里已经建立了许多地方小组;它们本着人类进步理想的精神,通过讨论会和星期日庆祝会开展宣传和教育工作。不过,同盟的主要任务在于用它的资料帮助所有国家中政治上进步的党派……您在听我讲吗,工程师?”
“当然在听!”汉斯·卡斯托普急切而带劲儿地回答。听到意大利人的这句问话,卡斯托普似乎感觉自己滑了一跤,但到底还是幸运地站住了。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看样子对卡斯托普的回答感到满意。
“我想,这些东西您大概会感到既新鲜又可惊讶吧?”
“是的,我得承认,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
“啊,要是您,”塞特姆布里尼低声叫了起来,“要是您早一些听到该多好啊!不过,您现在听到也许还不太晚。您看,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印刷品……您想知道它们的内容吗?……您就继续听吧!今年春天,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庄严地召开了同盟的代表大会——您知道,这座城市以它与政治进步思想的特殊关系而驰名天下。这次会议开了一个星期,
举行了各种宴会和庆祝活动。天啊,我多么想旅行去那里,以便亲身参加这些会议。可是,宫廷顾问这流氓用死亡威胁我,禁止我到那里去—
—而您知道,我是个怕死的人,所以不敢前往。要知道,我对我的病体给我开的这个恶意的玩笑感到多么绝望。要知道,如果我们的肉体,即我们的兽性的部分,妨碍我们为理性服务,这的确是最使人痛苦的事。
所以,当我收到洛加诺分部给我寄来的这封信时,真是喜出望外,有说不出的高兴。您很想知道它的内容吗?我相信您很想知道!下面是些简短的信息……‘促进进步国际同盟’时刻牢记,它的基本任务在于获得人类的幸福,换句话说,在于通过自觉的社会活动消除人类的痛苦和最终根除人类的痛苦——它还时刻牢记,这一非常崇高的任务只有借助于社会科学——它的最终目的是建立完善的国家——才能得到解决。所以,同盟决定在巴塞罗那出版题为《痛苦的社会学》的多卷本学术著作;
在这部著作里,将把人类的痛苦分为各种的等级和种类,并对其进行系统的详尽的研究。您会问我:等级、种类、系统有什么用呢?我这样回答您:归类和选择是掌握的开端,因为不了解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必须使人类脱离恐惧和毫无怨言地忍耐的原始阶段,引导它走上自觉活动的道路。必须向人类解释清楚,要和某种现象作斗争,必须首先认识这种现象的根源,消除它的原因,然后才能使它失去影响。要让人类知道,几乎所有个人的痛苦都是由社会机体的疾病引起的。好!这就是‘社会病理学’这门科学的宗旨。所以,它将通过一部二十卷的百科词典列举和阐述所有可以想到的人类的痛苦情况,从最小的个人的痛苦到巨大的团体冲突乃至于由阶级斗争和国际冲突引起的痛苦;总而言之,它将列举那些由于它们各式各样地混合和化合变便造成了一切人类痛苦的化学元素。它将以人类的尊严和幸福为准绳,把消灭痛苦根源的手段和措施交到人类的手里。欧洲学术界一批很有才能的专家,医生、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将参加撰写这部痛苦百科全书;而在洛加诺的总编辑委员会将成为一个蓄水池,有关的文章将源源不绝地汇集到那里。您用眼睛问我,我在这巨大的工程中到底担任什么角色?请让我把话说完!这部巨著并不回避艺术作品,因为艺术作品的对象同样是人类的痛苦。所以,计划里特定了单独的一卷;在这卷里,为了安慰和教导受苦者,将汇编描写某一痛苦的世界文学杰作,并对这些杰作进行简要的分析。这就是编委会在来信中给他们的忠实仆人提出的任务。”
“真有这样的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么,请允许我衷心地祝贺您!这的确是一项了不起的任务,在我看来,是专门为您准备的。同盟在这件事上想到了您,我毫不奇怪。您应当感到高兴,因为您将有机会为根除人类的痛苦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这是一项庞大的任务,”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沉思地说,“要完成它,
不仅需要谨慎,还需要读许多文学作品。特别是因为,”他补充说,目光仿佛消失在了他所面临的复杂而艰巨的任务之中,“尤其是因为艺术创作几乎总是把痛苦作为自己的对象,甚至二三流的作品也不例外。这对我反正一样,或者正好求之不得!不管这项任务有多么庞大,我一定要在这该死的地方努力地完成它,虽然我并不希望我会被迫在此地将它结束。您的情况,”他继续说,同时再次向汉斯·卡斯托普逼近,把声音压低成耳语,“您的情况和我的不同,您的义务是自然强加给您的,
工程师。我想到了这一点,并且特意提醒您注意这一点。您知道,我非常钦佩您的职业,但是,因为它是实用的职业,而非精神的职业,所以您跟我不同,只有在平原上您才能够从事它。只有在平原上,您才可能是欧洲人,才有可能按照您的方式积极地同痛苦作斗争,才能促进进步,
才能利用时间。我之所以向您讲述我肩负的任务,只是为了提醒您注意您的任务,让您头脑清醒过来,以便纠正您因此地环境的影响而开始变得混乱的观念。我一再提醒您:您要始终不渝地保持自己的本色!您要保持自豪,切莫变为外来影响的奴隶!离开这个泥潭,离开喀耳刻的这个小岛。您不配扮演奥德修斯的角色,住在这个小岛上,否则您是要受到惩罚的。您将用四肢走路,您的前肢已经快要落到地上,不久您将像猪一样发出哼哼的叫声——您可千万当心!”
人道主义者轻声地发出这些劝告的时候,不停地摇头,情态十分感人。随后他沉默下来,垂下目光,皱紧眉头。此时此刻,汉斯·卡斯托普意识到,用玩笑的方式和支吾搪塞的回答是不可能过关的了,而以往他惯于用这种方式应付意大利人,就是在眼下,他在一刹那间也还考虑过是否有可能用这种方式对待意大利人提出的问题。他低下眼睛站在那儿,随后耸了耸肩,同样低声地问道:
“我该做些什么呢?”
“照我说的去做。”
“就是说离开此地吗?”
塞特姆布里尼沉默不语。
“您是想说,我应该动身回家吗?”
“就在您到此地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劝您这样做,工程师。”
“是的,当时我完全有这种可能,尽管我觉得,仅只因为此地的空气对我的健康有些不利就气馁是不理智的。从那以后,事情毕竟发生了变化。从那以后,医生们为我作了检查,贝伦斯顾问根据检查结果十分明确地对我说,动身回家是不值得的,反正我很快又必须再上山来;要是我在下面继续混下去,我的整个肺叶很快就会完蛋。”
“我知道,如今在您的衣袋里已经放着您的身份证。”
“是的,不过您说这话时带着讽刺……当然,是正当的讽刺,丝毫也不会引起误解。这种讽刺,诚如您所说,是雄辩术的一种直截了当的和典型的手段——您看,我记住了您的话。不过,您现在根据这张片子和透视结果以及枢密顾问的诊断,是否还愿意建议我动身回家呢?”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犹豫了片刻。然后,他挺直身子,抬起脑袋,睁开乌黑的眼睛,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汉斯·卡斯托普,几乎像演戏似的有声有色地回答:
“是的,工程师。我愿意负责地这样做。”
汉斯·卡斯托普同样挺直了身子,并拢脚跟,目光直直地看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是一场战斗。汉斯·卡斯托普经受住了考验。来自附近的影响“加强了”他的战斗力。这边是一位教育家,那边是一位眼睛细长的夫人。他甚至没有为他的话向塞特姆布里尼道歉;他没有补充说:
“请您不要见怪。”他回答道:
“显然,您对自己比对他人更为小心!是啊,您并没有藐视医生的禁令,并没有动身去参加在巴塞罗那召开的进步大会。您怕死,所以呆在此地。”
卡斯托普的这番话无疑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塞特姆布里尼的心理平衡。塞特姆布里尼勉强地笑了笑,然后说:
“我欣赏您随机应变的回答,尽管您的逻辑已很接近诡辩。我厌恶此地流行的关于谁的病更重的争论,也不想参与这种可憎的争论,否则我将回答您,我的病是比您的更严重——遗憾得很,我的病确实很严重,
以致只好以人为的有点自欺欺人的方式,在我心中维持说不定何时还会重返下面的世界去的希望:一旦我觉得我完全不应再存在这种希望了,
我就会告别疗养院,在山谷里向人租一个房间,独自度我的余生。这将是非常令人伤心的,但是,由于我的工作领域是最自由的和最精神性的,
这种生活方式也并不妨碍我为人类的事业服务和与病态的精神作斗争,
直到最后一口气。我已经让您注意了咱们俩之间在这方面的区别。工程师,您不是那种被迫生活在这里却能捍卫自己本质中最好方面的人,这一点在我们头一次相遇我就看出来了。您责备我没有动身前往巴塞罗那。我之所以服从医生的禁令,为的是不要过早地毁了我自己。但是,
我并没有无条件地服从,我的精神一直非常坚决地、非常自豪和痛苦地抗拒我的可怜的肉体的独裁。我不知道,当您服从此地的各种规定时,
您心中是否也在抗议,或者与此相反,您成了自己肉体的奴隶,甘心情愿接受它的有害的引诱……”
“您为何要反对肉体?”汉斯·卡斯托普急忙打断塞特姆布里尼的话,同时用他那双蓝眼睛——它们的眼白上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吃惊地看着塞特姆布里尼。他由于好强争胜而感到头晕,这一点塞特姆布里尼也看出来了。“我刚才说了些什么?”他胆怯地想,“真难以置信。不过,既然已经向他宣战,趁着我还有力气,我决不让他占上风。当然,
归根到底他会战胜我,不过这没有关系,我总会从中得到好处。我要激怒他。”于是,他继续发起攻击:
“您难道不是人道主义者?您怎么会谴责肉体呢?”
塞特姆布里尼脸上露出微笑,这次是自然而自信的微笑。
“您为何反对精神分析法呢?”他引用汉斯·卡斯托普以前说过的话,一面把头垂到肩上。“您不是谴责精神分析吗?——我随时准备回答您提出的问题,工程师,”他继续说,同时对卡斯托普鞠了一躬,用手在膝前划了个半圆,“尤其是当您的异议具有才智的时候。您用优美的动作挡回了我的攻击。人道主义者——是的,我是人道主义者。但是,
您休想证明我是个禁欲主义者。我肯定、尊敬和热爱肉体,就像我肯定、
尊敬和热爱形式、美、自由、快活和享受一样。我尊敬和热爱‘这个世界’,捍卫生活的利益,反对感伤主义的避世,捍卫古典主义,反对浪漫主义。我认为,我的态度是非常清楚的。但是,我最肯定、最尊敬和最热爱的力量和原则就是精神。尽管我非常憎恶人们把肉体跟某种可疑的、月光下精心编造的幽灵般的东西——人们把它称之为‘灵魂’——
对立起来,但是,在肉体和精神的相对关系中,我认为肉体体现了恶的和残忍的原则,因为肉体是本能,而本能是和精神、理性相对立的。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本能是恶的,神秘的和恶的。‘您是人道主义者!’的确,我是人道主义者,因为我是人类的朋友,就像普罗米修斯是人类的朋友一样;我是人类及其高尚品质的热烈赞扬者。但是,这种高尚品质包含在精神和理性之中,所以,如果您想指责我在宣传基督教的蒙昧主义,那您就完全错了。”
汉斯·卡斯托普做了一个拒绝的姿态。
“……您将,”塞特姆布里尼固执己见地说,“大错而特错,如果您仅只因为我下述的看法而对我提出指责。我认为,人道主义者出于高尚的自豪,总有一天会把肉体和自然对精神的束缚宣布为暴虐和耻辱。据说伟大的普罗提诺曾经说过,他为有一个肉体而感到羞愧。您知道这个传说吗?”塞特姆布里尼逼着汉斯·卡斯托普回答他的问题,卡斯托普没有办法,只好承认自己头一次听到这个传说。
“这传说出自普罗提诺的学生波尔菲里乌斯之口。这是一种谬论,
如果您愿意这样说的话。但是,从精神的观点看,这荒谬东西是正派的,
所以,如果有人让精神反对自然,把它捍卫自己的尊严和拒绝在自然面前退却指责为荒谬,那才是最可悲的呢……您听说过里斯本的地震吗?”
“没有——真正的地震吗?我在此地没有看报……”
“您误解了我的意思。顺便说说,您生活在这里,却忘了去看报,
的确令人感到惋惜;这也是此地的一种典型现象。不过,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刚才谈到的那个自然现象并非发生在现在,而是发生在大约一百五十年之前……”
“啊,原来如此!对不起——对了!我曾读到过,在那天晚上,歌德在魏玛的卧室里对他的仆人讲……”
“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塞特姆布里尼打断卡斯托普的话,同时闭上眼睛,失望地在空中挥了挥他那只褐色的小手。“再者,您把两次灾难混为一谈了。您说的是发生在墨西拿的地震。我指的却是里斯本年遭到的地震。”
“请原谅。”
“伏尔泰得知地震的消息后非常愤怒。”
“那就是说……怎么回事?他愤怒了?”
“是的,他造反了,他不愿接受这残酷的命运和残酷的事实,他拒绝在它面前退缩。他以精神和理性的名义抗议自然令人愤慨的暴行。由于自然的恣意妄为,一座欣欣向荣的城市的四分之三被夷为平地,成千上万的居民成了牺牲品……您感到惊讶吗?您在微笑?您可以感到惊讶,但是我冒昧地禁止您微笑!伏尔泰在这种情况下所采取的态度证明,
他不愧是那些曾经用弓箭射天的古高卢人的真正后代……您看,工程师,这就是精神敌视自然的好例子;它非常自豪,不信任自然,具有崇高的坚忍不拔的品格,坚持自己批判自然及其凶恶的反理性力量的权利。因为自然是一种势力,所以,忍受自然,顺应自然——该强调的是,
内心里顺应自然——意味着甘心情愿成为自然的奴隶。至于人道主义,
如果它决定把肉体看做恶的、敌对的原则,它决不会自相矛盾,决不会变为基督教的假仁假义。您所看到的矛盾,从根本上讲和我所看到的矛盾是相同的。‘您为何反对精神分析?’我并不反对精神分析,如果它为教育、解放和进步的事业服务的话。我反对精神分析……如果它发出令人恶心的坟墓臭味的话。肉体的情况也一样。如果事情关系到身体的解放和美,关系到感觉的自由,关系到幸福和快乐的话,我们应该尊敬和保护身体。反之,一旦身体作为沉重和懒惰的原则反对走向光明的运动,一旦身体代表疾病和死亡的原则,一旦它特有的精神是倒错的精神、
腐烂的精神、淫欲和耻辱的精神……我们就应该鄙视和憎恶它……”
塞特姆布里尼脸对脸地站在汉斯·卡斯托普面前,几乎是无声地、
非常迅速地说出了最后这几句话,以便快点结束这次交谈。就在这时,
为汉斯·卡斯托普解围的援军到了:约阿希姆手里拿着两张明信片走进阅览室,打断了文学家的演讲。他迅速地改变自己的面部表情,彬彬有礼地欢迎约阿希姆的到来;他这灵活性给他的学生——如果人们可以把汉斯·卡斯托普称为学生的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啊,原来是您,少尉!想必您正在找您的表弟,请您原谅!我们在这里谈话,要是我没弄错的话,我们还发生了小小的争论。他是个好样儿的争辩者,您的表弟,是个在舌战中非常危险的对手,如果人们触到了他的痛处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