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明星稀。

一只野猫跳上墙檐,沿着巷子无声走去,淡金色的瞳孔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妖异。一阵风拂过,它全身的毛都竖立起来,还未等它发出惨叫,一支弩箭便穿透它的头落在了巷外。

此时,一群全身笼罩在斗篷中的人默立在屋中,周身散发着肃杀气息,这股气息宛如实质,使范围内空气都变得粘稠,夜风拂过却连他们修长的衣摆都没吹动。他们的腰间皆坠着一块象牙玉牌,上刻隶书“绣衣”。

燕陆离低着头,握着绣春刀的手浸满汗渍,衣物在这肃杀气氛下紧紧贴着背脊,但他却大气也不敢出。

十三岁,燕陆离被挑选加入承案司,而他也挂上了木质腰牌。这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大人要他跟着长见识。他略微转头,偷偷向后瞄去,尹小凡似有所感应,而庄安贤这死胖子对他翻了翻白眼,他不由得心安几分。

绣衣使很少单独行动,他们此行共十二人,三人一队,这三人中,一人使绣春刀,擅长近战,一人擅暗杀,一人擅追踪。三人彼此配合,杀人与捉拿都不甚困难。

承案司凭借这种战术,在青琉郡内已经办了不少悬案,然而也并不是所向披靡,一旦损失一人,另外两人虽都兼具近战、暗杀与追踪之术,其效果也将大打折扣。

在承案司的案卷中就有不少秘史,燕陆离跟随办案时曾偷偷翻看过,其中有一宗至今未破的悬案就讲三十年前,有一位凶手喜杀人剥皮剔骨吸髓,最后被杀的人连影子都找不到,当时承案司几乎出动了全部绣衣使,虽然最终发现了凶手踪迹,但此人武功超高,更是擅长隐匿、逃遁,追击时,不少绣衣使被他一个个暗杀掉,不仅如此,这位凶手眼光很是毒辣,专挑三人中擅长追踪的那位下手,剩下的两人想要再追踪顿觉倍感吃力。在那时,三人一队的破绽便显露出来,但承案司为了机动灵活,三十年来并未在此做出改变。

只是……

燕陆离抬头望着最前方的第一人,若有所思。那个人是此次行动的带头人,名叫叶苏,大伙儿都叫他叶大人,据说在承案司中查案能力能排进前十,承案司给了每位行动的带头人临时调配权,如有需要,可用全都擅长近战、暗杀或者追踪的人组成一队,在此之前,带头人并无此特权。

此次行动要抓捕的人,燕陆离并不知情,他相信和他一样的其他人也不知晓。这种内幕,执行任务的除了带头人之外,其他绣衣使是没有权力接触的,他们的职责只有奉命行事。

突然,一声夜莺咕叫响起。

燕陆离抬头见那个人手一挥,身边的人立即鱼贯而出,他心里一紧,立即跟了上去。

燕陆离看着面前的两人,男子似乎早已知道他们要来,一点也不慌乱,低头自顾自编着手里的竹筐,女子在一旁熬着什么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味。燕陆离心里咯噔一声,眼前的两人如此镇定必有所依仗,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土墙边立满了数十个木柜,柜上密密麻麻摆着瓦坛,同时他注意到叶苏也没有轻举妄动,和他一样在观察形势。

“不用看了,这里就我们两人。”男子停下手里的动作,端过女子盛满的汤。

叶大人眼中闪过浓浓的厌恶,道:“人婴汤。”

那女子嘻嘻一笑,也端过一碗,顺势坐在男子腿上,“大人真识货,这可是初生婴儿割下的嫩肉,经过泡制晒干,辗磨成粉熬成的汤,大补着呢,多少人抢着要。”

燕陆离一听,胃里一阵翻腾,脸色惨白。此时他再望向那一排排木柜,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惧。叶大人冷哼一声,顿时把众人的心神拉了回来,右手一挥,喝到:“动手!”

他正要冲上去,却见一道耀眼的青光陡然亮起,这青光似一条毒蛇刺入眼里,冰冷的感觉蹿入脑中,燕陆离只觉得脑中轰然炸响,茫然不知所措。正在这时,他全身涌现一股暖意,瞬间便把蹿入脑中的青光围住,燕陆离仿佛能听见这团青光滋滋作响,不多时便消失无踪。待眼前清明,他低头看着胸前的玉佩,暗呼一声庆幸,又突然惊醒,连忙四处一看,周围的人却已经昏倒一片,场中除了叶大人,就只有尹小凡、庄安贤和他站着,那两人和远处木柜上的瓦坛已经消失不见。

他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叶大人喊道:

“追”

转眼间他就已经跃上房顶,同时从怀中拿出一物,一道明亮的火光直冲天际。

待他和小凡、安贤追上叶苏时,只见四周巷道中陆续涌出一道道同样全身笼着斗篷的黑影,三人不禁头皮发麻。

事情棘手了。

十余铁骑踏雪疾驰,那笼罩在精制盔甲中的眼眸冷漠得没有丝毫波动。

远方山道上,一名女子在狼狈前行,她怀中抱着一位孩子。

濒临死境,她已面无血色,眼中却透着股决然。从府中逃到这里,三四百里的路程,再难行进一里。

她路过一座书院,看了眼怀里的孩子,嘴唇颤抖。身后的马蹄声已清晰可闻,仿佛敲在心头的钟鼓,她已不再雍容的身子瑟缩着,在寒风中倍感凄凉。她转头望向前方的悬崖,流下一股清泪。她迈开沉重的步伐,将孩子放在了书院门内,同时摘下身上佩剑放在旁边,转身走向那玉陨之地。

待十余骑出现在她身后,她惨淡一笑,纵身向下跃去。铁骑在崖边站立良久,风雪吹动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为首一人调转马头,缓缓朝书院走去,手里长戟沉稳如昨。

为首一骑在书院门口停下,身后十余骑沉默跟随。

那孩子就躺在门口,但他们却不敢再上前半步。他们能做的便是等待,等院内的那人作出决定。

直到天色渐暗,他转头望了眼大雪弥漫的山道,那里一株松柏已被积雪压弯了腰。他掉转马头,缓缓向山下行去,经过那株松柏时,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挥戟将它拦腰斩断。

书院内。

一名青衫男子望着远方十余道模糊在风雪中的身影,叹道:

“素王,莫远今生就不欠你的了。”

“师傅,为什么种下葡萄不长梨呢?”

“善生善叶,恶结恶果。”

“这和善恶有什么关系?”

“……”

“师傅,我种下一柄剑,来年会长出千万剑吗?”

“就你?呵呵。”

“师傅,山下的那个死胖子说种下什么就会收获更多的什么,他种下了胭脂,结果来年多了好多小娘,当时他伤心了好一会儿。”

“不可尽信。”

“师傅?”

“嗯?”

“我想试试。”

七岁的那年冬天,燕陆离拿出那把有记忆来就放在身边的剑,把它斜插进悬崖边的雪地里。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雪花乱舞,吸了吸鼻子,道:

“师傅,我怎么有点想哭。”

六年后的今日,燕陆离还是没有种出那千万剑。

腰间的绣春,本来就没想过要面对拔刀的情况,而此时,他依旧不想拔刀。

“剑不出鞘,是养剑意。刀不出鞘,是养刀意。”

燕陆离想起了师傅曾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候,他正在空地上练剑,在那木桩上留下道道痕迹,师傅经过时看得直摇头。他说,你练的出世剑,便要闭剑养意,等你拔剑的那天,一剑便是千万剑。他听得懵懂,却谨遵师训,从此剑不出鞘,连着几个月都没能在木桩上留下一道痕迹。还没等他明白剑意是何物,师傅便命他下山了。

“你的剑,不在我这里。”

燕陆离低头看着手里的绣春,“我不会用刀。”,抬起头来看着前方那人说,“但想来也还可以阻挡你一阵子。”

“哈哈”,那人似被他逗笑了,一脸的讥讽:“毛头小子也敢在你爷爷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燕陆离答道:“自是打不过前辈,若不幸将死于前辈手中,还请前辈到时利索些。”

那人讥讽之色更盛,不耐烦嚷道:“是该快些,老子可没时间陪你瞎耗。”

说完,便蓄势急冲,几息间便来到,看清燕陆离举刀相迎,却不曾刀拔出鞘,冷哼道:“秀而不实。”燕陆离不搭话,但觉一只猛虎张开血口向他咬来,他刀势一收,刀鞘直攻对方面门。但他的一举一动似早就被那人看透,伸手一拨一探,他胸口便挨了一拳。胸前玉佩不可察觉地闪过一丝白芒,化解掉对方拳劲。

那人惊疑不定,问道:“小子,你是何人门下?”

燕陆离充耳不闻。事实上,现在他心里紧张得很,这人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觉得只要自己稍不注意就会死于对方手中。而他不想死,一点也不想。那道拳劲虽然被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佩化解,仍激荡得他脸色一白,仅是这股力道就有些让他吃不消。

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书院中,他志不在治学,整日就搭着条木凳坐在院前树下,透过那层叠密叶的间隙,望着天上浮云,直到有一天老树结了颗果子,他吓坏了,跑去告诉师傅说老树上长了个怪东西,上面居然有他的模样,但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就结实挨了师傅一个板栗。

那一敲和这一拳都一样的疼,也同样教会了他某些东西。

燕陆离深吸一口气,持刀作剑向前斩去。那人神色渐冷,见他纠缠不休已起了杀心,当下不再犹豫,拳势连绵不绝向他轰砸而去。燕陆离却不再和他硬拼,他自知吃亏不得,仅拿带鞘的刀见招拆招。此人在逃亡过程中遇见了不少同门,他的右肩胛被一枚暗器钉入,燕陆离明显感觉到他的力量在逐步减弱。

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那人一惊,使出一招猛虎推山把他逼退,转身欲逃。燕陆离眼神一凌,绣春奋力向他劈去。

那人目眦欲裂,破口大骂:“不知死活的小杂毛!”

燕陆离旋即见他从袖中扔出一物,但他刀势已收不住,仅侧晃了一下身子,一声痛呼,低头见一柄飞刀刺入胸口,与此同时,手中绣春势大力沉击中那人后背,那人喷出一道血雾,借机朝远方逃去。

“陆离?”,尹小凡心里七上八下,暗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啊。

燕陆离刚想走过去,却觉得四肢无力,那柄飞刀竟已被淬毒,他一用力,差点儿晕了过去。尹小凡见状,立即上前扶住,小声对他说:“陆离,这下你闯祸啦。”

后面跟上来的庄安贤脸上显出一抹担忧,刚想上前,却被叶大人冰冷的眼神止住,讪讪地收回脚。

叶大人看着燕陆离,一言不发。

燕陆离止住血,沉默对望。

叶大人皱起眉头,冷淡道:

“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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