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府内。

叶苏望着雕刻有乌燕的柱壁,想起郡守叶念之曾亲题古诗一首赠予承案司,“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叶苏这些年来也算对得起这句话了,他破掉的案子虽然没有那号称青琉第一神捕的李鉴元那么多,但却觉得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过说起这李鉴元却是十分神秘的,叶苏对于这位同袍了解的并不多,不仅是他,江湖上流传的绣刀评中,前五位都极少露面,在司内也仅是知道他们占有位置而已。

一名内侍走来,低声道:

“叶大人,请。”

叶苏朝他点点头,摘下腰间绣春递给他,在门口脱掉鞋子才走进去。

屋内似点了檀香,这檀香并不是宫内用的良珍白檀,而是普通的紫檀混合其他香料所制,点燃后气味香沉,叶苏整个人也心神宁静了几分。上等的香料都是由玫瑰浮岛所产,其炼香制香的技艺为天下人公认第一,传说中的浮岛行踪飘忽不定,整个国度浮于空中,且岛上多女子,犹擅炼香,因此玫瑰浮岛可以说是天下风流儿郎梦寐以求的仙境。但屋内的紫檀仅是郦阳王朝所产,普通权贵和商人都是用得起的。

叶苏望着窗前的身影,垂手站立。

那身影负手沉思,带着中年人富含磁性的声音问道:“如何?”

叶苏拱手道:“很聪明,遇事也很是冷静,能洞察全局。”

他摆摆手,似有不悦,“不要因为他是我点的人就故意这般,不习惯。”

叶苏不易察觉地皱眉,又道:“要说有甚不妥,便是他太自作聪明,擅自行动了。”

他略笑道:“呵呵,这可是个大篓子。”

“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不过……”,叶苏有些紧张地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并未说话,便接着道:“属下已经收缴了他的绣春,遣令他休整。”

听到这里,那道身影叹了口气:

“承案司这些年来拟改旧制,但上面不应,我也施展无力,你这样做也还不错,不痛不痒,说到这儿,哈哈,你或许还不知道,这孩子还不会用刀吧。”

叶苏大惊,心头一跳,配有绣春的绣衣使却不会用刀,简直就是置此人于死地,被人知晓更是要被笑掉大牙了。不过他立即想起了之前的一幕,那孩子不会用刀却也和逃犯打得有声有色,而且重要的是,叶苏最后瞥见他竟然还未拔刀,让他当下心头对这孩子有了份赞赏。那背影转过身来,在案前坐下,看见他的神色,沉吟道:“你……对这燕陆离知晓几分?”

叶苏答道:“仅知他十三岁入承案司,初为跟办,后转绣衣使。”

“看来这些年你只顾追缉,连最初查案时的敏锐都失去太多了。仅告诉你一事,后面你自己看着办吧。”他略微停顿一下,道:“十三岁前,燕陆离住在折剑峰。”

“折剑峰?!”叶苏脸色刷白,颤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整间屋内幽静清雅,只听他轻叹道:

“世人皆知当年折剑出江湖的莫十三,却不知有燕行于其间,可悲。”

叶苏走出门,穿上鞋,抬头望向西方,轻轻吐出一口气,他觉得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

是夜。

燕陆离听着窗外风吹琵琶的声音,说“老爷子,你家小子好像又闯祸了,以前偷偷喝酒被发现了也被你揍,你对我说我的命运多舛,诅咒你一辈子也下不完那盘棋。”说着他看着头顶破破烂烂的瓦片,“你问我自照内观时看见了什么,我告诉你什么也没看见,说实话,我看见了一朵莲,大海里的一朵莲,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在这里忍受风雨。”燕陆离把一个泥灌放在屋漏处,不多时雨就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他躺在木板床上,盯着雨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掉进泥灌里,掉进三千多个日夜里。

他从枕头下翻出那本《太上感应篇》,又拿出一把剑,开始在地上左划一下右划一下,这么多天,他的脚下已经沟壑纵横。

下山时,夫子就只给了他两本书,除了手上拿的这本,还有一本是《沧云秘箓》,后面这本书,他记得有次被他拿来垫桌脚,夫子一脸无所谓地望着他说反正以后这本书也是你的,怎么用就看你了。

临走时,老爷子告诉他,除非已经明辨是非得失,善恶忠奸,否则不能翻开那本书。燕陆离因此郁闷到现在。

第二天,天蒙蒙亮,燕陆离推开门,周围白茫茫的一片。

他茫然四顾,天地间居然只剩下他和身后的泥砖房子。

燕陆离拿出纸笔给尹小凡和庄安贤留了封信,背起行囊离开了熟悉了四五年的地方。

“太上曰,夫有三司之神,录人罪恶……狗屁,肆杀禽畜与杀人放火是否同罪?先去吃个烤鸡腿再想。”

郦阳建朝三年颁旨《商贾税法》,此法喂饱了国库和一些官员的裤腰带,苦了一些挣扎的百姓,近年来有不少要求革新的声音出现,但迟迟不见动静。王秦林过了这个月就五十四岁了,一直靠着卖吃食为生,在北湖畔的街道上还算小有名气,对于他来说,做一份食物就和那些上天入地的侠客对待手中的刀剑是一样的,食物不仅是他的命,也是自己闺女的命。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眼正在旁边收拾桌上残渣的女儿,叹了口气。

“一碟花生,一碗酒。”一个醇厚的声音响起。

他心里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个男人戴着斗笠,身披蓑衣,腰间挂着刀,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江湖人特有的坚毅,他不敢怠慢,连将这个男人引入座,花生与酒都备好。手里在打酒的同时,心里也有一些羡慕,这些江湖人来无影去无踪,自由自在,似乎完全不为生活所愁。要是小时候自己争气点也好啊,在家里可以多念点书或者习一身武艺,与那劳什子老爹怄什么气跑了出来,后来遇到战争,一路东奔西跑,想再回去就难咯。

那个男人独坐一桌,旁边其他桌都坐满了,来了几个人却没人胆敢和他坐一起又走了。他就着一碟花生下酒,花生是经过油炸的带着香气,酒也是上好的绿蚁酒同样带着香气。男人沉默着,似将周遭的一切都忘却,天地间除了这碟花生这碗酒和他这个人就再也没有什么了。这样的状态持续到了一个人的出现。

“芪可,饿了。”

听见这个声音,姑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从旁边烤架上取了一只鸡腿过去。燕陆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向旁边的那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看去,笑了下,继续说道:

“再来一坛。”

“诺,燕大人。”

王秦林连忙应下来,虽说两人关系很熟,但规矩他是不敢乱来的。却见燕陆离撇了撇嘴,一脸委屈说:

“别再叫我啥子燕大人了,现在已经不是大人了,再说本来也不是大人,我才十六呢。”

旁边的姑娘听到他的这句有些饶舌的话,嘻嘻一笑,见他向这边望了一眼,吐了下舌头,把吃的放下后就背着他去忙了,眼角却时不时地关注着他的动静。

燕陆离坐在了男人对面,男人停下手中竹筷,挑了挑眉。

“呵,这位大叔,不介意共饮一坛吧?”

男人挑了一颗花生,花生忽然从筷中滑落,掉在了碟边,他叹了口气,说道:

“跳出去的花生,就没什么用了。”

燕陆离淡然一笑,给双方各斟了一碗,说:

“何以见得,说不定正是这一次逃脱了被送入大叔口中的命运呢。”

男人皱了皱眉,问:

“你不怕我?”

“怕你?不,我只怕你手中的刀。”

燕陆离喝了口酒,似在回味个中滋味,又似在搜索浩繁的记忆,不久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说道:

“世人的刀都是刀背在上刀口在下,却唯独只有一人,天下第三刀客徐桓,他的刀是刀口在上刀背在下,名曰‘断舌’,您说可是?”

男人抬头看着他,点点头。

“其实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刀杀人会见血,人心杀人,不见血。”

“那么,您这次是来杀我的?”

燕陆离盯着这双眼睛,从中透出的坚毅、冷静与果决让他觉得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他不明白,是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难道是上次案犯的同党?想起上次那个人的凶残,他心里就一阵紧张,呵,天下第三刀客,他笑着给自己倒了碗酒。

男人夹了颗花生,说道:

“小子哎,想多活一会儿就收起你的剑,恐怕你一拔剑脑袋就搬家了。”

燕陆离眼神一凝,把手从桌缘挪开,嘿嘿笑道:

“没有没有。”

心里却急的发苦,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正在这时街口传来一阵嘈杂,同时四周的房顶上冒出许多黑衣人手持弩机对准下方,街上的行人和身边的食客吓得四散奔逃。不远处显现出一个人,正是承案司的绣衣使叶苏。旁边的王芪可拉着爹正准备逃跑,却见燕陆离还在那里呆坐着,不禁心里一紧,惊慌道:

“陆离!”

燕陆离哪里还敢答话,心里丝毫没有因为叶苏的出现而松一口气,细密的汗珠渗出鬓发。

燕陆离看着王芪可拉着老头儿直奔外围而去却突然被叶苏的人控制起来,他心里猛地一颤,脸上闪过茫然。他抬头向四周望去,却见那些弩机全都是对准自己的,他又惊诧地向叶苏望去。

男人抓起坛子,灌了口酒,摇了摇头,狠狠骂道:

“白痴,难道你还以为他们是来杀我的?”

燕陆离一时没想明白,为何昔日同伴要向他下杀手,他甚至认出了房顶上的那个身影,那不是平时最爱使唤他的大鼻头又是谁,但此时,他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决,一时间他的心寒到了极点。

他看见叶苏在远方就停下来,对着众属下喝道:

“逆犯燕陆离伙同徐桓等人在我裵州滥杀无辜,证据确凿,其罪当诛,传司府令,当场诛杀!”

一阵机括之声接连响起,燕陆离甚至已经感受到那宛如实质的杀意划破他的衣服直刺肌肤,他手里的剑再也不能等待,瞬间出鞘把弩箭拨飞了大半。

“叮!”

燕陆离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抬头却见一个身影横刀而立站在他面前,一支被他疏忽漏掉的弩箭转了个弯刺入旁边的砖墙之上。

“白痴。”

半日后。城外。一头水牛在埋头吃草。

燕陆离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后怕地向身后望了一眼,见没人跟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双腿都发软。他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也气喘吁吁地和他一样,噗嗤一笑。

“天下第三?”

徐桓直起腰板,身上的衣服开了许多大口子,他把衣服脱下来扔掉,露出里面的劲装,而他的刀早就不知道被落在哪里了。

“嘿,臭小子你从哪里听来的我是天下第三?”

“这个……”

燕陆离想起了在某个午后,他在书院无聊时找到一本书,书上说他是天下第三,还有把奇奇怪怪的刀。但这件事不能告诉他,老头儿说过出了那道门就不能向外人提起自己是由何人所授师承何方。

他问过为什么,但老头儿一直都不肯告诉他,但被他缠得无奈了,才说一句“我本不应是你师父”。老头儿那时看着他,就看见了他的想法,也看见了他未来的路,老头儿闭上眼,摸了摸他的头。

徐桓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道:

“你不说就算了,嘿,想不到我的名气还这么大。闯荡江湖啊,总得闯出点儿名气才行,不然就是在这世间白来一遭了,你说是不是?”

燕陆离望着他不答话,徐桓似乎也没想要听到回答,两人看着远处的黄昏渐消,似没把背后城内的风起云涌放在心上。

“你为什么要救我?”

“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不可以?”

“不可以。”

“我一直都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假打。”

“我很无聊。”

“看你忙得很。”

“哎哎哎,你这白痴小子哪儿这么多事,救了就救了,像个娘们儿似的叽叽歪歪没玩没了了还。”

燕陆离笑了笑,不置可否,许久才说:“这次算是欠下债了。”

燕陆离看着那把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他手里的刀,却是一把镰刀。镰刀,刀口向上适合割麦子,也适合割人头。想了一会儿,问:

“是云澜城叶念之?”

徐桓啧了一声,转身道:

“还不至于笨到无可救药。不过算算时间,却也该走了,有缘再见吧小子。”

男人吆喝一声:

“嘿……插秧嘞哎……”

旁边的水牛打着响鼻踱到男人身边,看了燕陆离一眼。燕陆离皱了皱眉,只见男人披着蓑衣的身影在泥路上左拐右拐,上了山,直向山那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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