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恩赐寺坐落于山巅,寅时也不过是一丝朝阳升起的亮度。
悦然在自己厢房内已然穿戴齐整,一国王子的规制,明黄龙纹俨然盘踞其上,一推丫鬟太监排成两列的垂首立于门外,再外环便是一阵衣裳簇新的禁内侍卫,布满茧子的粗糙大手压在刀柄上,屏声静气。
一阵匆匆的碎步打破了本来的平静,恍若在无风的湖面滴入水珠,引来一圈一圈的涟漪纷至沓来,看这大太监着急忙慌的样子,已经有些不知规矩的新人在暗地里打量。
那大太监匆匆而来,耳边却一阵嗡嗡,小眼睛一瞪硬生生扫出一股子戾气,浮尘一摆搭在了另一只臂膀上,尖声尖气道:“你们这些挨千刀的杂碎,还不知规矩,待洒家禀了陛下,定要一个个将你们乱棍打死不可。”
周围一下子又恢复成那一片死寂,比之先前又多了一股子压抑。
那大太监已经缓了些时候,没了之前的粗喘气,捏了捏嗓子躬身通传道:“老奴苏正身,求见王子殿下。”
悦然早已听得身边的侍女说苏大公公来了,倒有些惊奇。以往通传,这太监可是打发他身边不入流的小太监到自家个的宫寝,今日怎么会亲自前来呢?
苏正身弯着腰恭敬无比地进了门,悦然坐在主位上,笑道:“还不给苏公公看座。”
苏正身一叠声的不敢不敢,却又不说话,只那么站在原处低着头。悦然会意,屏退了厢房里多余的人。
“苏公公可以说了。”悦然道,“父王可有什么要紧的口信通传?”
苏正身悄声道:“殿下可知,陛下昨晚临幸了一名宫女?”
悦然蹙了蹙眉,却又释然:“越王宫中的女子,都是父王的妃妾,区区一个宫女,也不足公公大惊小怪。”
苏正身道:“本一个宫女,也没什么打紧,只是,”声音又被压低了下去,“可是奴才今早去陛下的厢房服侍,陛下叫那床上的宫女,元后的名讳。而且言语之间,大有将这个宫女立后的打算。”
悦然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声问道:“可看清那女子的面容,是不是母后?”
“这也正是奴才打扰王子殿下的难言之隐,殿下您是知道的,元后从未入主东宫,就是陛下还是个王爷的时候,奴才见过两眼,那床上的宫女可绝不是元后,倒是,倒是有点像可倾夫人。”
悦然的手一下子收紧,后脑像是被谁打了一棍,耳朵里都是阵阵的轰鸣,缓了一下,手渐渐松开,波澜不惊地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压了一口道:“那没准是父王舍不得可倾夫人,本就带在身边。昨日又念起了可倾夫人的好,这才行了床笫之欢。”
苏正身得了一个解释,准备告退,临走前望了眼悦然手中的茶杯,道:“殿下还是少喝凉茶的好。奴才告退。”
待到苏正身退出厢房,悦然手中的茶杯已然见了底,一茶杯的凉水灌入了喉腔,冰凉得带起了未垫饥的肚子里一阵地痉挛。悦然手里一用力,手中茶杯顺着握着的轨迹猝然裂成了几块,掌心被刮裂了几道血红杠杠,沾着墨绿的茶叶,有些酸楚。
悦然一甩,将碎瓷片摔落在地,几近碾成了碎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厢房门。
大殿门口,因今日越王及王子殿下祭拜,寺中僧侣的早课都挪到了大殿前的广场,恩赐寺其实并不算大,但僧侣却多,几近霸占了整个的广场,越王宫的依仗只得在广场周围憋屈地站着,紧紧地围着做早课的僧侣。一片齐整的木鱼声混杂着喃喃的梵语,悦然听着心烦,问旁边的尘印住持:“父王这是怎么了。”
尘印今天也是一身高僧的装扮,望了望天,初阳已经自山脚升起了大半:“贫僧也不知,只是贫僧主持国之祭祀,就得守得规矩,祭祀的规矩便是在初阳完全升起之时,请陛下,殿下入大殿参拜。”话语刚落,太阳被山遮挡的部分,也仅剩不多了。
“请殿下入大殿参拜。”尘印跪下,手托香案举至头顶,大声念到。
“请殿下入大殿参拜!”一时间,端坐的僧侣,端正的宫人,急速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行了叩拜之礼,各处声音混杂在一起,镇的庭院中本无风不动的参天古树,沙沙作响。
一片跪着的人里,也只有两个人依然笔直地站着,一个是悦然,众人叩拜的对象;另一个便是司时长,依旧背挺得像块门板。
老实说,悦然还真不乐意独自进入这大殿,谁会知道这殿中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遂将目光转向了司时长。
司时长将尘印手上的案几接过,躬身行了个礼,将案几托举到悦然胸前:“殿下,时辰已到,请入殿祭拜。”
圆日恰好切在了地平线的中央,直直地照在大殿的门槛上,本要两人才能推开的红木大门竟自个吱呀一声打开,里头黑漆漆的看不见物什的影子,只是一片黑黢让人瘆的慌,一个广场上百号人倒也无人抬头,朱木大门和石门坎一阵摩擦,惊得悦然头皮一阵发麻。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悦然只得端起司时长呈上的香案,一脸端庄正派地步入大殿。
待到悦然后一直脚沾到大殿的地面,门再次吱呀一声自动关上,又是一阵头皮发麻的摩擦。
在外头看着黑漆一片的大殿,入了殿中却看清了殿中的布局,像是一个迎宾之路,地上玉石雕刻了一条闸道,整条玉石道路的面上被细致雕刻出繁琐的花纹码在两侧。玉石路两侧像是无尽深渊,却在深渊里长出青瓷卧羊形烛台,刻工精美绝伦,一个个像是凭空浮于其上。明明是一个不算大的殿堂,不曾想那玉石道路竟是看不见端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