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一行人里有不少原来院子里的姐妹和杂役们,队伍还不小。他们离开集云镇七天,一路朝东,沿途游山玩水,惬意悠闲。途中,不少姐妹和杂役们要么已经到家,要么找到了新的投靠之所,队伍人数逐渐减少。

最开始我跟得还紧,但他们装束普通、说话普通、行事普通,所过之处也是普普通通。对他们这种普普通通我是实在提不起兴趣。再加上追踪他们的江湖人士众多,总得想想怎么才能避免照面时的突发情况。所以既然不会跟丢,我就落远了些,落后他们约一天的路程。

醉春楼着火当天,院子里的老少姐妹大小杂役就同十娘一同住在镇里的客栈。虽然客栈容不下那么多人,但他们是拼铺搭床板睡地板也要挤进去。原因很清楚,跟着十娘有安全感。第二天一大早客栈里是吵吵嚷嚷,醉春楼的旧伙计们要出发了。小蓝和小红也钻进一辆马车,看架势全都要走。

这醉春楼的队伍是浩浩荡荡,镇里众多江湖人士也是毫不含糊。望风的、踩点的、跟踪的、接应的、探报的和埋伏的,分工明确一应俱全,牢牢地看死这这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队伍从镇东门出,走了几里,绕向镇北,到了镇北又绕向镇西,最后绕向镇南,黄昏时分从镇南门回到镇里,原来是在结伴把家在镇附近的姐妹伙计们安全送回去。

真是单纯的人。这种小把戏岂能挡住已经进入穷凶极恶状态的江湖人士。该遭罪的人还是会遭罪,不怕遭不出花样来。

我没打算亦步亦趋,所以十娘他们出发时我就远远地看着,等他们出镇了在镇里继续晃悠。之前光顾着当茶楼伙计了,还没好好逛过集云镇。虽说这镇子不大,但或多或少总会有点独特的风土人情。至于十娘那边,有几乎全江湖人士看着,能跑哪里去。所以等傍晚十娘一行又进城的时候,不禁又开始赞叹自己有先见之明。

第三天一早,又来一次吵吵嚷嚷,这次十娘是真走。

《明镜止水》的消息让江湖掀起轩然大波。有名的各门各派,无名的小帮小团体,自诩白里透红的正道,自夸黑得透亮的歪道全都在这里出现。面对面时间久了,无论有没有《明镜止水》都会发生点事,说不定还是大事。结果临到高潮前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主人的两个毫无来头的丫头把这即将爆发的高潮消弭于无形。虽然大家都为俩丫头不输于当今任何高手的武功惊叹不已,但也难免不感到灰心丧气。毕竟从她们手里去拿《明镜止水》,登天看来还简单点,所以这夺秘籍的心消停了点。然后又知道这俩丫头背后还有一个高深的主人,好奇顿时成了主流。拿不到秘籍看一下高人,以后也能有足够的谈资。

丫环的功夫已经如此,主人的武功岂不已经超绝人世?届时仰止的时候脖子会不会仰得断掉?

谁知道这主人根本不屑于用武功示人,居然把人人垂涎,只要能捧手里似乎就已经称霸于江湖的秘籍人见人送。顿时一股暗流,其势远甚于之前那直白可见的危机,立刻以万钧之势搅动了整个江湖。虽然这暗流还不会马上爆发,但时间越久,汇入的力道更多。爆发之时的景象,已经无人能想象。而做到这一步的十娘,仅仅是轻描淡写的来了一次秘籍大派送,自己却连根头发都没给人看到。

现在除了十娘,至少有一百二十八个人揣着《明镜止水》。对这一百二十八个人来说,手上这本是真是假,唯有把别人的拿来对照才能知道答案,所以这一百二十八人之间就已经是纠缠不清。对江湖来说,以前觉得自己实力不济而主动退出秘籍之争的的现在都会加入进来——一百二十个怀揣秘籍的人,总有一些是可以被欺负的乖乖羊。于是,跃跃欲试的心更急切了。

所以我现在是非常想见这位十娘了。

大派送时前院无法动弹“千手佛”后来死掉了,就死在他坐下去动弹不得的地方。全身肿胀溃烂,姿势怪异。下手的人如此安排,一看就知道是在给所有人立下马威。不过“千手佛”还不是那天所知第一个死掉的。拿到秘籍的众人都知多呆一刻就性命堪虞,所以秘籍到手后都立刻抽身离去。但就算如此,也已有两人气绝在原地。一个是毒针封喉,另一个是被利刃由后背穿胸而过,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二天我还去过一次醉春楼,找到了十二具新添的尸首。想来是大家都是高手,要在不大的醉春楼里藏匿踪迹本就不易,再加上又不约而同的夜探醉春楼,难免不打照面。怎么厮杀起来的缘由不明,但可看出当时人人都是四面楚歌拼死挣扎,每个死人身上都有不同招式各式兵刃留下的伤痕,撑不到最后的就躺在了这里。

然后跟着十娘这七天,也是处处见死人,时时见死人。

一路上天气渐暖,艳阳常照,赶路就能赶出一身汗,更别说还得时时提高警惕,有点动静就要又跑又躲,逼不得已时还得过上几招。不过幸好,十娘这旅程安排得甚是巧妙,每每临近黄昏都能途经市镇,方便打尖歇脚冲澡。只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这也算是十娘的奇怪之处。至于落脚之处绝非村落寺庙,一定是较大的市集小镇,其中的含义就更不得而知了。

现在我刚过一座小山顶,抬眼望去,前面一小镇映入眼底,烟雾缭绕,正是炊烟四起的时候。看看日头正是已近黄昏,不禁得佩服十娘又中一的——追着十娘跑,有饭吃。

下山的路右侧有片枇杷林,远远的就能瞧见枝头挂着黄澄澄的枇杷。想想一肚子的井水和干粮,决定在晚饭之前先拿枇杷解解馋。伸颈四望,就林子中有一间茅草搭就的小屋。心里盘算着就算被发现了,看林子的也追不上我,于是乐呵乐呵的朝林子走去。到了林边,这边上的枇杷早被过路的人摘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都是发育不良或者被虫咬过的,于是继续往里走,打定主意不找些个大水足的不罢休。

从进林子起,就觉得周围异常静谧,静得连鸟叫虫鸣都没有。我警觉得晚了,虽然收脚站在原地了,但脚底已似有东西轻轻一抹,同时右前方弓弦声轻响。我来不及多想,左手往旁边的树干上一按,身子向后腾起。不知道周围到底有多少机关,也不知道我这一按会不会触发更多,我只能双手连拍,双脚连踏,头也不回的凭着进来时的记忆,按原路倒飞出枇杷林。各种暗器“噗噗噗”从眼前掠过插在地上或者树上,被击碎的树叶树枝四溅,“噼里啪啦”好不热闹。等我落地后反复从上到下的查看自己,无伤无毒,就只是一身冷汗,这才放下心来。

小心翼翼地围着林子绕了一圈,在林子西边下风处有尸臭味传出来。除此之外,别说鸟兽,林子里连吃果子的虫都没有,林子边上果实被摘掉的痕迹细看下也是旧痕迹。整片林子的枇杷果都被人下了毒,机关陷阱布得到处都是。

林子里到底已经陷了多少人我是不想知道的,没必要以身犯险。我得想个法子让镇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否则等他们来摘枇杷时就麻烦了。想到镇子就想到了山坡上那间茅屋,如果有人在那里照看林子,应该见到了不少事,或者……总之,如果那里面有人,那我的一切都被看在他的眼里。

怀里有今天上路时揣的花生,没吃完。我掏出两把,吸气、重心前倾,脚下发力,径直朝茅屋方向窜了过去。没必要再玩躲猫猫,如果那里面有人,我还有什么没被看过?

茅屋那边安安静静。越来越接近茅屋了,我双手连挥,把手里的花生当暗器连续掷了出去。只听得茅屋那边“啪啪啪”的连响,木屑枯草四处飞溅,还是没有动静。

我掠过茅屋时拔剑拦腰一斩,在屋后的一颗树下停住回头戒备。茅屋的上半截“哧啦啦”的斜着滑开,塌到地上激得泥土树枝四散开来。我透过烟尘往剩下半截的茅屋里细看。屋里有一张麻绳编就的吊床、破碎的瓦片、四溅的水渍、几个破碗,中间一个石块围成的坑,坑里积满了柴灰,墙角一个占了房间小半面积的大柴堆,看来平时也会当床来用。除了这几样,还有就是五具尸体。

这五个死人与我无关。我不想无故杀人,所以刚才掷暗器的力道仅是到能把人打伤脱力。有四个仰面躺着,脸色青绿、表情扭曲,中毒死的。尸身有点腐烂,茅屋一塌,臭味就扑面而来。这几具两手空空,兵刃不在身边,身周还散落着几个被咬过的枇杷。这些被咬过的枇杷虽然脱水干瘪,缺口却看起来很新鲜,明显毒得可以,掉地上这么久,都没活物敢碰一碰。剩下的一具尸体比其他的新鲜点,还和那四具隔着一段距离,死法有点不一样,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刀。似乎是已经发现了危险全力反抗过。

踏进茅屋,我蹲在不确定死因的尸体旁边想找找死因。这一具不是吃了毒枇杷,正面也看不到伤口。我正准备找东西给尸体翻个身,突然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我竟然完全没注意到茅屋里还有一个人,而且还是活人。这人没有任何声息,我能发现他,完全就是碰巧在我在左顾右盼的时候,他迎着西斜的太阳张了一下眼睛。

我见到的是个小男孩,他现在正躺在客栈的床上。

那回光返照似的一瞥是如此的巧合,无论是早了还是晚了我都发现不了他。小男孩近乎没有的呼吸,近乎停滞的心跳,任凭你的听声辩位练到了什么层次,都休想发现他。

被压在那一大堆柴禾下的几天里,这孩子滴米未进。现在他左肋下一道深及后背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敷上伤药,裹上了浸过药水的棉布,我每隔半个时辰就舀一小勺水慢慢滴进他的嘴里。

不用离开的大夫那摆出的一脸已尽人事的表情,我自己也知道这孩子生还的希望渺茫。我执着于他那巧合似的一瞥,我一定要亲眼看到结果会如何。

我在大夫救治孩子的时候出去转了一圈,做了几件事。

一. 从镇上随手抓了谁家的狗,跑到果园塞了它几个枇杷果,看看毒药的效力还剩多少。风吹日晒了这么几天,这毒药只让那条黄狗原地趴下哀嚎了几声,吐出一大堆黄水,然后颤悠悠的夹着尾巴朝镇上跑走了。

二. 用我的配剑当了回砍柴刀,砍下几大捆树干,然后运力朝果园四处掷出。陷阱机关接二连三的被触发,比放烟花还热闹。

三. 跑回镇上,给几个小孩编了几个果园闹鬼的故事。

四. 踱到茶馆酒肆,和不认识的镇民拉了家常,假装了一下对果园没人看守的惊讶。

五. 回客栈。

这种小镇的大夫就是热心肠,虽然已经给小男孩救治完毕,还一直等着我回来。大夫千叮万嘱了要注意的事,然后摆出刚才提过的已尽人事、剩下就是天命的表情,揣着出诊的银子离开了客栈。

我坐在床边仔细看着这小孩,没看出能让我能联想起哪位武林人士的特征,身骨也普通,没练过武。我也想过会不会是看园人的小孩,但镇上那大夫明显不认识这孩子。这孩子还背着一个跟他体型相比显得过大的背囊,那可能是旅行到此了。至于跟着谁或者要找谁,则又是另外一说。为什么深受重伤地埋在柴堆下更是没有头绪。

此时天色天已全黑,我决定去找店小二,安抚一下自己一天都没沾热食的肚子。

刚一起身,就听见屋外似有人闪身而去。我一边往外走一边把房间布置一一牢记在心里,还验了验拴上的窗户。到了房外,一边慢吞吞的掩上房门一边听着周围的动静。走廊左右两侧拐角有人凝息屏气。穿过天井,拍开店小二的房门,叫他来点吃的,然后往回走。之前隐身拐角的人已经小心翼翼的离开了。

回到房里,抬眼扫了一圈。窗框的投影不在我刚才做的记号上,似是有人试着要挑起窗户。除此以外再没其他异样。

留心看着小男孩,直到小二送来了晚饭。小二把餐盒里的东西逐件摆到桌上,然后接过我打赏的两枚铜钱,道了谢就退出房间。我关好门,坐到桌前。

一盘烧腊猪耳,一盘金钩白菜,一碗饭,一汤碗菠菜豆腐汤。烧腊猪耳色泽红亮、香味扑鼻,上面还小洒了一层椒盐。金钩白菜里金钩的鲜香被恰到好处的火候逼了出来,白菜还保持着鲜嫩的色泽。菠菜豆腐汤确实谁都会做,但蘸酱就不是人人会调了。这蘸酱用了北方少见的辣味豆瓣辅味,还未入口,就已让人生津不已。没想到这小镇的厨师一点都不马虎,家常菜都能烹饪得如此出色。我挟起一筷子猪耳朵,不禁悲从中来,这上好的两菜一汤,被人下过毒了。厨师、小二,还有一切可能的人都让我在脑袋吊死了一遍,下毒我还可以理解,关键是别这样暴殄天物啊。

仔细想想这毒是为了什么而下。往日恩怨?没有。近日仇恨?也没有。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看中我身上的《明镜止水》。这些人贪图秘籍到处折腾,现在正好折腾到了我。

看来今晚不太好过啊,装死吧。

闷声哼哼几声,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咚”的一声把自己的头撞到桌子上。这“咚”的一下虽然有点不善待自己,还是逼真点好。减缓呼吸,让心跳逐渐慢下来,认真的装死。

很多人强调龟息最难的是内力足够深厚,我倒是觉得龟息不过就是装死,而装死最难的就是坚持。捱了好久,估摸着我已经死透了,外面终于有了动静。有人小心的拨开门闩,把房门推开一缝隙,然后又小心了一会儿,终于进了房间。这人掩上房门,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我这凝神屏气仔细戒备,谁知道这人绕过我直接走到床头,一刀就朝床上的小孩劈下去。

我掷出的筷子打中了这人的右手肘,刀劈的势头缓了一缓。这一缓我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卸了他的右肩关节。顺过他松脱的刀,掉过刀把往他后腰一敲。这人脚下一软,横跌在地上。我“乓”的一声把刀身敲到他的头上,低声喝道:“你们他妈的想弄死我也就算了,朝小孩下什么手!”

这人一身白色,头发胡子花白,满面皱纹,年纪还不小。他扭着头一脸愤恨的死盯着我,张嘴就喊:“狗娘养的!看你今晚怎么死!……”我一伸手扭脱他下巴,弹身到门边掩上房门。懒得听他继续嚷嚷,因为有人进了院子。

光听脚步声,这人踉踉跄跄,摇摇晃晃的朝这儿走来,说是喝醉了吧又不像,呼吸浑浊,有进没出。来人摇晃到门前,说是敲门,其实不过就是把手一遍一遍的放到门上抓挠。门扇一开一合,要开不开。我侧着身贴在门边,帮他拨了拨门。来人重心不稳,“呼”的一下跌进房间,手脚并用的站直身体,在原地摇晃着身体。

原来是镇上的大夫。我凝神静听门外还有什么动静,没听到什么。我扣上门,把刀反背到背后。

我试探的叫了一声,“大夫……”。听到我的声音,大夫以异乎寻常的快速转过身对着我,我这下面的话也就咽了回去。大夫面朝我,目光朝天,眼里布满血丝,脖子青筋凸起,脸色暗红。喉结时不时的上下“咕噜”一下。在摇曳的烛光下,大夫的脸部皮肤下还隐隐透出黑色。他的嘴张着,舌头歪在嘴角,唾液顺着下巴“嗒嗒嗒”往地上滴落。

大夫一边摇晃着,一边朝我伸出手,似是要让我扶一下。我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接着心里惊咦一声,连退两步。这两只手颜色青紫,皮肤溃烂。

大夫停在原地,继续摇晃着身体,两眼朝着天,朝地面滴着唾液。

“咚”的一声,大夫又以异乎寻常的快速朝床转过去。之前被我制住的那老头用头撞了一下床角,看见大夫转过了身,一脸得意的看着我,然后又“咚”的撞了一下床角。

大夫摇摇晃晃的开始朝床的方向拖动脚步。“靠!玩诈尸啊!”我心里一边暗骂,一边上前一步。右手刀背在大夫脚下反手一拨,大夫朝前扑倒。我顺势横过刀身,顺着大夫身体往前一抹,在大夫胸前一托,大夫“噗”的一声、稳稳当当的趴在地上。不过大夫离床的距离近了点,倒下时一只手正好按在那老头脸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是我不忍心看,是根本来不及看。

利刃破空的声音接踵而至。我一步抢到桌子前,右手往下一探,扣住桌面下沿,竖起桌子回到床边,刚护好我和小男孩,暗器就“噼里啪啦”的穿入室内。我手上的桌子不断震动,暗器“叮叮咚咚”的钉得越来越多。那边桌上的摆件“啪啪啪啪”的一件一件碎掉,这边“呛”的一声,铜镜腾空而起,又“呛”的一声朝旁边弹出去,“嗵”的一声撞到墙上,落到地上“啷啷啷啷”的转着圈。

衣帽架“啵”的一声被削去了一节,这节还没落地,又接二连三的被“啵啵啵啵”的削得越来越不成样子。感觉手上的桌子快散架了,我左手反手扯出被子,带住被子划了一圈,一掌把被子贴上桌底。

烛台腾空而起,还未落地,烛火就被暗器纷纷打灭,烛台刚一落地,千疮百孔的房门“砰”的一下被人撞开,三个人影直扑床边。我左手五指连弹桌底,桌面碎开,钉在桌面的暗器四散飞出。只听“噗噗噗噗”暗器入肉的声音,冲在前面的两人仰身向后飞起落地不起。跟在最后那人勉强腾挪躲闪,仍然中了招,连退几步。

这人刚一站稳,立刻双手连点身上几处穴道,接着双手缓慢张开,快速一振,“嗒嗒嗒”数声,钉入他身体的暗器被内力逼出,不知道钉去了哪里,然后旁若无人似的原地盘腿坐下。我这里还没想要怎么样呢,就听见了屋外脚步声嘈杂,看来是一大群人正冲过来。这群人还一路高喊着,“保护长老!”,“你小子敢动一下!保你不得好死!”,“药王门张药罐在此!谁敢碰我家长老!”,“李水壶誓死保护长老!”……

这些人如果真冲进来,就算没把我群殴死也能把我挤死。第一个人刚踏进房间,我拎住他腰带就把他给掼了出去,后面的则如法炮制。

这边口号不断、骂声不断、吆喝不断;那边哎哟声不断,扑通落地声不断。被扔出去的人爬起来还想进来,然后又被扔出去。期间我还得不断躲闪着招架着这些人的拳脚刀枪,真是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在地上若无其事的疗伤那位终于完事了,吼了一句,“住手!”

往屋里冲的人立刻止住了脚步,趴在地上的也没那么急切的再想爬起来,“嗤嗤”两声,左右分别有人摇亮了火摺子。一堆穿着白色衣服头上绑白色头巾的人白压压的在摇曳昏暗的火光下站在我面前,“靠!群鬼游街啊!”我心里暗骂一句。

疗伤这位是个干瘦的老头。虽然干瘦矮小却长着浓密得快看不见脸的络腮胡,显得特别头重脚轻。一旦看见茂密胡须开始摇晃,你就知道他要说话了。老头白色的衣服上渗着十几处绿色的污渍,我顿时明白,难怪他那么猴急旁若无人的原地疗伤,看来是很了解刚才的暗器上有什么。

“小子!刚才这些人如果你真下手,一个都不会再站着。”老头对着这人群一挥手,“你真以为这样就可以帮你朋友把事情摆平?那我门下死掉的人岂不是白死了?”

我老老实实的问了一句:“敢问究竟是什么事?你说的我的朋友又是谁?”

老头一言不发的盯着我半晌,其他人更是怒不可遏。有人张口就骂:“操!你他妈的做了贼事不认脏!”,“长老,别跟他废话,连他也废了替师兄报仇!”

老头对我点头,“好!很好!”转身拂袖而去,一边发出阴沉的冷笑。一群人跟着他散去,一些人还不忘回头对我怒目而视、冷声而哼。

茫然啊。

桌子就剩桌腿了,房门洞开,屋外漆黑一片,刚才那群人早散得一干二净。低头一扫,最早进屋要杀人的老头已经死了,身上的暗器少说也得有十几斤,也搞不清楚是被毒死的还是被钉死的。大夫更别说,也是十几斤暗器插着,不过总比毒得要死不死的好过,算解脱了吧。我从地上抓起刚扑进来就被放倒的那两个人,弹回床上侧身横卧。我把两具尸体垒成了人肉沙包,挡在身前,不管死没死,能挡暗器就行。

立马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暗器雨。

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大的动静,整个客栈居然没有任何动静。没人点灯、没人出声问怎么回事、也没人出来看热闹。看来别说客栈,这周围全被这些人处理过。这些人步骤到位分工明确,有玩命的敢死队,有遥控下毒,有远程牵制,有援助的,还有抓住各种空隙趁热打铁的。一套连一套,一波接一波,一副连环设计不弄死我誓不罢休的样子。不过我这就一本《明镜止水》,这么多人怎么分呢?

倒霉老头的功夫在江湖上也能排进前一百;这扔暗器的十几号人虽然有高低差别,但任一个都不是平庸之辈;那什么长老虽然中了招,但也是因为过于相信暗器齐袭的功效,被我贴身出手占了个便宜。但其能在转瞬之间收势躲闪,并以内力瞬间逼出暗器。这身手和内力修为,非进江湖前十不可。这样的实力组合,能差遣他们的人要么是武功盖世要么就是势力盖世。我心里暗骂:靠!你这阵势何必抢我,抢别人早几十本了。

对啊!这样的阵仗组合,抢谁家的《明镜止水》都行,为什么偏偏找上我?难道其他家的都被抢过了?想到这里,我心头一紧,如果真是这样,这群白压压的人“嗡“的一声过来,等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再“嗡“的一声离开,换下一家……这不就是一大群白色的人型大蝗虫嘛。

耳边是暗器破空声、器物击碎声、利器入肉声,心里则在盘算着,来而不往非礼也,再这样被动下去也不是办法。

暗器甫停,房间里千疮百孔,房门?这房间有过门吗?人肉沙包是不是还有人形还是不看为妙。我两手飞刀在握,弹身而起,凭刚才记忆的暗器来向挥手掷出。“啊啊”声、“铛铛”声、“噗通”声连串响起。五人被飞刀击中,被余劲带得飞坠墙外;三人以兵刃格挡,刃折人亡滚下墙头;还有两人侧身闪避,稍微不及,被飞刀所伤,不过轻重不明。

第三声惨叫响起的时候,我人已到了对面墙下,然后斜走上墙,直扑剩下的人。

第一个拔刀不及,刀身刚刚出鞘,我剑尖斜指,剑身以黏劲搭上对方刀刃。对方抽刀也不是,插回鞘也不是,离开我的剑更不是。我借这一搭之力从他头上跃过,反手划出,又扑向下一个。下一个刀已出鞘,一招力劈华山直直劈下。招式虽简单,但却挟有雷霆万钧之势、万夫莫当之威猛,已到了化繁为简、以拙代巧的境界。我虽然赞你是高手,但命还是要的。我长剑递出,毫不避忌他的雷霆之势。“叽噶”一声,对方表情微变。我敢以软剑与他的钢刀直接相交,却没有发出如他所料的金铁之声,更没让他的钢刀在我的剑上有力可着。我顺着他的刀劈之势向左荡开,前扑之势不减。以黏劲让他不能变招,然后剑顺刀身而上,直削咽喉。一瞥之下,有更多人也正涌过来。

就在此刻,伴随着三声鼓响,一声炸雷般的断喝传来,“手下留情!”犹如咫尺在耳。

对方全都不动了,但我已近咽喉的剑身正值劲道巅峰,想收已是欲罢不能。不过两点寒星就在眼前,我手腕一转,两粒铁珠“铛铛”两声先后击中剑脊,恰到好处的借力撤剑。

刚才差点就被我一剑洞穿咽喉的大汉逃过一劫,脚下不稳,摔下了墙。他爬起来,跟着那些之前准备涌上来、现在已退开的人没进了黑暗中。

我背剑于身后站在原地,前方传来“笃、笃”的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声音大小一成不变,无法判断远近,也根本不知道来人是在靠近我还是在远离我。终于,我眼前出现一个老太太佝偻的身影,她手中拄着拐杖,缓步向我走来。直到她走到我面前,木杖敲地声仍然没有变化,仍然听不到她的脚步声。

老太太一脸皱纹,满头白发,微闭着双眼。在这狭窄的墙头拄杖而行,如履平地,站定时又稳如泰山。和之前的人一样,都是身着白衣,头上缠着白色头带。我突然有个念头——这是丧服。

“从未见过这位朋友,久仰就免了。老身唐十四,唐门夺星旗主。”老太太朝我拱了拱手。拐杖离手,竖在她身边纹丝不动。

老太太没给我表达敬佩的机会,又朝我住那屋拱了拱,“倒在屋里的姓白,金刀门三当家。”

接着朝右边拱了拱手,“还有一位小五毒,药王门毒宗长老,老身替他谢过不杀之恩”。黑暗里传来一声“哦了”,对老太太的话做了回应。

我也朝老太太拱了拱手,认认真真的回了句“久仰”。我是真久仰,唐门最擅长暗器的一旗老大就在我面前,再加上这么大的年纪,肯定要表示久仰的。而且如果你不认真久仰的话,人家的每一拱都能要你命,更何况还在我面前拱了三拱。

老太太扶回拐杖,“朋友身手了得,招招现大家之风,想必是名门之秀。敢问朋友师承何处?”

这老太太说话的腔调和表情就和她的拐杖声一样一成不变、平板一块,但这意思我还是明白,就是亮牌子。意思就是大家摆摆背景,看是你的背景不好惹还是我的背景不好惹。

“在下的师父不过问江湖事很久了。”我是真不知道我师父这背景硬不硬,所以只能这么说。

唐老太太估计我是故弄玄虚,但心里也不是踏实我师父究竟硬不硬,所以转成将心比心。

“江湖上求名立万急功近利之人颇多,难得朋友的师父竟如此淡泊名利,佩服。想必令师成名已久,早已视功利为过眼云烟,心系桃源便处处都是世外……其实我等又何尝不想如此……不过现在也是情非得已。友人罹难,作为朋友的我们又岂能袖手旁观,朋友你说是吧?“唐老太太是说得很明白了,但我还不是太明白,所以只能拣怎么说都不会出篓子的方式来说: “前辈对朋友两肋插刀,如此重情重义,晚辈实在是佩服有加。”

“少侠果然不愧是师承名师,通情达理。所以将心比心,少侠对朋友的鼎力相助,我们也是非常佩服。”

老太太说着,又拱了下手,离手的拐杖还是纹丝不动。

“哪里哪里。”我也拱手还了个礼,心想,“今天这样拱下去,非拱出病不可。”我接着说:“不知道是哪位朋友如此看得起在下,能记得起当初的一面之缘。还望旗主转告在下这位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就是理所当然了,何足挂齿。”

我是真谦虚。面对资历很深的老年人,我觉得我没有不谦虚的理由。但这里刚刚谦虚完,老太太顿时睁圆半眯的眼睛,就这么上上下下打量起我来,半晌没说话。

“少侠真是艺高人胆大啊!老身敬重你是个人才才对你如此客气,何必如此不知好歹。”老太太顿了顿,“朋友!哼!你的朋友不是和你在一起吗?老身对你客气,可不是要被你消遣的。”

老太太一声告辞,抬手又是一拱,数点寒星迎面而来。闪是没必要,暗器也就是贴身而过,权当威吓。老太太拱手已毕,整个人维持着柱杖的姿势平平向后滑入黑暗中。

老太太在黑暗中朗声说道:“你的朋友身背十六条人命,你既然决意袒护,想必是做好了被十二路江湖朋友追命的准备了。你既然心意已决,那我等又岂能敷衍了事。看你年轻,又是一表人才,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再给你一刻钟时间好好掂量其中的厉害,时间一到,再无商量。”

几尺高的墙,也犯不着什么功力、技巧和优美的体态。和小朋友玩翻墙一样,该怎么跳就怎么跳。跳下墙,我背着手朝屋里慢步走去。

不清楚十二门全都是什么来路,但至少知道了三路的来头。金刀门,江湖小派,无足轻重。药王门,分药毒两宗,所做所为截然相反,药宗专治要死的人,被医者屡屡起死回生;毒宗专害该活的人,被毒者个个死于非命。亦正亦邪,人丁绝对称不上大派,甚至小派都勉强,隐于江湖之后,影响却不小。唐门,以最复杂的机关最精巧的暗器闻名于江湖,人丁和实力都可入大派之流,但掌门却安于一隅,少有进取。人们常说因为掌门窝囊,所以门派也窝囊,但又焉知这不是明智之举。

金刀门的话我可以不信,药王门的话我可以信一半,唐门的话我却不能不信。所以我决定去看看我救出来的那个小孩。

摇亮火摺子,屋里凌乱不堪,千疮百孔,遍地残骸。还有几具要么还有些形状,要么什么形状都没有的尸体,唯独小孩的周围还算整齐干净。我颇有些自得,因为这是我竭力维护的结果。但此时颇自得又能怎么样呢?小孩终究没捱过去,躺是躺在原地,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冷冷冰冰。我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拿小孩那大得离谱的行囊,解开系绳。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一共十五本《明镜止水》。

“哈哈哈哈哈哈……”,我禁不住仰头长笑,笑声在死寂的黑夜里显得如此刺耳和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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