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秋。
应天府,钟山。
巍巍紫金,龙蟠虎踞,王气葱郁如云盖。
一支缟素的队伍,如一条哀伤的白练,正沿着山道,向着那早已挖好的墓穴,缓缓蠕动。
风中,传来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队伍的最前方,一口薄皮松木小棺,在四个壮汉的肩上,随着脚步沉重地颠簸。
马致远背着一个伴随穿越而来的神奇医药箱,就立在道旁的一棵老松下,眉峰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钉在那口小棺之上。
他的布衣浆洗得发白,身形清瘦,却站得如一杆标明了方向的标枪。
背后用布条裹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与这钟山的肃杀秋意,格格不入。
马致远的视线,穿透了那薄薄的棺木,仿佛看到了里面那个穿着明黄寿衣的孩童。
脸色青紫,唇无血色,胸口毫无起伏。
一切生命体征,都已消逝。
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一个已经死透了的孩子。
可在他眼中,在那超越了这个时代认知的视野里,一线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生命火花,如风中残烛,正做着最后的挣扎。
假死!
一种极其罕见的、由急性病症引发的深度休克状态!
送葬的队伍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个老仆挥了挥手,声音嘶哑,透着无尽的悲凉。
“落棺吧,让殿……让小少爷,入土为安。”
“住手!”
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山道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松下的青年一步踏出,眼神锐利如刀。
老仆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厉声呵斥:“你是何人?竟敢在此惊扰亡魂!”
“我乃一介郎中。”
马致远声音沉稳,一步步走近,气势竟压得众人不自觉地后退。
“此子,未死!”
四个字,掷地有声!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夹杂着愤怒与讥讽的喧哗。
“疯子!哪里来的疯子!”
“胡说八道!太医院的御医都已断定……你算个什么东西!”
“快将这狂徒轰走,莫要误了小少爷下葬的吉时!”
老仆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马致远,怒道:“你若再敢胡言,休怪我等将你当场打杀!”
马致远对周遭的詈骂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只盯着那老仆,一字一句地说道:“若他已死,下葬不过是早晚之事。”
“若他尚有一线生机,你们此刻,便是在亲手活埋他!”
“医者仁心,见死不救,枉披一身衣!”
“让我一试,若是救不活,我这条命,赔给你们!”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老仆看着眼前这个青年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仿佛能洞穿生死的自信,心中竟没来由地一颤。
但他身后,是不可言说的滔天干系,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荒唐!拿下!”
就在几名家仆恶狠狠地扑上来的瞬间,马致远手腕一翻,一根寸许长的银针已夹在指间。
他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看着老仆。
“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你们一个机会。”
“开棺!”
人群的怒火被他彻底点燃,眼看就要失控。
马致远却在此时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他从医药箱中心念一动,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小棺的缝隙处轻轻一弹。
一缕无色无味的刺激性气雾,精准地渗入棺中。
“唔……”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听清的呻吟,从棺木内传出。
整个山道,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白日见鬼。
那老仆更是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开棺!”
马致远再次断喝,这一次,再无人敢有异议!
几个家仆手忙脚乱地撬开了棺盖,露出了里面那个孩子的面容。
孩子的眼皮,正在微微颤动!
“真……真的没死?”
围观者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呼。
马致远却没时间理会这些,他俯下身,双指并拢,闪电般点在孩童心口、眉心、人中数处大穴。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从腰间的针囊中,取出了三根长短不一的银针。
这一刻,他的气质陡然一变。
若说方才的他,是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那么此刻的他,便如渊渟岳峙,沉静而专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与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孩子。
他的脑海中,一段尘封的记忆奔涌而出:
那是几个月前,身为全科医生的他,在现代医院的手术台上,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精神与体力都已濒临极限。
眼前一阵眩晕,无影灯的光芒化作一片刺目的白,他便一头栽了下去。
再醒来时,迎接他的,不是熟悉的消毒水味,而是岭南山村那间茅屋里,潮湿、腐朽的霉味。
原主也叫马致远,一个山村孤儿,八岁丧父,不久前,相依为命的母亲也撒手人寰。
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告诉他,在遥远的应天府,他还有一个自幼失散的姐姐。
唯一的遗物,是父亲留下的那柄剑,和一张残破的地图。
地图的终点,直指应天。
图上还有几行模糊的小字,此刻却在他脑中无比清晰。
“龙门十三针,医道之极,亦是武道之巅……”
思绪被拉回现实,马致远捻起一根三寸银针,针尖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芒。
他要施展的,正是这套家传绝学的前三针残篇。
可就算只是残篇,那也是一套足以逆转阴阳、与阎王抢人的神针秘术!
并且,马致远还要到应天去。
为了娘亲临终的遗言,去找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
也为了搞清楚,那张破旧地图上批注的完整“龙门十三针”,究竟是何等惊世骇俗之物。
他跋涉千里,风尘仆仆,终于一头撞进了这座六朝金粉、帝王之都。
十里秦淮的脂粉气,与皇城根下的腐臭味,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大明京城最真实的底色。
他盘缠耗尽,于人海浮沉,直到在钟山脚下,撞见了那支死气沉沉的送葬队伍。
只一眼,他便看穿了那薄皮棺材里的“死人”,尚存一线生机。
那一刻,岭南山村里,那些在瘟疫中逝去的孩童,一张张绝望的小脸,与棺中那张青紫的面孔,骤然重叠。
医者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记忆的潮水如洪峰般退去,马致远的眼神,只剩下手术台前的绝对冷静。
指尖,银针轻捻,仿佛有了生命。
一股玄之又玄的暖流,顺着手臂,汇入针身,那是他数月苦练,才勉强感知到的“气”。
以气御针,正是“龙门十三针”的门径!
他要施展的,是此针法中最霸道,也最凶险的第三式--回阳三针!
“第一针,锁魂!”
一寸银针,精准刺入眉心祖窍,稳如山岳,将那即将离体的最后一缕生机,死死钉住!
“第二针,聚气!”
三寸长针,没入气海丹田,针尾嗡鸣,如龙吟虎啸,搅动周天元气!
“第三针,催心!”
这一针,直取心脉要害!
落针的瞬间,马致远左袖微动,一根现代工艺打造的注射器,无声滑入掌心。
针头,借着身形的遮掩,闪电般刺入孩童臂膀!
满管的肾上腺素,如一道催命的符,更是一道救命的火,悍然注入!
以玄妙针法为引,强留一线生机不散。
以虎狼西药为柴,悍然重燃生命之火!
这是跨越六百年的医道合璧,是科学与玄学的联手,是对着阎王爷的森罗殿,发起的一次狂妄冲锋!
“咚!”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心跳,在死寂的山道上,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
“咚!咚!咚咚!”
心跳由弱转强,由缓及快,仿佛一面破烂的战鼓被重槌擂响,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孩童青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一抹血色,顽强地爬上了他的脸颊。
他猛地张开了嘴。
“咳……咳咳!”
一口腥臭的黑血,喷溅而出。
随即,他缓缓地,睁开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空洞的、纯净的、仿佛被洗去了一切尘埃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活了!”
“我的天爷!掐一下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这……这是神仙手段啊!”
人群像是被投入了火星的油锅,瞬间炸裂!敬畏、狂热、不可思议的目光,尽数聚焦在马致远身上。
那为首的老仆,双腿一软,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马致远疯狂磕头,涕泪横流。
“神医!您是活神仙!老奴……老奴给您磕头了!”
马致远收针吐气,只觉一阵脱力,额角已是冷汗涔涔。
他扶起那孩子,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疲惫:“孩子,你叫什么?家在何方?”
孩子茫然摇头,眼神空洞。
失忆了。
急性休克导致的脑部缺氧,带走了他的过往。
马致远心中了然,目光落在孩子那沾满泥土,却依旧难掩其华贵的明黄寿衣上,心中微动。
“也罢,前尘尽忘,未必不是好事。”
“从今往后,我希望你能如英雄般,雄踞于世,顶天立地。”
“朱门酒肉臭……我便叫你朱雄,如何?”
“朱……雄?”
孩子喃喃地念着,空洞的眸子里,终于漾起了一丝微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也就在这一刻,马致远敏锐地捕捉到,那跪在地上的老仆,在听到“朱雄”二字的瞬间,整个身子像是被冻住一般,猛地一僵!
他抬起的脸上,感激涕零的神情还未散去,眼底深处,却骇然爆出一种极致的、难以言喻的惊恐!
仿佛听到了什么世间最可怕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