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事少,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又五十年过去,那凡间美人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但凡间的梦境还在。我仍旧会梦到那棵树,继而再梦见故乡。有时候梦里会哭,有时候不会。那棵树已经彻底是我的了,我不再对此感到不安。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称呼它为“我的树”。
我这突如其来的译制腔,完全是因为天帝的影响。
那时我问他:“帝君,人如果总是梦见一棵树,总是梦见故乡,那说明什么呢?”
也许我并不是在问,我只是炫耀我还有梦境。
天帝显然也不放在心上:“不知道,再见我最可爱的朋友,本君要去见上帝了。”
这是我做天妃的第三百年,这一年天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天帝去见上帝了。二是赤脚大仙历劫回来了。
可能叫大伙比较失望的是,见上帝只是字面意思,天帝他老人家是要去西方与西方神祇论道。临行前,我有点担心他,众仙也都有点担心他,毕竟我们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众所周知,希腊的神仙们各个热情如火,他万一和哪个美人来场天雷勾地火的艳遇,“老板带着小姨子跑路”的剧情就会照进天庭的现实。
“要不就别去了吧。”我说。
天帝摆摆手:“人家邀请函发了好几次了,总得去一回。要不以后都没法见面了。”
我很疑惑:“本来不就不见面吗?”
空气一阵寂静,我才意识到了我的错误。我不该总在公共场合把领导问得无话可说。
好在司命把话接了过去:“小仙听说上一辈帝君和西方神祇论道,全程一言不发,也不知是藏了什么机锋妙语,如今已被写在公案里,叫下界想飞升的人鬼妖魔苦参了好多年。”
“那回啊,那回主要是忘带翻译了。”天帝解释道。
司命适时地发现了新的问题:“这人生地不熟的,语言也不通,帝君要是撞见鬼可怎么办?”
“那正好省个外教钱。”
天帝打得一手好算盘,说完他捏个决就走了,那速度快得真像跑路。他这一走,原先在一旁化成花草树木偷听的众仙就都显了形。
这群人里头甚至还有成天在家吃糖豆,基本不怎么出门的太上老君。他拄着拐杖上前一步:“天妃娘娘,国不可一日无君,帝君走了,这天上也不能没有个主事的人。”
我很诧异:“我感觉我还活着呀?”
太上老君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我。他眼眸浑浊,透着份老奸巨猾的神色。我害怕他站不稳再摔倒在我身上,就往后退了一步:“仙君这是何意?”
忽然一把短刀递到了我眼前。
我实在没有能空手接白刃的好功夫,于是越过那把刀直接握住了太上老君颤巍巍的手,感动道:“仙君这把年纪还想着逼宫谋反,真是好励志啊。”
太上老君收回了刀:“娘娘误会了,老身的意思是说,要不咱们大伙儿把钱和东西分一分,也各自跑路吧。”
天帝才刚走一秒,现在撤回可能都还来得及,他居然这么急着要散伙?
我再一看,今天来的似乎都是些老神仙。除了司命默默站到了我这边,酒仙在睡觉之外,其余众仙站在他身后,居然齐齐点头。
那一刻,我觉得这帮没事找事的仙君简直是天真可爱的。我慢悠悠地坐在了南天门的一块石头上,拿出天帝留给我的一盒烟,看了一眼司命。
司命:“我不抽烟。”
我觉得他十分不懂事:“……给本天妃递个火。”
其实我也不会抽烟,那口烟从鼻子里窜出来的时候,我活像一头生气的牛。看着司命憋笑的样子我有点后悔,但我还是保持住了镇定。
太上老君等不及了,他接着问:“散伙的事,娘娘怎么看?”
我看着眼前这群闹着要散伙的神仙们:“若是散了伙,诸位想跑到哪儿去呢?”
没有人回答。
我抽着烟继续等。
太白金星走上前来,替众人答道:“反正是不会在天上了。”
他与太上老君都是满头白发,头戴金冠,一身浅蓝色道袍,放在一起还有点难认。
我弹了下烟灰:“是小仙失敬了,原来众仙君在凡间都有房子啊。”
司命话接得极机灵:“娘娘开玩笑了,这凡间的房子哪是我等小仙买得起的。”
“哦。那就是有墓了?”我明知故问。
司命数了数他的家底:“买墓也够呛。”
我叹了口气:“这凡间世界虽繁华可恋,可这既不能生,又不能死的,去了只多添些为难。本天妃与诸君共事多年,往日虽多有龃龉,但也不忍看诸君一去不回,还是要劝大家慎重思量。哎?难道说……诸位除了凡间,还有别的跑路去处?”
众仙鸦雀无声。
除了凡间之外,这三界就只剩下鬼域了。仙人若自降为鬼,实在是太失身份。就算真有人想去,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说出来。
我微笑地一拍手:“行了,散会吧。”
那天下午,天帝不在,负责敲下班铃的小神仙足足早来了一个钟头。我看着司命,看着办公室,看着灵霄宝殿前的落日,看什么都越看越可爱。
我笑嘻嘻地收拾了东西:“去喝酒啊。”
司命也笑嘻嘻地收拾了东西:“去喝酒啊。”
那一天,从每一个办公室里走出来的神仙都快活得像遇到世界末日。
那瓶酒不再是简简单单一瓶酒,酒里掺杂了早下班的快乐,就像掺了很多日子里琐碎的欢愉,喝起来的味道自然不同往日。
我喝得有点多,快乐得忘乎所以,盯着那瓶酒道:“像夏天的云彩。”
“像春天睡在院子里,有花瓣落在身上。”
“像下雨天读一本小说。”
司命却咂了咂嘴:“说来奇怪,这东西喝起来有点像蒙汗药。”
我笑起来:“你喝过蒙……?”
这就是现在我和司命被双双绑在灵霄宝殿殿前柱子上的原因了。
那甚至不是一瓶酒,就是一瓶蒙汗药,所以味道才不同。这是我从醒过来到现在,第八百次叹气了。
司命安慰我道:“往好处想,整整一瓶蒙汗药。这说明什么?”
他一定是发现了这帮反贼计划里的漏洞,我忽然感觉看到了希望,两眼放光地问:“说明什么?”
“……说明对手挺尊重我们的。”
“……”
我先前以为所谓的分家跑路只是这帮老神仙无聊了,却忘记了有时候事情毁就毁在轻敌大意上。如今我后悔自己粗心,后悔下班去喝酒,可是纵有千万种悔恨也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我和司命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听着一群老弱病残喊口号。
“烧毁宗庙,拥戴新君!”
“烧毁宗庙,拥戴新君!”
司命还有心思跟我打趣:“你小名儿不叫宗庙吧?”
我说:“这口号也太不文明了,毁人宗庙与刨人祖坟何异,这是我们神仙该干的事吗?”
司命忽然有点愤世嫉俗:“不该干的事少吗?该下凡历劫吗?该动凡心吗?该借钱不还吗?该闲得没事非得出差吗?该当上神仙就有优越感吗?这不该干的不都也干完了。有了当初,必定就有今天。”
虽然我动过凡心,也有那么一点儿作为神仙的优越感,但是借钱不还和挖人祖坟无论如何还是严重违背了我的道德底线,那句口号听得我这个充满正义感的神仙挺刺心。我也知道此时人为砧板我为鱼肉,却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腔孤勇来,对着那一伙老年叛军喊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这一句却把太上老君惹火了,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他妈才老!”
我解释道:“这话不是这个意思……”
司命戳了我一下:“少说两句吧,老年大学留级了,他正上火呢。”
我听话地闭了嘴。这时,领了差事要去烧宗庙的小仙举着火把来回话了:“仙君,神仙并没有祭拜祖先的习惯,帝君他……他没有宗庙啊。”
这局面显然在计划之外,我仿佛看到空气在那群老神仙中间静止了。
太上老君却很冷静,他捋了捋胡子,对太白金星道:“老身倒有一计。仙君附耳过来。”
太白金星依言挪动轮椅,凑了过去。
我看着他俩叽叽咕咕,对司命道:“我也有点想知道他有什么计,这巧妇如何能为无米之炊?”
司命打了个哈欠:“一会儿就知道了。”
太上老君说完之后,脸上显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如此,仙君以为如何?”
太白金星很是抱歉:“是个妙绝的计谋,可惜老身没有听见。”
太上老君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提前喝了二两还是热血上脸,他高声喊道:“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我们自己给天帝建一个宗庙,然后再烧!”
这话听得我目瞪口呆,还好太白金星是个明白人:“那有点费劲了。”
没领到差事的散仙并不知领导层计划有变,还在兢兢业业地喊口号。
我听着那口号,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我问司命:“新君是谁?”
“看样子好像是太上老君。”
“他?”我看着眼前这老神仙颤颤巍巍的手,“他都多大了?”
司命教育我:“不要小看老年人。而且他已经是这群人里头最年轻的了。”
太白金星和太上老君还在大声密谋一定得烧点什么。
我问司命:“这等谋反作乱的事,一定得这么有仪式感吗?”
话还没说完,一记金光就直接打在我肩上,我毫无防备,一口血喷了出来。
太白金星忽然慌了:“老身没有使劲,天妃不要碰瓷。”
太上老君却不打算继续忍我:“不论要烧什么,这里都没有前朝余孽说话的份。”
司命不畏强权:“玩火尿炕。”
我被他的精神感染了,等吐完了血,我继续挑衅:“两位仙君都姓太,是谁跟谁姓啊?”
太上老君看了看太白金星:“我们只是有共同的理想。”
司命脸上露出认真的疑惑:“……比如都想当别人的太太?”
他太勇了,当时我真的很害怕他会死于两个老头的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