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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好的天光下,一艘飞檐斗拱俱全的精致画舫推开平静的湖面,将船上的两个少年人往湖中心的接天殿处送去。
面对大殿坐着的是天禄皇朝的九皇子甘尺雪。
只见他满脸带笑,带着仲夏微末暑气的湖风吹起他鬓边的几缕长发,全然将他浓墨重彩的眉眼展露在了灿金的日光之下。
而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却微微垂着脑袋,乌黑的长发从额头垂下,遮住了他的眉眼,叫人难以看清他的面容。
然而即便看不清他的长相,他那一身的白袍与周身那似有若无的沉敛气息却能叫人无端的对他心生惧意。
一群随侍的宫人挨挨挤挤的立在甘尺雪身后,不约而同的与坐在他对面的八皇子甘栖容拉开了距离,垂头耷脑的不敢多看这位天禄有名的疯皇子一眼。
全天禄谁人不知,八皇子甘栖容打小就得了疯病,被人多看一眼就会发疯。
疯皇子被圣人关在碧波宫中长达十年之久,今日圣人才堪堪允他出门来参加这场事关他胞姐甘尔绾婚事的宴席。
然而观之甘栖容那淡定从容的姿态,任是谁来看,都看不出这人是个疯子,且被关在方寸之地长达十年之久。
“兄长,我前几日可是偷偷去了鸿胪寺,将那从大曜来的两兄弟画下来了。”甘尺雪弯着眉眼,笑嘻嘻的一伸手,从后衣领子里抽出一截画轴来,献宝一样就递到了他对面的少年面前。
坐在他对面的甘栖容背影挺拔硬朗,既有少年人的消瘦,又带着初脱稚气的生涩与韧劲。
如瀑的黑发披散在他肩头,透过被风带起的凌乱发丝,间或能见到他一片苍白的脖颈和耳朵。
虽未见其面目,却依旧能从他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上窥见一点叫人胆寒的阴森气。
旁人都惧怕甘栖容,然而甘尺雪却从来不怕他。
在他被关在碧波宫这十年之中,甘尺雪总是时常翻墙进碧波宫寻他,有时给他带些吃食,有时则给他带些精巧的小玩意儿。
甘栖容虽不喜与人接触,但却始终敌不过甘尺雪十年来夜以继日的骚扰,故而即便他与旁的兄弟姐妹都相处的不甚融洽,却一直都同甘尺雪亲近的像是穿一条裤子。
从甘尺雪手中接过画轴,甘栖容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起来,带着柔软弧度的唇下意识的抿紧,在他嘴角挤压出一道凌厉的直线。
他们天禄与大曜之间本来隔了个靖国,然而因前些年这靖国被天禄和大曜联手灭了,两方得了好处的同时,两国之间的天然屏障同时也就消失了。
大曜兵强力壮,从上到下皆尚武,小儿都可骑射,相形之下,只会作些诗词歌赋,成日来舞文弄墨的天禄,在这个兵力说明一切的当下,就理所应当的被压了一头。
国力不彰也就罢了,可被大曜的野心吓昏了头的天禄皇帝想不出好法子,竟在中书令屠易的撺掇下,下旨将他的唯一的胞姐甘尔绾下嫁给大曜的三皇子韩峒。
大曜的莽夫何德何能能娶他的姐姐?!
想到这里,甘栖容被气的闭了闭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潋滟波光反射到他的眼底,在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灰蓝色眸子映出一片凉薄来。
那韩峒这一趟来天禄,为的就是将他的胞姐甘尔绾迎娶回大曜,而那个韩箴,说是陪幼弟迎娶弟妹来的,可谁又知道这个大曜储君来这一遭,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哼,一个个的都不怀好意!
瞧着甘栖容那满脸的不高兴,甘尺雪立刻猜出了他心中所想。
有滋有味的吃着手边的冰酪,甘尺雪于间隙中抬头很郑重的对甘栖容摇了摇头,圆睁着一双眼睛盯着他,生怕他不信自己的话,“放心,那韩峒长得可精神了,他那兄长韩箴更不得了,我虽将韩箴也一道画下来了,可我却觉得我丝毫没能画出他神魂之万一!”
闻言甘栖容下意识的抬头就看了一眼甘尺雪,见他神色间又显出了一点痴狂的模样来,立刻对他的话信了三分。
甘尺雪自小对除了治国经世之外的一切学问都很感兴趣,别的皇子在读书的时候,他在画画,别的皇子在骑射的时候,他在造纸,别的皇子在参政的时候,他在唱曲儿……
他这兴趣虽广泛了些,其中却尤以画技见长,他的画不仅深受各宫娘娘公主们喜爱,就连一向不赞同皇子不务正业的圣人,都对他的画称赞有加。
这小子那是一沾书画就能发疯,叫他画过丹青还能被他夸长得好的人,必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轻轻展开手中的卷轴,甘栖容骨节分明的白皙指节在泛黄的宣纸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了,只在关节处隐约可见一层单薄的红色。
只一垂眸,他就看见了画中并肩骑在马上的两人。
瞧清话中两人面目的一刻,甘栖容这才认了甘尺雪所言非虚。
只见左边那少年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之上,面上是一派的朝气蓬勃,一双眼睛长而不窄,似是在里面蓄了一春的暖阳,颀长劲瘦的身形在一袭深蓝色袍子下更是显得尤为匀称。
右边那人看着明显比左边的少年年长上一些,他身下骑了一匹黑色骏马,坐在马上的身姿尤为挺拔凌厉,明明是骑马走在街上,那紧绷身体中暗含的爆发力,却无端的让人觉得他随时都能带兵冲锋。
明眼人只需看上一眼,就能看出这人出身行伍。
他的面目与左边少年有七八分的相似,然而他一双眸子却是狭长深邃,高高的眉弓让他看起来自带了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然而他的唇角却带了一抹张扬又自傲的笑,平白的中和了他带给人的距离感。
画卷上的人被定格在轻扯缰绳的那一刻,马上的黑袍男子身子小幅度的后仰,微微眯起的眸子里尽是叫嚣着的自信,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霸道与强势,似是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左边的少年单看倒也是不似凡人的精致,然而与他放在一处,却立刻失去了颜色。
这是一张足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脸。
甘栖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黑马上的人脸上,看着他面上的自信与张扬,承认他长得好的同时,却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眸底渐渐染上了一丝厌恶。
“这左边的是韩峒,右边的是韩箴。”甘尺雪终于吃完了一碗冰酪,一边舔着嘴边的余味,一边凑到了甘栖容身边,“虽说比起韩箴来,韩峒是逊色了一点,不过好就好在韩峒他不用领兵厮杀,也不用继承皇位,日后能做个闲散王爷,带着七姐去封地上过安稳日子。”
韩箴是大曜的储君,同时也是大曜的不败战神,让靖国灭国的那一战,他就是主将。
甘尺雪这话说的着实很在理,任谁听了都挑不出一点错来。
然而甘栖容听了这话,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当即一扬手将手中的画卷从中间撕成了两半,正正好好将韩峒和韩箴一分为二。
紧接着,甘尺雪就见他轻轻巧巧的一扬手,十分嫌恶的甩手就将韩箴的那半边扔到了湖面上。
单薄的宣纸甫一接触水面,立刻被浸透了个彻底,不过转眼,那张宣纸就已被荡起的水波吞噬,幽幽的滑向水底深处。
丝丝墨迹从水底蔓延开,几尾锦鲤从墨迹旁游过,一尾巴就将那墨迹搅了个乱七八糟。
“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甘栖容居高临下的望着渐渐消失在水面下的宣纸,见韩箴那张脸已经被晕染的面目全非,胸中堵着的那一口气方才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诶!好好的怎么给撕了……”甘尺雪抬手想阻止,却在看到甘栖容寒森森的眸子时,下意识的收住了高亢的声音,只弱弱的鼓了鼓腮帮子,委屈巴巴的伸手将韩峒从甘栖容手里解救了回来,“这个可不能再毁了,七姐还让我将画再给她看看呢……”
哎,行吧,撕了就撕了吧,只要兄长高兴就好……
说话间,两人乘坐的画舫就已停在了岸边,而正巧就在此时,百十来级台阶之上的接天殿中,正巧响起了一声浑厚的撞钟声。
钟声悠然在湖面四周回荡,震的甘尺雪脑仁嗡嗡响,他着急的一跺脚,拉着甘栖容就跳上了岸。
“坏了!宴席开始了,兄长,咱们好像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