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汤确认,张临和刘更生两人谁也没有能力在朝廷为自己找条出路,因为今非昔比,他们的处境都是异常艰难的。

张勃蒙受不白之冤后,张家的实力大受削弱,在长安官场的影响力大大降低,许多张勃的故人见到张临后,都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张家自保都是个难题。张临又一直是个谦和退让之人,不大参与官场生活,与达官贵人交往甚少,想举荐个人更是难上加难。再说,这些年来,陈家拖累张家这么多,怎好意思再提要求呢?

张临的话也实在,很简洁:

“子公,你还是把家搬进长安城里吧,我已经安排好了。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陈汤感激地点了点头,扭头又看了看刘更生,后者似乎也明白陈汤的心思。与以往见面比,这次刘更生谈话显得很坦白,很诚恳。

“子公师弟!天降大任,逆境成就英雄,这是师兄对你的评价,也是对你的预期。你没有辜负恩师重托,为谷梁后学也做出了榜样。现在可以说,你已经是文武全才之人了。”他顿了顿,话题一转,“不过,师兄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不进朝廷为好。”

陈汤很认真地倾听着,也对刘更生的长进感到欣慰。

刘更生继续仔细地列出原因:

“首先,你虽是蒙受冤屈而被谪戍边关的,但知晓真相的人很少,毕竟尽人皆知的是你不孝的罪名。如果想直接去朝廷做官,恐怕舆论上很不利。当今圣上崇儒重孝,恐怕仅此一项就会彻底堵上你的进身之路。”

陈汤点了点头。

“其二,根据你在朔方的作为,我可以好不恭维地判定,你不仅有领兵打仗的才能,假以时日,还将成为指挥若定的将帅。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你看,西域、西羌那边都潜伏着战端,而一代名将赵充国等也早已过世,朝廷也是一将难求啊!你的机遇就在不远的将来。”

陈汤报以微笑。

“其三,朝廷内部忠奸对立,恶斗不断,也不是你立身之处。圣上继位后,外戚、宦官和儒生可谓三足鼎立,在忠君报国的旗号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当年,我与太子太傅萧望之、少傅周堪辅佐圣上,拾遗左右,进贤臣,谋王道,自以为天下大治可一蹴而就。没有想到,乐陵侯史高伙同中书令弘恭、仆射石显等宦官,诬告萧望之,萧老为证清白,饮鸩自杀。现在,又把魔爪伸向了我等。朝廷里处处隐藏着杀机。”

陈汤变得脸色凝重,杜勋则是倒吸了口凉气:

“没想到这长安,这天子脚下这么可怕!子公兄,若是不行的话,咱们就再回朔方吧!”

“建业老弟,怕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长安街头就是我们的立身之处,就是我们的扬名立万之处!”

长安最热闹的地方,也是陈汤最熟悉的地方。

西市,商贾云集,过去陈汤每天都要来此采购太官所用的肉品鱼虾菜蔬等。它坐落在长安城的西北角上,后有横门,右首是雍门,左面是东市,向远端望去,遥遥可见巍峨高大的未央宫和长乐宫。西市两侧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行人更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靓男俊女,顾盼生辉;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工农官商,你来我往。

市场中,鳞次栉比的建筑里,有商铺,卖的是天下的奇珍异宝;有酒楼,酒香飘来,令人驻足欲醉;有肉摊,竹马牛羊,熊肉鹿肉,一应俱全;有鱼市,交趾的鲑珍、洞庭的鱼鳖,应有尽有;有布庄,绫罗绸缎,五花八门…………

杜勋东张西望,看花了眼,总是拽住陈汤的衣袖,唯恐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陈汤笑了笑:

“放心吧,丢不了你的!你看见前面的北阙和藁街了吗?看到它们,你就找到方位了。”

“哈哈!我给你补点常识吧。”说着,他就向杜勋比划着,“你看,南面那篇朱红的高楼,那是未央宫,皇上住的地方;它的大门楼就叫北阙,大臣们都打这里上朝退朝;从北阙通到我们这里的那条街道,叫藁街。”

说起藁街,陈汤就兴奋起来了:

“你别看它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两边却是神秘得很啊!”杜勋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就是蛮夷邸,四夷设在大汉的公馆,他们的单于国君来朝,遣使朝献,都在这里居住。”

“那么,他们的质子入侍,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陈汤想,杜勋啊,杜勋!你是明知故问,你怎么偏偏提起“质子”二字呢?

蛮夷交付大汉作抵押的质子们,确实都曾住在这里,有乌孙王的,车师王的,高句丽王的,还有呼韩邪单于的和郅支单于的。刘更生不是明确地告诉我们了吗?当年那场灾难,那份大汉举国之耻的起点就在这里。

陈汤还记得,刘更生是声泪俱下地陈述的。

子公师弟,建业老弟,灾难的详情,你们可能是有所不知,可要从头说起。匈奴的君位继承,一直摇摆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间,没有明确的制度,这也为单于死后的政治斗争埋下了伏笔。虚闾权渠单于病逝后,爆发了五单于相斗的内乱,到最后,只剩下呼韩邪单于和郅支单于,他们都是虚闾权渠单于的儿子。虽然是亲嫡亲兄弟,可是,为了君位,哥们之间毫不含糊,你争我斗,你死我活,互不相让。渐渐地,弟弟呼韩邪单于被郅支单于击败,力量不支,不得已向南逃窜,慌不择路,不知不觉到了我大汉边塞脚下,已无路可走,濒临绝境了。就在此时,左伊秩訾王献计,于是,呼韩邪力排众议,决定向大汉投降称臣,大汉欣然接受,呼韩邪单于才转危为安。宣帝时,呼韩邪曾两次来朝,每次都停留很长时间,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大汉还送给匈奴不少粮食物资与奇珍异宝,并派大军护送。此举震动天下,让四夷各国羡慕不已,要么是其国君亲自来朝,要么是派使者来长安,要么是送王子奉侍。

一见此景,郅支也急了,不愿意被别人拉得太远。于是,他就处处比照弟弟,呼韩邪怎么做,郅支也怎么做。看到呼韩邪遣子入侍,郅支也同样去做。不过,他的收益却远不如弟弟,因为大汉觉得呼韩邪才是首善之人,而郅支是受利欲驱动而来,缺乏诚意。因此,郅支心中就有了一种非常不平衡的感觉,更加嫉妒呼韩邪,怨恨大汉了。

郅支深知,弟弟有大汉相助,是如虎添翼,自己根本无力战胜他,与其跟他在漠北争斗,不如另寻出路。于是,他决定避开大汉,避开呼韩邪,向西发展。他率大军一路击破乌孙、乌揭、坚昆和丁令等国,一面在那里立国,一面又对西域虎视眈眈。当今圣上继位后,仁爱天下,安抚四夷,郅支大概也因此产生了某种错觉。他可能是觉得自己疆域大扩大了,实力增强了,更加怨恨大汉在他们兄弟之争中偏袒弟弟呼韩邪,想要在质子这件事上做点文章。于是,他上书大汉皇帝,请求接回住在藁街的入侍质子。大汉君臣都很明白,郅支此举包藏祸心,实际上是要断绝邦交,甚至引发战端。

所以,对派不派卫司马谷吉护送质子返国一事,朝中大臣们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博士匡衡等人认为,郅支单于虽说是倾慕大汉,向往教化,可远没有达到醇厚的程度,他的居住地又远在我大汉控制范围之外,其中必有许多玄机,不得不防。所以,不应护送;即使送,也就送到边塞上算完。

谷吉当仁不让,他是属于偏向虎山行的那种人:我们大汉好不容易与蛮夷有了这种羁縻关系,现在又养育教化匈奴王子十年多,有了很丰厚的恩泽,有了继续发展关系的基础,这种关系还应该继续发展。若是仅仅把质子送到边塞上,那会显示出我大汉弃之不顾,没有什么情谊了。那样的话,匈奴就会丢掉此前的感恩之心,立起怨恨之心,未来的汉匈关系凶多吉少。所以,我该秉承圣上的诏书,手持汉节,护送质子,并前去晓谕单于。若是对方忘恩负义,加害于我,那就必然犯了滔天之罪,从此后再也不敢在大汉近前存在。这样,牺牲了我一人而保全了大汉社稷,我是死得其所。

事情果然向最坏的方向发展,谷吉被匈奴残忍地杀害了。郅支害怕我大汉报复,又是一路狂奔,向西逃窜到康居,企图以此为基地,先吞没乌孙,然后称霸西域,进而回身到河西、朔方,与我大汉一决雌雄。

半天,陈汤的思绪才回到眼前,然后盯着藁街咬牙切齿地说:

“是啊,他们是住在这里!可是,有的人永远不会再来住下了,我们也不可能让他们再来!”

到这时,杜勋才彻底明白陈汤选址于此的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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