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太阳挂在遥远的南天,虽然格外耀眼,却没有带来多少暖意。瑟瑟寒风吹动着,初雪也停止了融化。

放眼望去,长安的西南面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布满荒野的枯黄的野草,在寒风里吱吱作响,再配上偶尔传来的乌鸦的呱呱叫声,平添了萧索凄凉之感。

荒野的边缘是个小村子,是一片片低矮的民居,密密麻麻的,颜色灰黄。不用细看就知道,这些房子都是用草木简单搭起的,仅仅可以遮蔽风雨,而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屋内也不一定比外面暖和多少。

远远望去,北面大路的尽头,有两个黑影在向这里移动。慢慢地他们的形象开始清晰了,原来是两个年轻人,他们的个头都很高。这两个人都是头戴青色平巾帻,上穿缇色絮衣,下着赤色长裤,一身的戎装略显破旧。他们一前一后,在雪后泥泞的土路上,正步履艰难地前行着,渐渐地走近了这片民居。

为首的那一位斜背着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的。他年岁要大一些,面色凝重,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期待。身后那位稍年轻一点的,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子公兄,离这还有多远?”

“建业,快了!家就在前面!”年岁大的语调都变得激动了。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冲后面的笑了一笑,然后一把拉住他,大踏步地向村里走去。

不知拐了多少个小巷,两人终于走到了一个破烂的大院子前,院子里的黄狗马上狂叫起来,张牙舞爪地跑向斜掩着的柴草门,又怯生生地望着两人。年岁大的一激灵,向后一退,冲着里面大声呼喊:

“江氏,我陈汤回来啦!冯儿,爹爹回来啦!”

可是,半天也没有人从屋里出来。两个人有些惶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吱呀一声,房门终于推开了,屋子里走出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她面带菜色,眼圈红红的,似乎听到喊叫曾激动了一番,不用说,她就是江氏。她身后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那孩子挣着身子往后躲。娘两个都穿得破破烂烂,冻得哆哆嗦嗦。

江氏“去!”的一声赶走了不再前扑吼叫的大黄狗,把陈汤二人迎进了院子里,接下陈汤沉重的包袱,然后拽着孩子冻得通红的小手:

“冯儿,快来见你爹爹!”可冯儿还是不肯向前,江氏轻轻地将他推给了陈汤。

“冯儿,好孩子!快叫爹爹!”

陈汤一把抱住了冯儿,高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了一番后,搂住孩子不住地亲,簌簌的眼泪落在了冯儿的脸上。冯儿盯着这个陌生人,有些害怕,有些不解。

江氏一看还有个年轻人站在一旁,忙不迭地说:

“官人,还是先请客人进屋里吧——”

弯腰进屋后,陈汤把冯儿放倒地上,拉过年轻人:

“建业,快来拜见嫂嫂。”又扭过头,“江氏,这位就是我在朔方结识的朋友杜勋。”

叔嫂相拜后,江氏忙着去烧水做饭。冯儿寸步不离地跟随她到灶边,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回过头来两眼愣愣地望着陈汤。这时,陈汤才想起刚才好像忘做了什么事情,急忙走向床边,打开那件包袱。打开一层又一层,打开一层又一层,然后,他呼喊孩子:

“冯儿,快过来,看看爹爹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冯儿犹豫了一下后,不再拘谨,不再害怕了,他跑到了陈汤的身边,急切地打量着爹爹的礼物。端详半天,他从嘴中抽出小手,摇了摇头。

原来,包袱里放着的几样东西要么看着乌黑黯淡,要么看着油腻肮脏,很难让人一下子喜欢起来。陈汤从里面拿出一个二寸见方的东西,对着冯儿说:

“这是匈奴人吃的奶酪,又香又甜。”说着,就往孩子的嘴里送,冯儿闻了闻,一皱眉头,顺手又把奶酪推回去。不过,他的目光盯上了另外一堆小小的物件,陈汤就问:

“冯儿,你喜欢哪一件?”

冯儿马上拣出了一个小小的青铜物件,赏玩了一会便说:

“我喜欢这个!”

陈汤一看也兴奋起来:

“哈哈!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真是我的好儿子!”一把拉过孩子,“冯儿,它的名字叫鸣镝,是匈奴人打猎打仗时用的箭头,飞起来会发出呜呜的响声的。”

父子间的陌生感顿时消失了。

陈汤又叫过江氏,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交给江氏。江氏接过后迟疑了片刻,然后低声问:

“这是?爷爷不是不让你收——”

“我没收取不义之财,这是匈奴送上来的战利品。你就把它好好收起来吧。”

杜勋环视了一番,看到这间屋子除了坐卧休息的床榻外,什么大的物件都没有。只是墙上钉着一个小木龛,上面覆盖着一片白布,算是屋子里最有亮采的地方了。

杜勋和陈汤一人喝了一碗滚烫的开水,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舒展多了,可是,肚子紧接着咕咕地叫了起来。恰在此时,江氏端上了晚饭。

一看这晚饭,杜勋和陈汤都皱起眉头,原来都是些煮熟的菜叶和树根。陈汤迟疑了一下,一抬头发现杜勋已抓起菜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于是,他也顺手抓起了一团。

晚饭后,江氏把陈汤叫到了一边,小声地说:

“官人,一会儿该祭拜父亲了,我们都得换上丧服。”陈汤愣了一下,江氏接着说,“换上斩衰,补上你做孝子的礼仪。”

看着陈汤有些惭愧的样子,江氏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又打量了一番陈汤:

“官人,你去甘泉服刑一年,怎么一去三年?还穿着戎装回来的呢?”

“咳!还是长话短说吧。”陈汤此刻不想提起往事,“我改去了朔方,刑期还是一年。刑满后,我又多待了两年。为了做点大事,我穿上了这身戎装。”

陈汤又补上了一句:

“江氏,这些年,你受累了!”

一听此言,江氏的眼圈又通红起来,语气有些嗔怪:

“受累,算得了什么?哪比得上你做大事业?”接着,她又一一历数,“给爹爹下葬,算不算大事?替你偿还高利贷,算不算大事?养活冯儿,算不算大事?这些你都做了吗?”

陈汤低头无语。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陈汤和江氏身披斩衰,在冰凉的地上,一跪就是整整一夜。

陈汤浮想联翩,不住地唏嘘叹息。他痛苦,他自责,他反思。

父死不归葬,不守孝,确确实实是一个不孝之子啊!虽然陈汤可以有一千条理由来辩解,可他宁愿把头叩在冰凉的泥土上来向父亲请罪。他觉得,人过而立之年,却没有功成名就,不能光宗耀祖,不能让父亲亲眼看到祖孙三代理想的实现,这才是最大的耻辱。至于受刑,被髡首之类的遭遇还在其次。他咬了咬牙,心中默念道:

“青山还在,希望长存,将来必有告慰地下父祖亲人的时候!”

不知为什么,此时陈汤在想,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人大概还是我自己了。天生我才必有用,又身逢大汉时代,必然会有大任降临,可我却屡屡将机会错失,自己把一个本科拜相封侯的人变成了浪迹天涯的罪囚。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瑕丘那些小人,那些假借公权打击异己的小人。想到这儿,陈汤又恨得咬牙切齿。

陈汤家在瑕丘,是当地有名的世代耕读之家,清贫,守礼,很受乡里尊重。为了培养出陈家第一位有功名的人来,陈家人举全族之力先后供着祖父和父亲去读书,一代又一代,念的都是《春秋谷梁经》,执着而不肯有半点改变。虽然都是十年苦读,学富五车,但最后都是无功而返。因为当时的天子赏识的是齐学的《春秋公羊经》,而丞相一类的高管也被公孙弘等人把持,他们让公羊学成了官学,把《谷梁经》为标志的鲁学打入万丈深渊。两代人成了齐鲁两学争端的牺牲品,从未获得县里郡里举荐的机会。祖父临终前拉住父亲的手,老泪纵横:

“我走了,我不甘心!你要记住,我陈家没有产业,只有学业。你要守住这《谷梁经》,光宗耀祖啊!”

父亲对命运已有预感,早早向陈汤复述了相同的内容,陈汤也深感肩头责任之重。

但是,那时的陈汤并不悲观,甚至有种幸运感,在他眼前似乎有一片广阔天地。这也是有充足的依据的:宣帝很赏识《谷梁经》,于是,谷梁学开始成了显学,而自己所从之师正是鲁学大师瑕丘江公的后人降头。陈汤想,父母是借着钱把自己送到县校来的,太不容易了。他自然非常珍惜学习的机会,总是一眼不眨地听老师的教诲,一字不差地记录老师的话语。

“陈汤,在我教过的学生里,你的悟性最高,最有前途。”老师夸奖着陈汤,“有些道理我还是需要对你多讲点,讲得细一些。不过,最根本的要记牢,我们谷梁学虽说也是帝王之学,却不像董仲舒、公孙弘一类的偏重霸道,我们追求王道!”

“那么,什么是王道呢?”江同像是在问陈汤,但他看到陈汤已听得如你,沉浸在老师的循循善诱之中,不需要陈汤作答。所以,江同又像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本仁祖义,礼乐治国,厚风俗,正人心,选贤举能!”

江同的话语简捷有力。

“老师,我有个问题:我谷梁之学是仁爱之学,爱民之学,崇尚仁政,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然而,对于蛮夷是否也是如此呢?”

“当然需要如此!先师有遗训: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不过,蛮夷毕竟缺少教化,孔子又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可见,对他们施行仁政也要有个过程。先要有夷夏之防,内诸夏而外夷狄,先礼后兵。”

“老师,如此说来,武帝时卫青霍去病北伐匈奴完全是仁义之举了?”

“那是理所应当!你要记住,犯诸夏即是犯仁义,人人得而诛之!所以,强国之时,也须不忘居安思危,不忘强军。身为学子,不忘习武强身,国家需要时,必须投笔从戎,不成功则成仁!”

老师的话,陈汤铭刻在心头,学习读书加倍努力,学业迅速长进。可是久处贫困的他,有时在钱这个小节上把握不住自己,让老师操了不少的心。但最终陈汤还是经不起钱的诱惑,搭上了自己的前程,被迫离开了瑕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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