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昨日回了长安,首先就去宫中向汉武帝刘彻禀报了此次营中练兵之事,将去病西去大漠之事也一并说了。

武帝听了很满意,嘱咐道:“这小子一直就奔他那大志而去。虽然探虚实很重要,不过,去匈奴之地还是很冒险,你要让他适可为止。”

见武帝仍然关爱去病,卫青委婉地说道:“陛下所说有理,只是去大漠,熟知地理水草,以后大军才不至于迷途,也是好事。”

武帝笑了:“难得你今日没说去病那胆大妄为的毛病,你赞成他去大漠?既然一向谨慎的车骑将军都赞成,朕更应放心。好!以后去病想去大漠,你就适时安排即可。”

卫青见过武帝,就又去椒房殿见了他那皇后姐姐,皇后留卫青一起用饭,至晚才回府邸。

今日,卫青早操以后,吃过早饭,本准备到霍府去看看去病伤情,念头还在脑中,就听管事的来报:陈夫人来了,正等着侯爷。

卫青一听,赶紧就去偏厅见陈夫人,如今的卫青之妻平阳公主也跟着过去了。

陈夫人早进了偏厅,既不坐,也不喝茶;眼中虽有泪花,却不见泪水滴落。

陈夫人一直就在屋内徘徊走动,见卫青和公主进了屋,忍着气向公主勉强行了礼,不等卫青施礼,就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为何让去病去匈奴,还打去病一百军棍?”

卫青令人端茶过来,他亲自端了一盏茶递给陈夫人,陈夫人虽有气,还是接了。

卫青又上前拉着陈夫人跪坐好了,他自己归了座,才不慌不忙地说:

“你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倔起来,恐怕只有陛下才能镇住。我不让他去匈奴,他肯干?况且,去匈奴才知敌情,不然如何打仗,如何打胜仗?我打他,是因为匈奴袭边,边境闭关,我已下令不准外出,他仍置军令于不顾,擅自外出。不打他,任由他胡来?一旦因此不明不白死在匈奴,我看,你非和我拼命!”

说毕,卫青镇静地端着茶,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

陈夫人含泪张嘴无言,一盏茶端在手中就没动,低着头想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抬了头,脸上怒气已消,但眼中仍有怨恨气,那泪也掉了下来,埋怨道:“你出手也重了点,这么久了还躺着,难怪他心中气恼。”

坐在卫青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公主,气度悠闲地看着陈夫人和卫青说话,稳稳地端着茶盏,慢慢地抬袖抿茶。

公主华服着身,容颜端庄,上上下下自是一种皇家气派,不容人亲近。

见陈夫人消了气,公主柔声问道:“去病伤重吗?”又轻轻转了头问卫青:“你打一下就可以了,怎打得这么重,还躺着?”公主的语气虽有埋怨之意,但却夹着一丝不信。

“去病秉性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是那少言寡语,闷头行动之人。他那不说则已,说出必行的秉性就易惹祸!偏咱们陛下就喜爱他,为了他那大志,陛下叫我历练他。那小子自从进了军中,整日就想去大漠探虚实,我在军中像防贼一样地看着他,稍不注意,他就跑了,军中就没人管得住他!不打重点,那小子肯定还会私自外出,只有下不了床,才会罢休。”

卫青语气一变,一脸镇定地温言宽慰自己的姐姐:“不过,姐姐放心,去病再躺月余就好了,到时入了冬,他就去不了大漠。”

陈夫人试了泪,本抬袖大口喝着手中的茶,听了很奇异,放了茶盏道:

“他不顾你的军令,就这么想去大漠?还有,这去病也不是没被你打过,可今日见他却气恼得很。如今伤就伤了吧,这次回来,下人稍有不慎就吼天吼地的,还摔盘砸碗的,还不要明珠服侍,是何道理?明珠可是服侍他有两年了,一直好好的呀!”

“有此等事?”公主一贯稳定的声音稍稍有了变化,那意犹未尽的眼光淡淡地瞟了卫青一眼。

卫青柔情地看了公主一眼,转眼就看着陈夫人,语气和暖中夹着明显的歉意:

“兴许,这次打重了,去病被伤了自尊。他不要明珠服侍乃心烦所致,伤好了,心情好,自然就会让她服侍。姐姐不必担忧,改日,我去看看。”

陈夫人听了忙点头,慨叹道:“我这儿子,也只有陛下、皇后和你管得住,我是无可奈何了。”

卫青送姐姐出府,回到室内,就见公主正含笑等着他,卫青笑了起来:“我去看看去病。”

公主抿抿唇,笑道:

“只怕去病已有心病,如是匈奴女子,你姐姐和皇后可不会答应。你姐姐就想让陈氏之女嫁与去病,皇后则想去病娶一房王侯之女,可去病一门心思都在他那大志上,一直不答应。如今,去病心中有了人,她二人的心思必然落空,你们家可不会太平,有好戏看了。”

见卫青低头沉思,公主就自信地宽慰道:“此刻,你姐姐肯定进宫了,你等皇后过问了,看看皇后是什么心思,再去不迟。”

果然,陈夫人出了卫府就赶车进了宫。

进了椒房殿,拜见了卫皇后,陈夫人就风风火火道:

“皇后,去病回来了,他被卫青打了一百军棍,说去病擅自外出匈奴地,违抗军令,不得不处置。奇的是,去病回来,不要明珠服侍?这是为何?”

如今的大汉皇后卫子夫,从夫人之位晋升为皇后已两年。

当了一国之母,卫子夫一改昔日夫人娇柔妩媚之作风,秉持礼制,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管理后宫。

皇后遵从礼制,绝不违制行事。皇后保养有方,三十多岁年纪,看着也就二十余岁,一脸正容,不容侵犯:虽美轮美奂,但让人不敢亲近;虽仪态大方,却令人却步不前。皇后是国母,理应礼仪周正。

武帝很满意皇后的言行,众臣子也礼敬皇后,后宫美人也遵从宫制,后宫更被皇后治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紊。

皇后出于卑微之身,无人议论皇后出身,可皇后也有禁忌心病,皇后心中更有阴影。

听了陈夫人的话,殿内静了一小会儿,皇后才抬头缓缓道:“那日,公主嫁卫青,卫青也不要侍妾服侍,去病有人?”

陈夫人茫然摇头:“没听说。”

皇后沉思一会儿,轻言道:“本宫先传明珠问问。”眼一动,就吩咐椒房殿大主管:“传剽姚校尉霍去病侍妾公孙明珠入宫,本宫有话要问。”

明珠很快就进宫拜见了皇后,将去病回来后的情形细细告知皇后,说到去病不要她服侍已是恸哭:

“自公子回府,不要明珠服侍,明珠每日就以泪洗面,细想明珠所做之事,确实不知何事惹公子厌弃,公子要如此惩罚明珠,请皇后做主!”说完,她已是哭倒至地。

皇后爱怜地看了一眼跪伏哭泣的明珠,深深眼眸看着陈夫人,沉稳地问道:“还记得两年前的事吗?

陈夫人嘴角一动,骄傲的语声冲口而出:

“当然记得!那年,你生了陛下长子,被敕封为皇后;当年,去病年十八,被封为天子侍郎,随侍陛下;卫青为车骑将军大败匈奴。那年,陛下喜爱去病,赐予去病列侯府邸,去病才搬离卫府去了自己的府邸居住。”

皇后大度地点点头,看着眼前跪伏的明珠,轻言软语道:“你起来吧。”

明珠叩谢了,抽抽噎噎地跪坐好,又抬袖试巾擦了脸上的斑斑泪痕,静听皇后说话。

“陛下令去病搬出了卫府,本宫见他孤苦,无人爱惜照顾,整日只知骑射踏鞠,上巳节也不去会会戏水的待嫁女子,就欲给去病说门亲事,娶大户人家之士女为妻,不想陛下却说他有大志,暂不娶妻,因此,本宫才特在亲眷中挑选了明珠服侍去病。”

“是呀,明珠服侍去病已有两年,没听说有什么不妥之处。”陈夫人看着面前还在掉泪的明珠,猛然问道:“明珠,你老实说,去病日常待你如何?”

明珠赶紧试了眼中的泪花,弯着腰,低着头,回道:“公子对明珠很好,从无重语,也从无责罚。”

“你俩圆房了吗?”陈夫人继续问道。

明珠一听脸就红了,脸色也慌乱起来,低头答道:“没有。”声音小如蚊蝇。

陈夫人声音大了起来,不满道:“皇后瞧瞧,这么好的姑娘在身边,他居然不动心!那犟牛这次又犯倔,还不要明珠服侍!卫二服侍他,整日都被他大骂,一府的人都愁眉不展,又不敢出声,如何是好?”

皇后进宫多年,涵养很好,听到明珠说“没有”,眼神明显就有了疑虑,很快,疑虑消失殆尽,皇后又恢复了皇后之身份。

皇后看了一眼皱眉的陈夫人,又慈爱地看着下面的明珠,轻柔语气缓缓道:“去病平日太骄傲,如今被打,恐伤了自尊,心烦也是情有可原,你不可因此小气,也伤了自己。”

停了停,见明珠收了泪,敬服地望着她,皇后就又慢慢地说道:“如今去病有伤,不便出入宫禁,你回去可告知他,就说本宫说的,他的心思,本宫明白,你服侍他乃本份,令他不可胡来。况且你服侍更细致周到,伤也恢复得更快,有何不好?”

明珠叩谢出宫,回去后,将皇后所说一一讲与去病听。

去病俯着身子,难得低垂着那一贯高昂的头听明珠说话。明珠看不见去病脸上变化,也无法揣度他的心思,只知道去病听了不说话,仍未喊她回房服侍。

明珠看着一直闷声的去病,脸色一暗,只有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过了两日,卫青到府,霍仲躬身将卫青引至去病榻前。

侧身躺着的去病见卫青进了屋,榻上握拳行个礼,歉意道:“舅父亲至,去病怠慢,请舅父恕罪。”

“罢了。”卫青面无表情地走到榻前,“躺好,我看看。”

去病俯身卧榻,卫青掀开了衿褥。只见去病腰际以下赤条条的,背部、臀部和腿上已长出部分红艳艳的新肉,与周边身上的褐色皮肤完全不同。

卫青一改不苟言笑面容,唇上的胡须一翘,嘴角就露了笑,语气甚是欣慰地说道:“再将息月余就可痊愈了。”然后,侧坐榻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去病,耐人寻味地问道:“听你母亲说,你不要明珠服侍?”

去病一听就低头闷着不回答。

卫青语气一变:“如今你未娶妻,有人疼你服侍你是好事,你还不知足?昨日,我进宫见了皇后,皇后很生气,说,你人大了,只听陛下的话,不听她的。她气你不爱惜身子,不知女子服侍的好。”

卫青停了一会儿,见去病仍低头不啃声,就微微含笑道:“你今日不要明珠服侍,就不怕皇后一个心疼,给你选一门亲事,请奏陛下逼你娶妻服侍你?”

卫青的话起了作用,只一会儿,去病就抬起头,不服气地说道:“舅父知道,我只是心烦,没说不要明珠服侍。”

卫青朗声笑了起来:“你的心事,我明白。你还是尊皇后令,让明珠服侍的好。”说完,就起身,不管去病的狐疑眼眸,令霍仲将府中诸人集中至庭院来,他有话说。

等到众人鱼贯而至后,卫青出门,冷眼看着地上垂手低头的众人。

面对大汉赫赫威名的将军,院内一地静寂,只听那秋日黄叶在凛冽的晴日空中簌簌发抖的声音。

卫青双眼冷冷扫过众人,无一人敢对接这如寒刃眼光。

卫青那沉稳有力的声音缓缓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大家都是卫府老人,即便是新入府的,也知道卫府历来规矩:中正行事,不张扬生事。承蒙天子垂爱,去病年轻轻就自立府邸。但年少气盛,行事尚不及思虑。如今,受了伤,心中郁结,义气用事,不计后果。不要以为是皇亲国戚就可以不顾全大局,任意所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我们乎!”

见众人均寒噤,卫青语气更凌厉:“大家听好了!今后不管去病是否有军功,是否有多高的位置,全府上下均称他为公子,以免有人骄奢霸道,不知规矩;胆大妄为,不计后果!”一回头,厉声道:“霍仲,告诉去病,明年开春前,不准上奏陛下再出大漠!”

卫青的一席话,屋内卧榻上的去病听得一清二楚。

全院上下二十余人,更是垂头屏息听将军言,院内一丝杂音都没有。

卫青说完,不理去病,径直离去。府中人员躬身诺诺,等将军去后才各自散去。

自卫青到府后,卫二终于长舒一口气,搬离外室,明珠搬回。

经此风波,明珠服侍去病更是上心,尽量不触碰却病肌肤,以免他不喜又出意外。

皇后和陈夫人听闻,很是欣喜,不时送些小点心来慰问,陈夫人更是隔日就过来看看。

去病躺榻上整日不乐,府中之人就没见他的好脸色。好在明珠服侍,去病不折磨明珠,全府安宁下来,回归正道。

等到去病可以下地了,他却黑着脸窝在府中闭门不出,连昔日旧友也不见,对外称:养病。

到了孟冬月底,去病终于恢复如初,但去病却收了踏鞠的心思,也不见客,整日在府中苦练射箭和刀法,一冬无聊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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