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知为何,大祭司居然没有离去,在居延一直住着。

到了孟冬,全族顺居延水南下,欲到祁连山附近避寒过冬,却不料收到浑邪王令:“恐汉军冬日伏击,令遬濮族顺居延水北上到居延泽以北过冬。”

全族气愤,但王令不能不执行。

族里笼罩着愁苦的气氛,更有女子痛哭不已。

他在逼迫自己,要自己就范!莫朵心里很气愤,也很不安,但也无可奈何。愁苦和内疚开始困扰莫朵。

傍晚,莫措去找奶奶说事,莫朵苦闷难耐,独自一人外出看大河,想排遣心中的郁闷和悲愤。

漫无目的走着,已去下游较远了,莫朵远远地就见暗沉的云天下,王妃穿着一身白衣独一人河边坡顶,面东南而跪坐着。

莫朵很惊异,向山坡跑去,只见王妃满脸泪痕,双手合十,闭目垂泪。

看到王妃脸上的泪痕,莫朵着急起来,一脸的惶恐,急急地问:“母亲为啥一人在此?”

王妃不答,良久,才缓缓睁眼,凄怆道:“我俩说说话吧!”

王妃抹了抹脸,坐直了身子,双眼绝望地看着东南方已渐渐趋黑的墨云,又痛苦又悲哀地说:“那个方向就是我的故国,我永远也回不去的大汉……”

莫朵心中一酸,眼中就噙了泪。

“我俩心中的苦疼,他们是无法体会的,就连你父王和莫措都无法感知。”

王妃苦痛的眼看着东南方,自言自语:

“我们是和亲过来的汉家女,身负大汉边境安稳责任。离开故国,本就伤心,来了才知日子更难过。饮食难咽,服饰更是不喜,还要强颜欢笑,获得他们的欢心!我那时日日都战战兢兢,唯恐出差错。

“我们是和亲之人,被送与匈奴王庭,没有地位,本屈辱;而那些被抢来的边境汉女,随便就被婚配给一个草原臭男人,更让人悲愤……此处没有礼仪道德,不讲仁义规矩,衣无衣,食无食,这大漠根本无法过活……幸亏你父王爱惜,才将我病体救回,一辈子爱惜我,让我心稍安。”

王妃语速极慢,眼泪顺颊滴落。

“但他们没在大汉生活过,不知我的家乡怎样,也不知我的亲人怎样。过惯了中原生活,再到草原过蛮荒日子,那是度日如年……

“每年,看到大雁南飞,我就期盼我能像大雁一样回归;看见远方有人来,我就渴望他们能带来我家乡的音信,如此,辗转留恋,我的故国也一去不返……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我来大漠已近三十年,远去故国几千里,历经大漠无数苦难生活……如今,你也像我一样孤独漂流大漠,我有王爷保护,你却要提防他们的侵扰,苦难生活才开始,怎不叫人心痛!”

王妃的话声声悲催,更是哀哀而泣。

“我向父王辞行,回中原去,大家也不必去苦寒的居延泽过冬!”莫朵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很难,此去几千里,你一介女子根本就回不去,不佞那个匈奴男人就会抢了你,爱惜的会娶你;不好的,就强暴你,到时生不如死……”王妃悲戚。

莫朵茫然无语,心中万般恐惧陈霍的生与死。

“哎……”王妃悠悠一声叹息,“我们只能在大漠飘零……”

叹息幽幽,人心更是惶惶。

莫朵想起她自己的经历,想到陈霍的一去不返,一把抱住王妃,两人相拥而哭:王妃滴泪,莫朵大哭,哭声飘远……

远处,有人跑了过来。

“母亲,莫朵,你们怎么了?”是莫纳温言关切的声音。

“莫纳,把母亲的汉琴搬来,我抚一曲,子瑜听听。”悲痛的王妃仍唤子瑜,不唤莫朵。

莫纳知道母亲想家了,疼爱的眼看看掉落的泪,就转身回去搬琴去了。

“我的琴在到达大漠后就被我摔坏了,我不想给他们弹琴。这琴是你父王跟随右贤王大军在一次袭击汉境边塞时,抢了别人的,我本伤心他如此所为,可我一汉女没能力改变这一切。况且,你父王如此做也是想我高兴。

“每每看见这琴,我就想起别人的痛苦、还有我的苦难,听到汉军主动出击得胜,我的心其实是高兴的,可又担心王爷和我的儿子会上战场,会与汉军厮杀,我痛心……可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王妃继续揪心落泪。

“莫纳心性随我,喜音律,不喜打杀,知道我的心。他其实很喜欢你,可你们没缘分,你善待他吧。”

王妃重重地叹息,用手抹泪。

很快,莫纳就搬来了汉琴和小矮几。

王妃跪坐地上,闭目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

莫朵也收了苦痛的心,擦了泪,盘坐地上静听王妃摇琴。

明亮清音,似滴水穿石,滴滴汇集成山间溪水清凉凉而过;又似山间流水淙淙而淌。溪水缓缓,穿山涧倾泻而下,辗转回旋,渐渐融入一条大河。河边就是家乡影像:茅舍三两间,一地花香,花中小径蜿蜒而去……

莫朵仿佛回到了江边,回到了父母旁,一晃眼,又见草原马背上恣意妄为的大胆陈霍……

恍然回首,却见王妃已哭倒在地,她自己更是泪流满面。

莫纳温顺地跪地抱住母亲,又回头看着同样哭泣的莫朵,好言劝道:“不要太难过,苦难就会过去。”

王妃泪眼看着哭泣的莫朵,哽咽道:“这是《山涧流水曲》……我每次悲伤都会弹一曲……轻抚心中伤痛。”

“你我都是汉女,只有汉军战胜单于,我们女子的苦难才会结束……你父王若战死,我就跟着去,我早做了准备。你还年轻,你不必过于伤心,你有陈霍,即使没了他,你也会遇到好心人,以后不管遇着什么艰难险阻,必须好好活着,好吗?”

看着王妃的泪脸,莫朵哭着点头:“莫朵答应母亲,一定好好活。”

三人在河边伤心很久,直到莫措找过来,才一起慢慢地走了回去。

莫朵一夜难眠,脑中一直盘旋着母亲的汉音,也一直揪心陈霍的生死,直到夜渐明才模模糊糊睡去。

王爷没有责难莫朵,全族向居延泽移动。

牛车拉着物什逆风前行,青年男子顶着呼啸的北风赶着牛、羊和马群北上,场面悲壮而凄凉。

见莫朵一直难过,莫措安慰莫朵:

“没什么,在居延泽过冬就过冬!本来觉得浑邪王挺不错的,如陈霍不归,你嫁给浑邪王就很好,却没想到这浑邪王这么狠毒,这是爱惜你吗?呸,假惺惺!如今,你要嫁给他,我倒要鄙视你!”

“他可是你的王,这可不像匈奴女子说的话。”

莫措一脸的鄙夷,显然瞧不起这浑邪王。

莫朵也不喜浑邪王,她一直伤心。

想到这尊卑秩序在这个世界就是生死之权利,她心中就很不安,也很害怕,她不知道没了陈霍,在这个世界,她能行多远。

莫措也黯然神伤。

“像我们匈奴,兄死嫁弟,人生没一点情趣,活着也没意义。”愣了一会儿,她又昂昂头道,“我要嫁就一定要嫁自己喜欢的才行!”

莫朵无言以对,她心中只有陈霍,他真的死了?这个问题啃噬她的心,让她害怕。

两人跟着部落缓缓北向而行。

到了居延下游已是孟冬末,暴雪翻飞,一片白茫茫。

一月下来,部族已冻死许多牛羊马匹,新生的婴儿和身体病弱的老人也有受寒而早夭的,人员凋零,一片凄苦。

莫朵眼中全是那些冻死的硬邦邦的牛羊,耳边回荡的净是那些失去亲人的族人们凄凄恸哭声,莫朵眼泪线流,全身冰冻透底,如坠寒冰深渊,每天都以泪洗面。

越往北,莫朵越无法面对全族之人。

风雪中,那紧裹的皮衣、凄苦的脸庞和低沉的人气压得莫朵喘不过气来。

莫朵吃不下,也睡不着,人看着渐渐消瘦。莫措急得不得了,见族人都悲苦凄惶,也就没告诉他人,只尽力劝慰。

仲冬日,全族终于到达居延泽以北。

夏日波光潋滟的湖面此时已是厚厚的冰冻铺地,各色候鸟早已远飞南方,没有生气的湖畔只有北风猖狂地肆虐。

风雪中,莫朵悄悄外出,只裹了一件皮衣,瘦削的脸上,双眼大得突兀,双眸迷离而游移,痴痴看着漫天的风雪,一步一步走向茫茫雪地。

茫茫雪原只有莫朵一人在行走。

冰盖湖面,草木早已枯死,芦苇荡全是林立的冰柱,都无声无气地冷眼看着独立行走的莫朵。

凛冽北风刮过,仿似天崩地裂般撼动,冰天雪地世界,酷寒无处不在。

莫朵心中也仿似这冰样世界,不起波澜,冰冻无痕。

雪花飘落,莫朵的心一点一点地沉落,沉落,向无底深渊而去……

莫朵没有冷的感觉,只觉得微笑的陈霍在雪原的尽头等着她……

警觉的莫纳发现莫朵不在,和莫措赶紧外出寻找,终于在湖中冰面上找到已经昏迷的莫朵。

莫措大哭,热烫的泪珠还没有滴落至地就已成冰!莫纳咬牙将莫朵背回毡棚,命莫措捂热莫朵身,不顾风雪,找大祭司救莫朵。

王妃听说莫朵自尽,痛哭晕倒,一家人慌成一团。

好在大祭司及时医治,莫措全力照顾,莫纳仔细熬药,王妃不离不弃,莫朵才被众人从死神那里救了回来。

莫朵高烧三日,终于烧退醒来,气息奄奄地看着大家,眼中直掉泪,悲恸泣哭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族人受苦……我是不吉之人……不要救我……我死了,族人就可以回祁连过冬。”

王妃哭道:“傻孩子……已经是这样了,你也不必自责,你如去了,我心难安。你曾答应我,不干傻事的。”

奶奶摸着莫朵的额头,心疼道:“大漠北境还有北海,那是比居延泽更苦更寒的地方,那里也还有我们匈奴人。如果,人人都如你一样,匈奴人不就死绝了?还怎么在大漠生活?我们匈奴人生就和苦难做斗争,以苦为乐!你已是匈奴人,不要言败!战胜了苦寒,春日一样美丽……真是个傻孩子!”

“草原苦寒,地理恶劣,草原上的生命都很宝贵,你应该珍惜,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命。”大祭司看着莫朵,眼中尽是关爱,“好好养病吧!”

冬日苦寒,莫朵的病好得也慢。

莫纳除了到处寻药,也常给莫朵拉琴唱歌,他自己皱着眉头,却想着法子排遣莫朵寂寞孤寂的心。莫措则精心照顾着莫朵,看着莫纳每日兴致勃勃地变着花样地奏琴,莫措很高兴。

“你的胡笳学得怎样?等你病好了,跟我学胡琴和医术,如何?”

大祭司有一日过来,看见莫纳在拉琴,可莫朵却呆呆地瞧着空中,那心思根本不在此处,就温言打断了莫纳的琴音。

莫朵没有回答。

“自从听说到居延泽,她就没了精神气儿,早没学了。”莫纳本热情的脸瞬间就变成了愁苦的容。

莫措一听,拉了莫朵一把,见莫朵傻傻地低头看着她,赶紧劝莫朵:

“你有悟性,学胡琴肯定行!大祭司可是主动收徒,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大祭司的徒弟的,是要有缘分和悟性的,像我,大祭司就回绝了,不收,只收了莫纳为徒。”

“胡琴音美,你学了胡琴,我们可为族人多奏乐,众人的日子就好过点,你心中也好受点。”莫纳明白莫朵的心思,直言击中。

莫朵呆呆地望着莫纳,莫纳深情款款地看着莫朵,温言而语:“我们可以一起学,也好似你一人胡思乱想。”

莫朵答应了拜师学大漠琴音。

听说莫朵同意拜师学艺,王妃才大松一口气:“这傻姑娘性烈,终于想明白了。”

莫朵病了一月,渐渐可以下地了。

选个吉日,在王旗帐内,遬濮王主持家宴,莫朵拜大祭司为师,学琴音和医术,尊莫纳为师兄,大祭司为莫朵取艺名木朵。

冬季过来,木朵跟着大祭司和莫纳,潜心学习草原琴音和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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