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像老鱼这样的人去从商必然可以富甲一方。他一来能胡编乱造底气十足,二来能面向男女老少皆不手软,三来能利用人生目标洗脑自己的员工,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而今日,他却好像突然决意要金盆洗手。
且说今日日光明媚,除却的茶客来往之间多了一位陌生女子,她手中捏着刚自巷尾算命摊上抽中的红纸签,满面忧虑地向老鱼而来。
之前已有三位与她相似的客人来过。每个人都怀揣着同样的愁绪,手中拿着同样的红纸签,来问老鱼是不是俞观。老鱼平日诸多诓骗之道,今日却与从前判若两人,自行上门的客人一概没有理会,好似有什么特殊的忌讳。待这女子走近了,我心道问了亦是白问,他今日大抵是绝不会承认的,兴许是真的打算洗手不干了。
谁知女子近前之后,开口问的第一句却是:“请问,你知不知道阿今在哪里?”
她自远方来。来此之前已去过许多地方,征询过许多人的意见。人们都告诉她文诸巷有位神人极为灵验,她大可放心去寻找。于是她不顾家人劝阻翻山越水而来,只为求那个人帮自己达成愿望,而那个人就是除却的老板阿今。
您大抵还没有见过阿今。她是我所见过最古怪的女人之一,有着极为古怪的审美,这一点从除却的布置就可以看出。只是她的古怪并不在离经叛道,而在浑然天成的个性之中,另外,她也是文诸巷远近闻名的月下老人。曾有个神秘的说法是凡她所指的男女、男男、女女都会终成眷属,她六岁时随意手指一对男女,如今俩人的孩子都上了大学,夫妻之间几十年来一直和睦如初见……不过这个技能却不知何时忽然失效,至今亦没有恢复。
故而在这女子说罢“请你一定帮我这个忙,多少价格我都可以接受”的时候,阿今摇摇头,惋惜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没法帮你啊。如果换做从前……”
女子听至此仍然希望不减,诚恳地说道:“可是别人都告诉我,您是此处最厉害的大师,他们还说,有人给您起了一个法号……”
阿今只觉自己被此话镇在原地,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记得她的妙手,想来也只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大师”的。然而无论是谁,得知有人感念自己的付出自然都会心花怒放,她于是连忙问道:“什么?”
女子直视着她的双目,道:“法海。”
……
阿今今日意兴怏怏,将除却的茶价全部提了三成。
临近打烊时,店里茶官方才急急来到老鱼面前,给他添了一杯六安瓜片。“早晨沂葭来找你,说请你饮茶,好像有事要问问你。”
老鱼一口茶差点没被呛吐,连忙将那壶茶推了回去,“下回帮我告诉她我消受不起,别成天把人指到我这来。”
原来今天这些客人都是沂葭指点过来的?难怪好像都认识老鱼一样,直直来直直去,亏我还以为老鱼良心发现不再行骗,原来只是战术。
“小茶官,多谢了。”熟悉的声音。
我因着这声音迟疑了一瞬方才明白,完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看来那小茶官是见到沂葭进来,方才记起这一杯茶,老鱼这一劫肯定是躲不过了。
果然只见她徐徐过来,将茶官手中那杯六安瓜片原封不动地端回老鱼面前,尔后莞尔一笑道:“老鱼,最后一次。”
“此事起在半年前,他的相貌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他姐姐已经病得很重,他来问我,有没有回天之法。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告诉他生死是世间规律,常人不可左右。他听了之后十分颓丧,没有说什么便埋头走了。”沂葭一边搅动茶叶,一边回忆道,“再见到他是两个月之后,他来时满面春风,告诉我说因为遇见高人指点,姐姐的身体已经全部恢复了。我听完虽然感觉十分诧异,但转念一想,命数这东西谁也说不清楚,兴许是他姐姐确实劫数未到,恰好又被那‘高人’歪打正着,便没有在意。
“然而不到十日,他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的精神状态好像又回到两个月前,且比从前更加憔悴了。他说,姐姐失踪了一周,他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发现她的踪影。然后他埋下脸,让自己沉浸在阴影里,悄声说,‘我发现姐姐的鞋子一双都没有丢,如果她出了门,也只能是光着脚走出去的……我觉得,也许她还在那屋里。’”
她复述这话时声调缓急拿捏得极其得当,将我吓得毛骨悚然。
老鱼对故事情节却并不关心,大抵觉得她在故弄玄虚,看向屋外说道:“找人之余还有心情数数鞋,倒挺有娱乐精神。”
多亏他这句话,我正在构思着的各种诡异的画面忽而又变得无趣起来。
“多半是偶然发现吧,毕竟于他来讲也不算什么怪事了。”沂葭搁下茶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件东西递给老鱼道,“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连忙靠拢围观,只见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泥人,怪就怪在那人偶面部神色俱全,简直与人脸一模一样,那诡异的脸差点将我吓得魂飞魄散。镇定下来,我发觉自己这恐惧来得有些莫名其妙……这里最不该被吓到的应该是我吧……不过这东西只看一眼便能体察出一种强烈的不对劲之感,可以说是诡异非常。
“也是前日,老大忽然将这东西拿出来,说照着某人的相貌捏出这东西并施以某种术法,可以使此人脱离六道轮回,从而实现永生。说那边托他调查一下是谁在运用这种邪术。我就忽然想起他口中的那位高人,想来就是此事的始作俑者。”沂葭望回正在看泥人的老鱼,道,“都怪我当时没有往深处想,如果多问两句,想来也就没这么麻烦了。我于是重新去找他,却没想到等我到时,别人说他已经消失许久了……”
听至此,老鱼将泥人放回了桌上。
不过听她讲完,我却联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年我大抵七岁,被父母带去极远的地方探望重病中的亲戚,去时那位亲戚的庭院里乌烟瘴气,不知发生过什么。我见到一个身穿道袍的老术士在那烟雾之中来回走动,觉得十分好玩亦参与了进去,据长辈说当时矮小的我硬是手舞足蹈地跟着他转了半个钟头,还险些将他绊倒。此事逢年过节必成他们口中笑柄,使我每在饭桌上尴尬不已。后来他们同我解释,人们相信用这种方式可以骗过索命的阴差,使那位亲戚逃过一劫。那位老术士当年作法烧掉一只纸人,称这只纸人便是患病之人的“替身”,虽然最后也并无作用。
想来彼此相近。然而虽然如此,时代转变,人们早就受够了这种离奇骗术,如今也很少听说这种事,我还以为已经不再流传了。
“我想,这种邪术要是流传不止,恐怕六道都要乱套。因为不知道对方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他们现在都在争执着应该从何查起。”沂葭收回泥人,道,“不过我看他们推演了一次施术过程,个中细节也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
“所以,你就把人指过来试探我?”老鱼对几欲过来添水的茶官摆摆手,无奈地打断了沂葭的话,“你这么闲,能不能回去试试单手给自己下禁声咒?”
沂葭顿了片刻,带有几分深意地与他说道:“不是你便好,天网恢恢,我只是怕你在邪路上一去不返。”她说至此又顿了顿,尔后安然一笑道,“其实我猜也不是你。如果让你遇见他,多半只会敲诈一笔了事,搞得别人人财两空。”
老鱼与她答道:“那倒也是,这回送羊入虎口的人可不是我。”
听罢此言,沂葭转念道:“你既然与这件事没有干系,那我托你帮我查查他,应该可以吧?”
“行啊。”老鱼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梨木算盘来,问她,“怎么算?”
沂葭伸手将那算盘接了过来,轻轻拨出一个数字并送还给他。他瞄了一眼,重新拨动了其中一颗上珠,对她道:“这个数,再加一季茶水。”
“两个月。”沂葭将算盘丢给他,还价道。
老鱼伸手将之一接,“成交。”
雷声逐渐密集,雨点也不断在向地面扑腾,各自带着敌意。我缩成一团,卧在老鱼的小阳台上看着乌黑的夜晚发呆,心想这些小雨点或许有击溃地面的野心。
距我被他提魂那日已经快一月了。一个人莫名从这世上消失,居然什么变化都没有出现,一切都与从前一样。虽然我一样怀念板栗烧鸡,却也只能卧在这里假装自己已经吃过,或者在不久的未来终将能够吃到。
老鱼受沂葭之托接下泥人一事,想来又有一阵子不会管我急着要回去的事了。上次也是,本来说好第二日就送我回去,他又临时变卦去帮沂葭收债,给我的托辞是时机未到。实际上谁不知道,这东西还需要什么时机?
“你缩在那里做什么?”他手中多了一只等腰三角形绘有奇妙花纹的小符咒,并向我道,“过来。”
我飘荡起身,有如刚溢出锅的一阵水蒸气般绕到他身边:“怎么?”
他二话不说便将那东西系在了我的心口上。
后来我曾仔细研究过这块符,但还是不知道它除了能把我关进瓷杯以外具体还有什么作用,非得要让我随身携带,还跟红领巾似的在胸前一荡一荡。再说这符咒虽小,却密密麻麻容纳着几十列经文,看也看不太明白,大抵这个东西是老鱼用来控制我的工具,使我总是因它的缘故被别的同类指指点点,显得十分幼稚。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平,人家立志前行会有万人开路,我搭个公交也能被堵迟到;人家装修完新房开窗透气外出旅游顺带释放甲醛,隔壁的我就是活体净化器;人家系个符咒玉树临风个性十足,而换做我就好像用红丝带在胸前挂了个秤砣。
我多次提议将它拿下来,老鱼却不予理会,说以后再说。我发现“以后再说”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成为他凡事推脱的万能应答。
我的归去之日遥遥无期矣。
季衡来的这日我偶然听到除却门口两个互看不顺眼的小鬼在打赌,反正闲的没事,不由多听了几句。长发小鬼环顾四周后不屑地攻击短发小鬼说:“我敢说这里没有比你的造型更傻X的了,如果你现在能找个出来,我今天当场给你跳肚皮舞。”短发小鬼正欲申辩,季衡便似天降神兵般从那里一路走了进来,将它们的目光皆吸引了过去。
……
季衡解下额头上挂的玉牌,他的玉牌上雕刻着一个“差”字,是他阴差身份的凭证。自然,他是掌管这一区域的阴差,平日多爱来人间偷奸躲懒,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位阴差简直和老鱼是一个德行。见了老鱼和我,他径直就过来坐下了,并顺手将一头分裂又开叉还神似鸟窝的乱发重新绾成髻,无奈地叹道:“因为泥人的事他们都闹翻天了,我也是说我来查这事才走得开,真是气煞人也。”
老鱼惯会火上浇油:“你们的人销账也不留个记录?”
季衡大抵正因为这个满腹牢骚,听他提及更是生气,随即开始咆哮起来:“所以这就是个漏洞!当时我好说歹说,不仅没人听我的,还都说我心里有鬼!”
见他如此痛苦,我只好强行憋笑。
“……但这事也就只有我们阴差知道,一般阴差不会没事老往阳间跑,也不知道是谁泄露出来的。”他咆哮完稍微平复了些许,一副十分困惑的样子说道。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还是一致地望向了他。
“干嘛?”季衡即刻心虚地玩起便便来,“我老是往阳间跑还不是因为你们老是找我帮忙做些没有意义的事?”
也不知道他当初到底是怎么当上阴差的。
“看来沂葭已经与你讲过泥人的事了?”半晌,季衡才缓过神来道,“我还赶着过来告诉你,居然被她抢先一步。”
老鱼将手里的几块泥巴往前一扔,笑道:“她是怕等你过来人都抓完了,你来都来了,有话就说吧。”
“……其实这事也是隔壁区过来观光的同事偶然向我提起的,那时候正巧遇上领导视察,他们让我也赶紧核对一下这季度的名单,我于是就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核对,想不到这一对就发现了大问题……”季衡刚平静片刻,看回手中的泥团时不由又开始不断地揉着自己刚理好的头发,尔后越说越激动起来,“我早就说过应该保存资料,那时候他们居然还嫌浪费时间!如果不是及时发现,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乱子!”
那是个诡谲的夜晚——一只棕红色的泥人被扔到阴差们面前,它只有巴掌大小眉眼却一应俱全,甚至连神色都被刻得一清二楚。
“你们自己商量怎么办吧!”
天上乌云密布眼看就要落雨,数十位阴差在左右摇晃着的蜡烛旁围坐成一个圈,皆神色阴郁地思索着。
沉默了大抵半个钟,其中之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道:“……我说,我还晾着衣服呢。”
这个开了口的阴差就是季衡,而这次会议,也将会成为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谈判会议。
“呃……我们存在着一些原则性错误。”另一位年老的阴差清了清嗓子,终于说道,“如果当时认真做好了登记,现在追查起来也就简单得多,现在光凭一个泥人和几句闲言,实在是大海捞针……所以我认为,这件事应该由当时反对登记的……呃,阿布来负责调查。”
阿布讪笑了一声:“我靠,我又不是老大,我说不登记你们就全部都不登记啊,还不是你们自己懒!要我说,小六人脉广、经验丰富,这件事就该小六查。”
小六低下头,对着蜡烛吐气。
“有的人就知道欺负小六,何况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这个的吧?”小六身边的大妈皱起眉,将桌子敲得咚咚直响。
“靠!就你明白,就你大义凛然,那你怎么不去查?”阿布即刻嘲弄道,“上回不就是你横插一脚抢人家小六的功劳,现在居然在这和我扮好人!”
大妈早知道他会这么讲,即刻不怒反笑地还击他道:“是啊,没错,我就是明白,就是大义凛然,就是不去查。有的人真是牙尖嘴利颠倒黑白,上次的事能怪我吗?话说这事儿是谁引出来的谁去,我肯定不伺候!”
阿布也反应极快地说道:“这话你怎么刚刚不敢在老大面前说,你说了我们不都轻松了?我靠,现在在这吹牛谁不会啊。”
“呃,大家还是不要在老大面前说闲话比较好,如果谁去做这个傻傻的出头鸟,可能会……呃,被革职。”老阴差皱着眉认真地插话道。
“我倒巴不得他现在革我职,省得我再去查这件破事!”
“你想革职是你的事,大家可不想,你别连累了我们大家!”
……
季衡在一旁听着感觉像小学生吵架,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权宜之下只好孤身站出来平息争执道:“大家不要吵,人有撞鬼日,神有糊涂时,大家要互相担待。再说争来争去也没有定论,不如我们来想想从何处查起,也好早点……”他话还没说完,有人忽而冒出一句“这事儿不就是从你们文诸区首先兴起的么”,将大家的目光都牵扯到了立于高处的季衡身上。
“……所以我的意思是,大家继续发表意见,毕竟有多方意见才能得出优秀的解决方案。”季衡嘿嘿一笑,说完连忙坐了下来,隐于众人身后不再作声。
只是片刻,他就被无数争执和恼怒的言辞淹没。此时大雨倾盆而下,然而谁的注意力都没有被转移,只有季衡一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痛苦地站立在一地蜡烛旁等待着他们吵完。
却说他们最终凑成了三桌,打了一夜麻将。
这也是季衡最为痛苦的部分,因为他输了一夜。
听完了季衡诉苦,我只是转眼一看的间隙,便见到门口那只长发同类在大跳艳舞,扭曲的肢体在躁动的环境中来回碰撞,感觉就像一场无声的示威。季衡刚讲到此处,问老鱼道:“你可有什么想法吗?”
老鱼敲敲桌面,说出了自己朴实的想法:“你去把门口那位给我收了,我就感激不尽。”
季衡忙去按压住那位同类的躁动之心,然后回来对老鱼说道:“还有一件事,我算的时日到了,你看什么时候能把舒疏借我用一用啊?”
突然被提及,我顺势冒到季衡身边咧嘴一笑。老鱼把我勾回来,说:“你随时把她领走,只有一样,之后必须要完完整整地送过来。”
早就听季衡说过要借我一用,我虽不知他们在谋策什么,但总归也有自己的私心。老鱼为人极不正经,也肯定不会好心为我考虑,我跟着他多半难以再回去;季衡为人十分仁厚,做事总能替别人着想,如果我开口求他,说不定他会心软送我一程。
这次不知季衡要借我做什么,想来是要替他做些什么琐事。比如老鱼就要我长期扮演他的杯仙骗钱,但季衡显然不是这等不知廉耻之辈,想来事成之后我向他提出回去之事,他肯定不会敷衍于我。
于是我格外欣慰。
季衡颔首,只道放心。随后他将差字玉牌戴回自己额头之上,看来是目的达到预备走人了,我也连忙笑嘻嘻地闪到他的身后,心道这一次是天赐良机,我必定要借季衡之手早日重回身体,避免游荡过久变作游魂,兴许到那时也就再也尝不到板栗烧鸡的滋味了。
“这是当然……那,我们便先过去了。”
老鱼听罢,将口袋中的一只招魂铜铃掏出来丢到季衡怀中,也便起身与我们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