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备残破的部队由南向北行至北渊边境,黄昏之际在边境上安营扎寨,准备驻马歇息下来。

北渊国地处极北之渊,故而得名“北渊”,在极北之渊这块巨大的盆地上,北渊国的疆土形状就如同一只扣在大地上的铜锣,四面边境是险峻的悬崖,崖顶高出平地几十余丈,越靠近铜锣中心地势越高,整个铜锣似乎凭白地拔地而起,见过之人无不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进入北渊国的路只有一条,路狭而险,国王已经下令就地休整,待明日太阳升起再继续行军。

年轻的士兵在火堆边来回踱步,神色焦急。

“什么事?”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从近旁路过,他停下脚步朝士兵问话。

“将军!”围在火堆边取暖的士兵忽然纷纷站立行礼。

将军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他朝年轻的士兵走过去。

“将军。”士兵低下头欲言又止。

“遇到困难及时地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总强过一个人着急。”将军的语气极尽舒缓柔和。

士兵终于抬了头,“我家内人,今夜可能要临盆……”

将军注意到士兵的脚边有一只灰鹄,这是极北之渊特有的一种鸟类,身形较大雁略小,飞行的速度很慢,但却是极北之地为数不多能适应环境的鸟类之一,它们通常食肉,并有极灵敏的嗅觉,北渊国的子民世代豢养这种鸟类用来传递信件。士兵大概是得到灰鹄传来的家书了。

将军的眼神望向北渊国此时唯一的入口,那是一条狭长到一次只允许一人通过的悬崖裂痕,五步之外目不视物,要一只士气高涨的军队在夜间通过它尚且难办,更枉论眼前这刚吃了败仗铩羽而归的北渊国军队。

“让灰鹄替你带个信回去,就写:明日清晨,吾必当归!”将军说完看向士兵。

小士兵本来就局促不安,听将军这样一说,更是不知所措,脚边的灰鹄“咕咕”叫着拍打翅膀,似乎也是天色渐晚,归巢心切。

将军见士兵犹豫,于是把手搭上他的肩,“你看我们的军队,今夜行军是无论如何不可能通过如此‘天堑’的,而我也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犯险前往,把信写了,让灰鹄带回去罢。”

士兵仍矗立不动。

将军又道:“别想了,今夜子时,北渊国将会有一场几十年一遇的大雪,你只身离开潜入暴风雪的中心是想让你那刚出世的孩子成为‘遗腹子’吗!”

年轻的士兵听到这里,猛然一惊,终于拿出纸笔,依将军之言写下八个小字,绑在灰鹄腿上,然后跑到稍高的地方守着鸟类飞走。

将军望着高处士兵的背影良久,从那背影里看到了一丝下定决心的果敢。他默然转身离去,漫天的雪开始狂舞,极北之地的雪用鹅毛来比喻是极不合适的,它们大而沉,簌簌下落的样子铺天盖仿佛带着攻击性,过了一会儿,就有执勤的小兵跑到刺骨的冷风中喊话:“大家把营结得集中些,边角扎牢固,夜里子时会有暴风雪了啊!”

营地中心一个略大的帐子,材质和颜色似乎都与其他帐子有所不同,整个营地的帐群以它为中心呈放射状发散开来,占据了离北渊国入口崖壁几十丈之外的一方平地。

略大的帐子内,将军掀帘进来在门口站定,他对一个青色布衣的中年男人做了个揖。

青衣男人须髯如戟,一双圆而小的眼睛像是嵌进了脸上,深深凹陷下去。

“王,入夜了天气还是很凉的啊~”将军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出征的时候大王原有一件貂裘大氅,自南征之战落败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八成是撤离的时候遗落在了战场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提了不该提的话茬。

大王沉吟了一会,似乎也是想起了那件遗落的衣衫。

“王,您先披着这披风。”说着拿自己肩上的灰色兔毛披风想给大王盖上。

大王的右臂忽然一抬,在半空中强硬地格挡住了将军递上来的兔毛披风。

“不必了。衣衫失了就是失了,其他东西也替代不了。”大王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莹亮的光。

将军忽然有些心疼他的国王。近几年来国王济世安民,北渊国内百姓无不丰衣足食,安生乐业,于是不停有多难之邦的臣民转而来投靠北渊,群众子民日益增加,而北渊以南的邻国曾经从北渊先帝手中划走最南部国土万顷,大臣纷纷进谏希望夺回属于自己的领土,国王亲信大将军,却仍然南征北伐无不亲自带兵上阵,几场战役下来,却是丢兵卸甲,处处碰壁。

“将军你回帐里歇息去罢,明天清晨待风雪平静之后我们就出发回城。”大王面对着将军道。

“那您……”将军的话没说下去就被大王打断了。

“进城整顿军队,明年夏至,我们继续征讨南方!”大王的语气听上去斩钉截铁,眼神里有将军看不懂的光。

“是!大王!”将军不去想那眼神,心服首肯地道。

夜渐深,帐子被北风冲撞得猎猎作响,男人瞬了一瞬神,忽然记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风也是这样吹,他带领六七个朝臣在北渊国内边境的雪山上狩猎,结果归途不顺,遇上了暴风雪,狩猎的队伍在大雪中迷了路,被风雪裹着刮向国土边境的悬崖,就在队伍不可控制地朝悬崖边越撤越近的时候,暴风雪突然停了。四周的空气骤然安静下来,直到一声高亢而尖利的嘶叫从崖下传上来。

“那是什么?”将军说。

风雪虽停,大伙却还心有余悸,王凝神去听悬崖下的动静,却只那一句嘶叫,就再也没声响了。

“将军你随我去看!”王说。

将军点点头,紧了紧挂在腰间却被他捏在手中一直不曾放下的刀鞘。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走向崖边。

一只通体乌黑的大貂匍匐在悬崖下方四尺距离的一个石墩上,石墩以成年人类的步伐丈量大约一步见方,大貂趴在上面已经几乎没有多少余地。看这样子,像是被暴风雪袭击,迷糊之中把它吹下悬崖恰好落在了石墩上。

“好大一只黒貂!”跟随而来的有人忍不住惊叹。

说实话,王也是第一次见识如此膘肥体健的大貂。貂本是北渊国极其常见的动物,但在寒冷多雪的极北之渊,貂的颜色一般都是灰白的,大抵也是动物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所以北渊国境内出现黒貂,常被居民认作是要发生重大变故的征兆。

崖边的石头忽然传来“嘎喇喇”几声脆响,几片碎石随着一坨雪径直朝下砸去,位置正对着匍匐在石墩上一动都不敢动的黒貂。

王腰间的大刀忽然脱鞘而出,不等大家看清去路,刀风就带着角度呼呼而下,在半空中改变了碎石下落的方向。

石块儿擦着黒貂的后腿掉下去,白雪却正中黒貂的脑袋,王看到黒貂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向他,眼神里透着求助的光,它的身体瑟瑟发抖却仍保持趴着的姿势,冰雪融化在它头上,雪水顺着皮毛流进它的颈项间它也不做一丝挣扎。

大伙今天收获的猎物都在刚才的暴风雪中遗失了,可眼下的黒貂,是几十年都难得一遇的珍稀物种。

貂是性子十分顽劣的动物,若不是被困险境,狩猎队伍中没人能有把握独自猎到它,将军和王联手,几率大约也只占五成!

隔着白雪,众人忽地又听见面积更宽广的“嘎喇喇”异响。

“不好,悬崖要塌方!”将军扭转头向着北渊国的内陆,“我们得抓紧回城!”众人在等王下令。

“等等!先把貂弄上来。”王说。

将军在心中大呼糟糕,如此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时刻王却惦记着一只不详的貂。

“悬崖的边缘地带本就极其脆弱,暴风雪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危险,现在不走,等地面开裂塌方再想走就来不及了!”有人叫道。

“你们先走。”王已经将腰上的束带解开来往崖底放下去。

黒貂还坐在石墩上万分惶恐地朝崖上张望。

束带一寸寸靠近动物。

崖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这一瞬,王忽然觉得有些孤独,可耻的孤独。

“貂是不会主动抓住束带的。”将军说。

王叹了口气,继而北风开始肆虐。束带已经停在黒貂鼻尖儿附近几寸距离的位置,动物的圆眼睛里瞳孔缩小,双眼的焦距集中在那根摇摇晃晃的带子上,却并没有一丝要伸手抓住的迹象。

悬崖略北的位置上一大块地面陡然塌陷下去,飞散的雪和冰渣腾起一阵冷雾,塌方开始了!

“王!你拉紧束带,我下去捉貂!”将军一边说着手腕和虎口已经缠绕了束带数圈。

将军身手矫健动作敏捷,陡峭的石壁在他带钉齿的靴子下一毫一寸地过,天地之间时间仿佛都被放慢,他不敢眨眼,束带的尽头慢慢滑向手边,他的脚放松下去也快足以够着黒貂了,可是不行,他必须得用手!

将军自下而上地看王。

王缓缓下蹲,让束带能最大程度下降。将军把手用力往下一沉,他已经能摸到黒貂毛茸茸的耳朵。

“貂儿别动,我不伤你……”将军的手慢慢触及动物的颈项。

忽然,黒貂凄厉地长啸一声,脑袋略微偏移一寸躲开了那只企图拿住它的手。

动物的嘶叫破空而上,仿佛要撕开这冰天雪地。

将军勉强在石墩上方的一个凸起处落脚,旋即又再次伸手,却感到崖上的束带忽然收紧。

动物嘶叫的声音未落,崖顶的地面就传来一波震颤。

“快上来!”有人大声喊。

将军心道:“不好!这回怕是真要塌了!”他于是用尽全力最后往下一捞,然后就感觉束带被人拖着飞速向上升。

他甚至已经无法记起自己上崖之后是如何奔跑,如何躲避铺天盖地而来的雪崩的,却忘不了怀中毛茸而温暖的动物怎样散发着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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