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盖,笼罩四野。
一个年轻人背着书箱走在山道上,神情悲戚。山色青青,似绕着雾气,那雾气太过浓郁,轻轻地覆盖在他的眼睛上,以至于远远望去,半山腰上的那处寺庙像映在水里的幻影,随着步子向四周扩散开来。
那处寺庙实在老旧得很,山门已看不清原本的漆色,只有黑乎乎的一片。他怀疑里面是否真的有人住,但现在,这座寺庙几乎已成了他心里唯一的支撑。
他敲了敲木门,木门发出沉重的回音,但里面没什么反应。肩膀酸痛,他把书箱放下来,书箱里可装着他的过去,他轻易是不会放弃的,尽管心里那股被天道遗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山门外长满荒草,但仍然可见一条被人踩出来的路,证明这处寺庙其实是有人的。他心里涌起一股希望,以往骨子里那种倒腾劲儿又出现了,他见四下无人,便索性将书箱放在门外,自己绕过山门来到寺院墙边准备翻墙进去。
他上下看了墙的高度,大约多出他半截身子。
哼,他心里冷哼一声,这点高度也想阻挡我?天真!以前在杂技班的时候,哪样难得倒自己!
这样想着,他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做了一个短暂的冲刺,身子宛若灵猫一般越过了墙。
“啪嗒。”他双脚稳稳地站立。
“我靠!”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旁,把他吓得一趔趄,刚才的得意劲儿瞬间没了。他转过身去,看见一位穿着土黄色僧衣的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刚才的声音正是僧人发出来的。
僧人刚才正坐在院内的石阶上,塞着耳机,聊着微信,正约好几位牌友待会儿一起去搓麻将,抬头就看见一个人从天而降,吓得他赶紧把手机扔了。
僧人十分生气,腾地一下站起来:
“你谁啊?!脑子有毛病吧?没事儿翻人家墙干啥?以为自己是杂技演员啊?”
他被吓得不轻,惊魂甫定之后,磕磕碰碰地说:
“还、还真是……”
僧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又连忙往旁边小跑两步,弯腰捡起自己扔掉的手机,“哎哟,我的苹果哦!”
年轻人转头看了眼破破落落的寺庙,这里显然已经很久没有香火了,他诧异地问:“这……你还用得起苹果啊?”
僧人白了他一眼,“你管得着吗?哎,你谁啊?”
年轻人回答道:“我叫莫忘……”
“莫忘?”僧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又小声嘀咕道:“想不到还真的来了啊……”
“什么?”莫忘没有听清他说的后半句话,想起自己翻墙进来却是有些不对,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但我是真有急事,想让你引渡出家。”
“谁的事不是急事儿?从没见过被杂技班开除的货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啊?这你是怎么知道的?大师你真是神了嘿!”
僧人根本不理他,抬脚准备往外走,“好了,不要耽误我去打麻将。”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敲门不应,连待客也不会。”莫忘心里有些不爽。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没有看见门外面的牌子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暂!时!歇!业!”僧人也恼了,转身揪着莫忘的衣领,用力把他往外拖,“今天就让你仔仔细细地看,虽然咱庙里穷,但我的书法可是很好的。”
“哎,大哥,能动口咱就别动手……”
僧人把他半拖半拽地来到山门前,傲气地指着木门,“自己看!好多人都为我的书法惊叹不已!以前不少人都找我题字儿呢,哈哈哈哈!”而他自己则背着手,表现地似乎不屑一顾。
莫忘在木门周围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没见到什么“暂时歇业”牌子,有些尴尬地叫他:
“喂,没有啊这……”
“……不可能!你再仔细找找!”
莫忘又找了一遍,回头说道:“真的没有啊!”却见僧人神色怪异,莫名其妙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又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一拍自己锃光瓦亮的脑门:
“完了!跟你说话都忘记时间了,那个……木牌的事儿就算了哈,我要去打麻将了,你自己就在庙里将就一晚吧,不过我告诫你,后院可千万去不得,咱们的事儿等我明天回来再说。”
莫忘也学他的样子一拍脑门儿,然后问道:“为啥去不得?”
僧人本想快点走,尽快把这个麻烦甩掉,走了两步,又怒气冲冲地一下来到他面前,指着他鼻子说道:“本爷睡觉的地方藏着那么多秘密也是你能随便进的吗!你一进去,哇~”他夸张地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作惊讶状,“那不得全完了!”
僧人说完,视线不小心溜了下,瞥见那个立在莫忘身后的书箱,“咦?这是什么?”
莫忘回头看了眼,“哦,这些都是我的书,”他很兴奋,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一直很在意的东西了,打开书箱,举着一本书,“《妖间物语》,你要不要看?我借你。”
僧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盯着正笑得灿烂的莫忘,半晌憋出一句话: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说罢衣袖一拂,头也不回地急步向山下走去了。
入夜,莫忘躺在殿中铺满枯草的地上,怎么也睡不着。当初他在杂技班混得很好,各项技艺在班内可以说是顶尖的,也就喜欢志怪小说这唯一嗜好,经常因为看得入迷,耽误了很多出演活动。有师傅在的时候还能帮他顶着,可三个月前师傅不知什么原因出了远门,这下那些平时看不惯他的人合起伙来就把他踢出了局。
这件事他感到特别委屈,每次想起自己的心都揪在了一起。打小他就无父无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是师傅一手把他带大,传他技艺,带他走遍五湖四海,他早就把师傅当做了自己最亲的人,可是这次,自己最亲的人连招呼都没有给自己打就走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破墙外的荒草,随风摇摆,无处可去。
很早前就听说这山里有座庙,他就想着过来出家,好歹有个能落脚的地方。莫忘抬头四处看了看,破旧的庙像是随时就会垮塌一样,不由得叹了口气,不知道那老和尚是怎么打理这里的。
突然,一道白光照亮了整个寺庙,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似千军万马从天际碾压过来。看来今夜要下雨了。
莫忘看了看头顶的瓦片,赶紧给自己找了个相对安全的角落,“不会这么衰吧,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又在殿内四处翻找,“这么破的庙能有什么东西……蜡烛?嗯……看书不错,再找找有没有打火机。”
不幸的是,莫忘把殿内的柜子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一只打火机,把他气得大叫,“怪不得没香火,火都没有,那些没带打火机的人难道还重新下山买只打火机过来?”
他放弃了,无奈地叹口气,心情就像是一枚吃货看见一盘佳肴却因为嘴角上火不能吃一样。莫忘嘴里嘀咕着,转头却发现地上竟然有一根小纸卷,“火折子?不会吧?现在这年代谁还用这东西啊?”
虽然如此,莫忘心里还是很惊喜的,学着古书里的样子,对着它短促而有力地吹了下,火苗应声而起,想不到竟出奇地好用。
点燃了蜡烛,莫忘随手把那根火折子揣进兜里,借着微弱的烛光看起了书,山中很黑,远远望去,他所在的地方宛如一粒藏在山中的黄豆,倔强地,缓慢地,散发出太阳般的光芒。
夜越来越深了,庙里一股祥和的气息渐渐升起,除了偶尔的一道道绚烂白光和遥远又临近的马蹄声,这片天地仿佛被无形地隔离开来。
莫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蜡烛已经快燃尽了。外面噼里啪啦地下着雨,那雨宛若流星般从九天之上坠落,似乎全都汇聚在了这方天地,庙里的青石板甚至都被砸得跳起来。
他感觉自己浑身难受得紧,绵软无力又口干舌燥,或许是夜里受了风寒发了高烧。冷,彻骨的冷,连平日里敏捷的思维都快要被冻僵了,他环抱双臂,牙齿在不断磕碰,仍然抵御不住这样的寒冷,迷迷糊糊之际,他瞥见了快要燃尽的蜡烛和身旁的书箱。
他拿起平日里最喜爱的书,毫不犹豫地点燃了它。那一瞬间,他的眼中腾起一股滔天烈焰,耳边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凄厉嘶喊:
“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们……”
“谁?”莫忘有些神经质地大喊,又四下望了望,可脑袋昏昏沉沉地,身体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走水啦!快来人呐!”
殿外突然响起一道惊慌的声音。莫忘看见十几个身着土黄色衣衫的人拿着盛满水的木桶破门而入,他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殿内已经燃起了滔天大火,那些房梁在火中噼里啪啦痛苦地呻吟。
可在他眼里,这哪里是什么火呀,分明是全身笼罩在火里的妖物,它邪恶的双眼似要令人化为灰烬,那率先冲进来的三位僧人被火舌一卷便化作火星在空中飘散。
莫忘大惊,对殿外其他僧人喊道:“你们,你们从哪里来的啊?快走啊!不要命了?!”说着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
像是要炸裂般地疼痛,莫忘痛苦地捂住脑袋蹲了下来,身旁无数只穿着草鞋的脚在忙来忙去,却仿佛与他无关。他如同被拖上岸的鱼,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冷汗不断往下掉。
他转头瞥见身边有一丛青藤,用尽力气折断一根握在手心,那藤条上布满了尖锐小刺,划破他手掌,血顺着流了下来。
“请你们、立即、停下来!”
他的声音很虚弱,甚至因喘气而断断续续,但却是如此清晰,如此坚定而有力。身边那些忙碌的僧人似乎终于注意到他,全都停下了动作,望着这位手中拿着一根藤条却像是握着一柄刀的年轻人。
僧人们全都看着他,眼神忽然露出悲悯、嫌弃、厌恶,以及……同情。莫忘看着他们,却发现有些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似乎都张着嘴在问:
“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
莫忘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因为,你们不属于这世界。”
离他身边最近的僧人最先发生变化,他嘶吼一声,用没有头的身体像是有头一样朝他撞过来。有的人飞起来,张开双翼,双趾如钩,想把他的眼珠子捉走。青色面颊,冷淡的眸,三叉戟无情地向他的咽喉掷来。一瞬间,莫忘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究竟是,何人想置何人于死地?”莫忘握紧了手中青藤,“不是我不肯放过你们,是你们自己甘于沉沦啊。”
他眼神一凝,心中坦然已无所畏惧,以藤作刀,右手一横:
“执念占据胸膛,世间一切都因此变得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