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感恩节。

早早回家过节,这是我们来美国后的第一个西方传统节日。

大熊说,美国人感恩节当天吃火鸡大餐,第二天购物。

早早补充说,感恩节次日全美国的商店一起打折,全美国的女人统统涌进商店——富婆富姐和不幸值班的可能除外,这一天叫做“黑色星期五”。

大熊说节日期间他只能歇一天,问我们选择火鸡还是购物?我们异口同声地说购物,作为购物司机他只能这天休息。

大熊说,那我没法给你们烤火鸡了。

我们说,烤火鸡跟打折的名牌没法比。

可老公坚持要对感恩节火鸡负责,于是把我们交代给他的朋友丽兹。丽兹邀请我们娘儿俩,感恩节下午去她姐姐温蒂家出席火鸡大餐。

我和早早欣然赴约。并非火鸡的诱惑,也不全是对美国人过节的好奇,主要是我想利用这个跟美国人交流的机会,检验一下三个月来听力练习的效果。

温蒂的家是一座漂亮的独栋别墅,周边环绕着色彩缤纷的花坛、树木和绿地,比我家住的公寓楼气派许多。

长条餐桌上铺着雅致的蓝白格子桌布,一只烤得流油的大火鸡赫然端坐在桌子中央的大盘内,陪在它身边的是烤牛排、土豆泥、意大利面、蔬菜沙拉、水果、甜点,还有红酒啤酒咖啡果汁,鲜花蜡烛点缀其中。

火鸡大餐五颜六色的,卖相很不错,但除了火鸡和牛排,其它都像是凑数的。烤火鸡不过是平常的烤鸡味,倒是我做的糖醋鱼和锅塌豆腐率先不见了踪影。

女士们向我讨教鱼和豆腐的做法。我和早早都不知道调料们的英语单词怎么说,便承诺回去炮制一篇英文版的《糖醋鱼和锅塌豆腐是怎样制成的》,发Email传给她们。

餐后,孩子们到地下室打乒乓球,玩游戏。成年人喝酒喝茶喝咖啡,聊天打牌。

今天的二十多名聚餐者,除我家两位之外,还有两个亚洲面孔,其他都是西方脸。温蒂让大家相互介绍,谁的名字我都没记住,谁是干什么的我也没弄清。

我端杯茶坐在沙发上听美国人聊天,试试自己能听懂多少。

“可以提个问题吗?”温蒂持一碟冰激凌在我对面坐下,神秘兮兮地问:“我很想去北京旅游,又怕那里的中国军队对我开枪。你从北京来,能告诉我那边的情况吗?”

“对你开枪?”我不相信自己的听力,又让早早翻译了一遍。没错,她是说怕军队对她开枪。我被问糊涂了,她把中国跟伊拉克弄混了?

“听说北京的大街上,军队开着坦克对老百姓开枪。”温蒂强调她的恐惧。

明白了,这一定是当年“六四”事件留下的后遗症。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CNN之类的美国媒体借这事儿,不定怎么妖魔化中国呢。以至于有的美国老百姓,还以为北京满大街都是坦克呢。

“北京街上没军队没坦克,更没有人对你开枪。只要你不杀人放火干坏事,没人打扰你。”我举例说,要是那么恐怖,大熊怎么敢跑到中国来娶我。

“你的丈夫确实很勇敢。”温蒂的老公凑过来,“不过他是搞技术的,中国政府不会为难他。我是传播宗教的牧师,我要是去中国,你们的政府肯定限制我的自由。”

“如果你不是间谍,不试图推翻中国政府,他们限制你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中国政府对外国宗教人士有没有限制,先把他的说法否了再说。

“听说有人因为不同的观点被抓进了监狱……”他振振有词地举了一些听来的例子。

想起在中国超市看到的《大纪元报》和以骂人著称的美国电视CNN,这张报纸通篇都是中国反政府人士逃到美国后的叫骂,而CNN的特色是见谁骂谁。美国关于中国的很多负面传言都出自这些媒体。搞得一些美国人以为中国跟恐怖世界似的。

“你们说的,有的是几十年前的事儿,有的被CNN夸大了,有的根本就不存在。想知道中国到底什么样儿?自己去一趟呀,看看跟报纸电视上说的一样不一样。”我耐心教育这些孤陋寡闻的美国人,此时发现身边的听众已形成一个扇形的半包围圈儿,我们娘儿俩俨然成了新闻发言人。

“你跟Bill结婚是不是为了来美国?”丽兹的男朋友,一个愣头愣脑的美国男人问我。

“我们结婚是因为相爱,来美国是为了我女儿在这儿上大学。以后Bill退休了,我们还会回到中国。”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Why?”几个人同时问,“你不喜欢美国吗?Bill愿意去中国吗?”那表情像是说,好不容易到了天堂,为啥还想回地狱?

“两个国家各有利弊吧,美国房子大环境好,可吃的太简单,娱乐太贵,生活太单调。在中国朋友多,吃的玩的又丰富又便宜,可是环境不好。没法把两边的好处放在一起,我最终还是会回到中国。Bill嘛,他每次去北京都不想回来......”

听众圈儿又扩大了些,从蓝、绿、棕各色眼睛里射出的好奇,刺激了我的谈兴。我慷慨陈词滔滔不绝,说英语没怎么打磕绊,记不住的单词全想起来了,不可思议的是,我大概齐听懂了他们的问话,从反应看他们也明白我在说什么。早早的翻译只是在帮我确认自己的听力,整个听说过程差不多都是我自己完成的......

眼见得几个月的苦练没白费,我兴奋得原地转圈儿。

“听说中国人吃狗吃猫吃虫子.......是真的吗?”

“是有人喜欢吃,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吃狗吃虫子跟吃鸡吃牛有什么不同?法国人不是还吃蜗牛吗?穆斯林认为吃猪大逆不道,我们不也照吃吗?”

“听说中国自来水管里的水不能直接喝,为什么?”

“中国人只喝烧开的热水,所以水管里的水不必加工到直接饮用。美国人习惯喝冷水,管道里的水就得消毒。饮食习惯不同,供水标准就不一样。”

“美国的很多中国留学生,买豪车、买昂贵的手包、化妆品......为什么现在中国人这么有钱?”

“只是来美国上学的中国人有钱。现在你们国家经济困难,好多大学低标准高收费招收国际学生,只要给钱没有托福成绩都能上,可不就把富人的孩子都收拢过来了。”

“你的国家经济这么好,为什么中国人还往美国跑,喜欢美国什么?”

“主要是来这儿上学,美国有很多世界一流的大学。现在不少中国学生一毕业就回国了。总有一天你们美国人也会往中国跑。”

……

听众的表情告诉我,他们听到了闻所未闻的说法。

我知道自己的回答有的避重就轻,有的打肿脸充胖子,使的是新闻发言人的伎俩。可我只能这么说,因为美国人无知且轻信,CNN之流妖魔化中国的影响已先入为主,我若实话实说,非但解释不清反而造成更多误解,矫枉必须过正。

出国前对“爱国”没什么概念,此时切身感受到身在异国他乡,跟外国人说自己的国家,就像说家的事儿。关上门跟家人可以随便抱怨,跟外人该藏着掖着的,就得藏着掖着。

“AreyouChinese?(你是中国人吗?)”温蒂问一个亚洲面孔的小伙子,他一直默默地听我们谈话。

“No,IamTaiwanese.(不是,我是台湾人。)”小伙子摇头说。

“So,areyouaChinesefromTaiwan?(那么你是来自台湾的中国人?)温蒂较真儿。

“No,IamnotChinese,IamjustaTaiwanese.(我不是中国人,我就是台湾人。)”小伙子坚持他的说法。

我觉得这厮着实可气!只听说Chinese(中国人),Japanese(日本人),怎么还有Taiwanese?还不是中国人!

“请问祖上是台湾本地人?”我用中国话问他。

“不是,我的祖父来自中国山东,我的祖母来自中国江苏。”他会说中国话。

“那我告诉你,你的祖父和祖母都是Chinese,你也只能是Chinese,不是Taiwanese。”我开导这个台湾的傻小子。

“我是在台湾出生长大的,我就是Taiwanese。”他很固执。

“台湾长大的也是中国人,你祖父是山东长大的,你祖母是浙江长大的,他们都是中国人,你就是中国人。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不是国家,你怎么会是Taiwanese?”我感觉这个书呆子型的男孩儿,还是可以教育的。

小伙子讪讪的,没言语。

“我看不当中国人也罢。中国政府践踏人权,迫害自由人士,把大陆搞得水深火热,做中国人根本没有安全可言。”另一个亚洲面孔的女人插话说。

“你是……国内来的?”她的腔调我熟悉,跟那些报纸上的一样,我知道逃亡在外的反政府人士说起中国,就像同一个训练班毕业的。

“我信奉大法,是从辽宁来的自由人士。你是中共党员吧?”她摆出开战的架势。

“你要是什么法的信徒,就不是自由人士。你要是自由人士,就不会被哪个法控制。”我不屑地纠正她的说法。

“你一定是中共党员,我要跟你辩论!”她开始亢奋。

“在这儿吗?中国人吵架,让美国人当观众当裁判?”我愤怒了:“你要是还有点自尊心,就别在这现眼了。我什么都不是,只是瞧不上你在美国人面前,骂自己的国家。”

每每见到流落海外的“自由斗士”在老外那儿控诉祖国,我总是嗅出一点儿汉奸的味道。

大法女人瞪了我一眼,走开了。

这边刚消停,又听见早早在那边跟人争辩,分贝还挺高。

过去一看,她跟一个黑人男孩吵得面红耳赤,好像在说“西藏”什么的。

“说什么呢?这么激动干嘛?”我白了早早一眼。

“他说中国侵略西藏,中国人应当从西藏滚出去,把西藏还给西藏人。”早早声儿都变了。

美国还真是个充满想像力的国家,什么说法都能想出来。不过稍有常识的美国人就该有自知之明,近百年来,他们载着飞机导弹杀遍全球,还好意思说别人“侵略”?

“我跟他说,照你的逻辑,美国人应当从北美大陆滚回欧洲去,把美国还给印地安人。”早早鄙夷地说。

宝贝女儿思维敏捷,口齿伶俐,辩论的架势俨然我的高徒。

美国人的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其实国家主权和领土都是历史留下的现实。无论世代祖居的故土,还是弱肉强食的产物、战争瓜分的结果,后人都只能接受先祖留给我们的现状。否则要是每个民族都试图还原几千年前的历史,岂不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我就讨厌美国人老是对别人的事儿指手画脚,无知透顶还瞎咧咧。可恶!”回家的看路上早早忿忿地说。

“回头告诉你老爷,”我调侃道,“咱们来美国是深入敌营,跟美帝国主义斗争来了。”

我忽然意识到,一种文化和民族意识的长期熏陶,是渗入骨髓的,无论你对自己的国民和文化怎样评判,当遭遇异族攻击时,还是会本能地捍卫自己的根基。

回家跟大熊说起美国人的无知,正要表扬老公比他们有见识,他却扮着鬼脸说:“其实我第一次到中国的时候,也是胆战心惊的。”

“你怕什么呀?”他还害怕过?居然瞒过了明察秋毫的我!

“那天在琉璃厂,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突然出现,拽我们去了一处奇怪的地方。上帝!那是什么鬼地方呀,与世隔绝。”

我想起来了,有个古董贩子死缠烂打,非要带我们看什么明代首饰,被缠不过,便稀里糊涂跟着去了。那是在琉璃厂一间铺面房的破阁楼里,好像拐了很多弯,又上又下跟迷宫似的。我当时只想这么破的地方,让老外看了去不好,却没想到这也值得恐惧。

“你怕他杀了我们?”我调侃道。

“我以为他想抢劫。我们说了对他的东西不感兴趣,他还是强拉硬拽的,那个地方又黑又脏像个监狱,哪有在这种地方做生意的?”大熊说。

在美国不会有强买强卖的事情,所以他想多了。

听我说完今天的辩论,大熊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说:“你身上最吸引我的,就是这种不容侵犯的自尊和自信。今天你跟美国人交流得这么好,证明了我的看法——你什么都能办到。我为你骄傲。”

这天最大的惊喜,是我发现,自己的英语已经能跟大熊以外的美国人对话。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