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咸通三年春秋(862年)襄阳、鄂州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氤氲襄阳——她东游的一站。

她坐在窗边,欣赏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和疏疏作响的梧桐。桌案上,是一封信,准备寄给李亿的。空气中弥漫了孤独、寂寞和伤痛的气息,那一双纤细的手,支着一张娇艳的脸,出神地望着窗外,时而有细细的雨丝飘进窗来,打在脸上,倍感清寒。

灯火在软风地挑弄下光影摇曳,忽明忽暗。忽然一只手伸过去关上了窗户,将幼微从秋风秋雨的愁思中拉回来。回过神来,看见国香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站在面前。

“夫人,晚上寒气重,小心着凉。”

“没事,我就是透透气,外面空气清新醒脑。”幼微轻轻地揉着额头,显得有些疲惫。国香把羹汤放在桌上,看见那一封书信,问:“夫人又在给老爷写信呐?”幼微心中虽苦涩难言,但笑容依然甜美:“呵呵,睡不着,觉得无聊,就信手胡乱写了几句,不必当真。”说着,便将信笺反过来盖在桌上。国香知道她还没有忘记李亿,要不然,也不会“晋水壶关在梦中”。不觉也心生酸楚,眉目间有些湿润,恰巧让幼微看见。

幼微笑容依旧,替国香擦拭掉泪花,说:“我的好香儿这是怎么啦?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啊!”

“国香知道夫人心里难受,看见夫人为老爷付出那么多,却落得这般境遇,每天还强颜欢笑,这让国香更难受。”国香见幼微还强忍着苦痛安慰自己,酸楚更甚,将这些日子压抑在心中的怨懑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倒了出来。

幼微原本红润的脸庞立即像打了层霜一样,她收起笑容,神情多了份凝重,制止道:“不要再说了,老爷有老爷的苦衷,你不懂。”

国香见幼微色变,不敢再多嘴,一个人沉默地站在一旁。

幼微心情不佳,见国香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便问:“还有什么事吗?”国香闻言,扑通一下跪在幼微跟前。幼微被这一举动惊得手足无措,慌忙起身搀扶,国香低着头,不愿起身,道:“国香有一事相求,恳请夫人成全。”

“有什么话起来说。”

“国香知道对不住夫人,若是夫人不能成全国香,国香宁愿长跪不起。”

幼微心想国香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遂又重新坐回凳子上,平复一下情绪,问:“有什么事?你说吧。”国香缓缓抬起头来,已是泪眼婆娑,她哽咽了好一会儿,终于平复下来,说:“国香出身卑贱,能够给夫人做婢女实乃三生有幸。国香知道夫人待国香不薄,一直以来,夫人就像国香的姐姐,国香希望能够侍奉夫人一生一世,能够处处为夫人分忧解愁。但是,今天??????今天国香想恳请夫人就让国香留在襄阳吧!”说完,国香将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就像一个犯了天条的天女等待王母娘娘地裁决。幼微愣住了,脑子一时空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缓过神来,看见国香仍旧伏在地上。

“你也要离开我了?”幼微轻声问道,面无表情。国香伏在地上不动。

“你先起来,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幼微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国香从地上站起来,很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国香一直不敢告诉夫人,是害怕夫人生气,但现在国香已经忘不了他,希望夫人能够成全。”

“他?”

国香不再隐瞒,将事情的缘由和盘托出:“那是五天前,我们刚到襄阳,也是和今天一样的雨天,我去东街为夫人买做夜宵的食材,不想雨竟然越下越大,我只得在一间商铺下躲雨,遇到一位同样是躲雨的公子,因为是老乡就聊了起来,他是进士出身,三年前辞官,从长安来到襄阳,算是看透官场,在此地开了一间酒庄,这日是来收购酿酒所需谷物,偏巧赶上大雨,与我堵在同一屋檐下,真是造化弄人。后来,我们居然又在集市上相遇,可能是缘分吧!我被他的品学气质打动,他也不嫌弃我出身,便有了私定终身之意。几日来,我一直不敢与夫人直言,怕夫人怪罪,但这两天国香已不能自持,遂鼓起勇气直言相告,还望夫人能够成全国香。”说罢又跪倒在地。

“五天,只不过是五天啊!你就托付终身了,你凭什么觉得他爱你?”幼微一动不动,平静地问。

“国香不知道,但国香知道国香爱上他了。”国香答道,语气坚定。

“你就不怕自己付出的感情有一天付诸东流?”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国香相信夫人当年和老爷也是这样的,夫人不怕,国香也不怕。”

“如果你们能在一起,将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但能和爱人在一起,哪怕当垆沽酒,想必也是幸福的吧!”

幼微审视着眼前这个十五岁出头的姑娘,面容秀美,神情坚毅,宛若当年的自己,沉湎在爱情里,不能自拔。

扶起国香,她用手绢擦拭着那哭红的眼圈,手绢上还有她暖暖的体温和淡淡的体香,她逼视着她含泪的眸子,一字一句,不置可否地告诉她:“你不是什么贱婢,你一点也不低贱、卑微,你是个女人,你有爱和被爱的权利,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有多么优秀,但你一定配得上他。你真爱他,就该和他在一起。”

“夫人,你——你同意了?”国香显得有些惊讶。

幼微点点头,脸上泛起微笑,成熟而有风情。幼微的态度出乎国香的意料,竟伏在幼微肩上哭起来,有激动亦有不舍。幼微抚摸着她的头,像一位母亲爱抚着即将出嫁的女儿,全然忘记自己也不过十八岁年纪。她附在国香耳边,轻声道:“如果他待你不好,还到江陵来找我。”国香此时已泣不成声,伏在幼微肩膀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国香啊!千万不要像我一样,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快乐!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襄阳城被洗礼的清爽、洁净,一尘不染。晨光下,瓦砾、叶片上的雨露晶莹闪烁,在国香看来,这是一座美不胜收的城市。

和往常一样,国香准备好早餐后给幼微送去,今天她特意晚一点,因为昨晚她们聊到很晚,她想让幼微多睡一会儿。

来到幼微房间,轻敲几下门,没有回应,一推,门是掩着的。她朝屋内喊了几声,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推门进去,屋子里空无一人,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桌上,几本书规矩地摆放在一角,中间,一只花瓷碗下压着一张宣纸。国香认得那只碗是昨天夜里她给幼微盛羹汤的碗,看样子幼微是把汤喝了,将碗洗干净放在这的。碗底下的宣纸好像还写了字,国香把它拿起来,上面,果然是幼微的字迹——香儿,姐姐走了。你熬的汤很好喝,谢谢,也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和陪伴,姐姐原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会在一起,但姐姐错了,直到昨晚我才认识到我是多么自私,竟有要将你这样一个好女人占为己有的心思,你是自由的,祝你幸福,一定要幸福。蕙兰敬上。看着幼微的信笺,一股莫名的伤感涌上国香心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来,她踱步到幼微床前,想感觉一下那张床是否还留有幼微的温度,却看见枕巾上湿漉漉的一片,尚有余温??????而幼微,已经带着对她的祝福,独自乘舟,顺着李太白当年的路,漂流在去往江陵的江海之上。

暮色时分,船已经到达鄂州了,幼微站在船头,远岸花柳成荫,看来这里,秋还没来得及带走夏得繁茂,而长安,大概早已是满城飘金了吧!

幼微让船家把船划近些,好看清沿岸的风景。船家熟练地将船尾一摆,扁舟径直向岸边划去。渐渐的,岸边的景物清晰起来,但见有群峰耸峙,山头上州郡官府的旗帜隐约在微火中摇动,寺庙间曲声悠扬,犹似阳春白雪之调。船家道:“我们现在到了鄂州江夏城,江夏城是由砖和石头筑成,又称‘石城’。你看,那是折牌峰,三闾大夫屈原的墓碑就在那里。”

“没想到老人家对这里的人文典故了如指掌啊,佩服。”幼微赞道,她也确实没想到这老船夫居然也熟稔这名胜古迹。得到夸赞,老船夫来了兴致,说道:“你可不要小看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哦,我们行船走马几十年,也听得不少故事呵!”

“那老人家讲个与我听听,可好?”

“好,那就讲一个。”老船夫来了劲头,双桨激起水花四溅,说了开去,“说老实话,也是看见姑娘,老朽才想起来这个故事的。话说这江夏城中有一位模样俊美的姑娘,唤作莫愁,能歌善舞,住在汉江之西,乘艇泛舟处,流水皆香,其时有一首诗这样写过:‘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一时间,莫愁姑娘的美名可谓家喻户晓,李义山有诗云:‘如何四季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就是说唐玄宗拥有杨贵妃,还不如卢家娶到莫愁呢。”幼微听了,扑哧一笑,道:“看来这位莫愁姑娘还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佳人也。”

“那是,有首诗怎么说来着,‘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嘛!”

见老船夫出口成章,幼微感慨万千,放马天涯,有时候真的比皓首穷经有意思得多,能悟透这一点,也不虚此行了。

夜幕降临,点点星光,将夜空编织成银色,沿岸,万家灯火连织成地面的银河,与江面上漂泊的一叶孤舟的形单影只形成鲜明的对比,孤舟载着幼微,似流星划过银河,将岸边城市的灯火一一抛诸身后。鄂州,已渐行渐远。

石城的花柳,折牌峰官府的五马旗和屈原墓,寺庙的曲调,莫愁的传说,似又勾起幼微的诗情来,她不顾江风刺骨,站在船头,回望武昌的灯火,吟道:“柳拂兰桡花满枝,石城城下暮帆迟。折牌峰上三闾墓,远火山头五马旗。《白雪》调高题旧寺,《阳春》歌在换新词。莫愁魂逐清江去,空使行人万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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