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中十二年(858)春平康里

夜已深沉,一钩残月斜挂在墨蓝的天际,墨色勾勒出长安深深睡去的身影,除了郊区林中不时传出促促的虫声和早春略显刺骨的冷风簌簌的声音,似乎再没有任何音阶回应这孤独的夜晚。

与李亿别过后,温庭筠并没有回客栈,而是独自徘徊在这夜深人静的长安街上,衣衫单薄,冷风吹面,寒意袭人。他面色赤红,酒劲在寒流中挥发,醉意渐消。这些年的郁郁不得志和纵情的生活让这位诗人沧桑了许多,原先的意气也渐渐消磨。

他漫无目的地在长安街头幽游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巷口,找了一块石凳坐下,将那张抄录着诗文的稿纸打开,反复打量,回味着李亿对他说的话,不禁陷入沉思——幼微,四年了,已经长成大姑娘家了,诗文精进了不少啊!而且还这么有韧劲,令多少男儿汗颜啊!还记得那个在平康里的下午,我送你归家,你送我到长亭,你哭了,我们相约再见,你说要我这个老书童……那时的你多么天真可爱,现在你应该出落得亭亭玉立,大大方方了吧!可我是真的老了——一个没用的老家伙……

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方才的酒劲也消去大半,夜的寒气似乎更浓了。温庭筠紧了紧单薄的衣衫,沧桑的脸上写满愁闷,他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怀念那个在暮春的江头同他谈笑风生的少女。他不敢确定,时过境迁,少女长大了,是否仍不忘初心。可不到一刻钟,现实又将他从幻象中拉回——算了吧!温飞卿,你看一下你那张苍老的脸,再打量一下你的落魄,即便幼微不忘初心,你又能给她什么呢?这些你都是明白的啊!如果你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你不敢去找她?你是怕什么?

夜色依旧深沉,冷风依旧刺骨,温庭筠的心仿佛被卷在这簌簌冷风中,悲凉又跌宕。该死的情欲啊!既然不能结果,何必要让她发芽?也许,当初无意间播下的种就是个错误。温庭筠经过苦痛挣扎,终于下定决心要亲手掐断这根因自己的错误而生根的萌芽。李亿是个不错的人选,才貌双全,前程不可估量,就让我为我犯的错赎罪,为你找一个好归宿吧!这个冷峻的夜晚,温庭筠注定无眠。

第二天,明光晓映,春日暖人,明媚的春光将昨夜的寒意蒸腾,长安像苏醒的巨人,向世人展示他壮硕的腰肢。街道上渐渐热闹嘈杂起来,小摊小贩们挂出招牌,开张迎客。此刻,没有人在意刚刚过去的那个深沉冷峻的夜晚,有一位诗人,在刺骨的冷风中孤坐一宿。这是天大的讽刺,诗人,他们曾给这个王朝带来无上荣耀,代表了一个时代,现在,他们却不得不在现实和岁月中低下高贵的头颅。

经过了一个凄冷的不眠之夜,温庭筠面色蜡黄,身心憔悴,但他还是支撑着疲劳的身躯来到平康里,那个让他充满怀念又不敢再度涉足的地方。再次来到这儿,恍如隔世,桃花,翠柳,都一如四年前那般美好。漫步江边,耳畔仍能回旋起那首意境迭出的五言诗——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看来四年前就注定此生啦!”再次回味此诗,温庭筠露出无可奈何地苦笑。

到了,没错,这就是四年前的平康里,四年前的街坊,哎!只是不知道生活在这秦楼楚馆中的幼微是否仍如四年前单纯的一尘不染。

他叩响门扉,不一会儿屋内便传出话来,是一个娇媚女人的声音:“谁啊?这么早。”说话间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一身妖娆装扮,浓妆艳抹,门一打开,便觉一股浓重的脂粉气扑鼻而来,随即融化在空气中。

女子打着哈欠,眼皮都不抬一下,说道:“这位官人赶晚了,小店刚关门呢!”温庭筠听出来那女子是揶揄他来得太早,也不见怪,施礼道:“清晨叨扰了,还请小姐见谅。老生是来寻找一位旧友。”那女子这才睁开那烟熏妆底浓厚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布衣青衫、其貌不扬、老态龙钟的书生,心想,必定是哪里来的不第秀才又以寻旧友为名喝花酒罢了,不觉心中嫌弃,道:“老先生真爱说笑,我们这里是烟花之地,怎么会有你的旧友,想必是您老记忆力衰退,找错门了吧?”言罢就要关门。温庭筠连忙伸手抵住门说道:“且慢,你这里可有一位叫鱼幼微的姑娘,现今应该十三四岁年纪?”

女子一愣,道:“你是说蕙兰?”

温庭筠此时方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找错,而且幼微一定就在院中,遂再施礼道:“劳烦小姐帮老生给幼微姑娘传个话,就说故友温飞卿拜见。”

“温飞卿,你就是那个人称‘温八吟’的温飞卿?”

温庭筠倒也不感到惊奇,他深知,在当下,像自己这样的诗人唯一吃得开的地方就是这风月场所了。果然,当温庭筠报出名号,那女子的态度大为转变,热情起来,招呼他进屋,并沏了一壶龙井招待。

这平康里分南、北、中三巷,三条巷子里的妓女,身价是不一样的。住在南巷、中巷的身价要高些,居住条件也要讲究些。幼微就住在南巷之中,内屋高大宽敞,有好几个客厅,屋后院落里种植着各种花卉,还有点缀着怪石的盆景水池,厅堂里垂挂的幔帐,卧榻窗帘之类也多具脂粉气息。温庭筠端坐在厅堂,极力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掩饰内心地紧张、不安。

半柱香功夫,温庭筠听到楼上传来急促轻盈的脚步声,她来了!温庭筠抬眼朝楼梯口转角处望去,这一刻,时间变得漫长。脚步声愈来愈近,终于,那个让温庭筠彻夜无眠又无颜以对的身影翩翩而现——鱼幼微,四年光景,她没有忘记四年前那个答应与她做书童的男人,口中声声叫他师傅,而心里却声声唤作飞卿。

“师傅!”这声音犹如夜莺啭啼,清脆甜美。温庭筠顺着笑声望去,但见一亭亭玉立,青春正盛的少女牵提着罗裙,轻盈跳跃着从楼梯上小跑下来。是幼微,她,已青了黛眉,长了腰肢,满了黑发,丰满了身形,朝气蓬勃。温庭筠一愣神,幼微已来到身边,翩然入座,用手在温庭筠眼前晃了晃,笑言:“师傅,你看什么呢?莫不是不认得蕙兰了?”温庭筠这才缓过神来,言道:“认得、认得,只是这女大十八变,我们幼微长成大美人了,老师正惊艳着呢!”

幼微扑哧一笑:“那是自然,师傅不记得当年的承诺了,我负责长成大美人,师傅是要给我做书童的。我可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啊!”果真,她还没有忘记,四年前的约定。

温庭筠正要开口,却被幼微一把拉住,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就拉着温庭筠跑了出去。没跑出多远,温庭筠便已气喘吁吁,连连摆手道:“不行了,我是比不过你们年轻人了,走慢些吧!”幼微这才注意到温庭筠的脸色不佳,关切地问:“师傅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温庭筠摇摇手,说:“没事,昨晚风大,可能是着了凉,年纪大了,不中用喽。”幼微关心道:“早春寒意浓重,你要多注意身体,要是感染了风寒就麻烦了!”说罢就要用手抚摸温庭筠额头,温庭筠下意识地避开,场面有了一丝尴尬,他赶忙打了个马虎,岔开话题道:“你不是要带我去个地方?我们走吧!”幼微只当他是身体微恙,没有在意,继续走在前面引路,只是刻意放慢了脚步。

一路上,温庭筠几欲开口,但都没有说话,他害怕一语不慎会伤害到她,就像这四年里他一直努力回避的一样。幼微倒是先开口道:“师傅,刚刚我们走过的路你还记不记得?”温庭筠心事重重,起初并没有在意,经幼微这么一提醒,发现竟然就是四年前幼微送他离开时的那条路,只不过那年暮春,桃花满地,今日赶上初春时节,一朵朵桃花正初放的绚烂,争芳斗艳。幼微一笑,还似四年前那么天真。

走着,就到了长亭,那个四年前依依惜别的地方。

幼微慢慢转过身来,面对温庭筠,还似四年前那样羞涩,香腮红晕。沉默片刻,幼微问道:“师傅,还记得这儿吗?”温庭筠自然记得清楚,答道:“当然记得,四年前的那个暮春,你送我离开,一下就送出十里地,就是在这长亭,你我话别。”

“对,四年里,我每年都会来一次,想象你会沿着当年离开的路再回来。”幼微的语气有些哽咽。温庭筠没有说话,努力不让自己眼眶湿润。幼微领他到长亭里坐下,指着长在四周的三株柳树,对他说:“这些柳树是你离开后我亲手栽种的,你知道为什么是三株吗?”温庭筠不解。幼微将丹唇凑到他耳边,放低声音,说了一句:“它们的名字分别叫——温——飞——卿!”温庭筠闭上眼睛,感受幼微朱唇翕动时吐纳的芬芳,那感觉,就像春风卷席着花香,扑面而来,只消片刻,让人沉醉。温庭筠只觉心跳的节奏被打乱,心想,怪不得李亿只一面便已倾心,朝思暮想。幼微虽然只十三四岁,毕竟在这秦楼楚馆中长大,一颦一笑都能摄人心魄。

幼微见他紧闭双目,觉得好玩,竟照着脸亲了一口。温庭筠尚沉浸在玄思当中,没有准备,惊得跳了起来。幼微见状,忍不住掩面大笑起来,笑声清脆悦耳,回音飘荡在树林里,同鸟儿的短啾啼鸣和在一起,竟成全了一支美妙的交响曲。这一惊,倒将温庭筠重新拉回现实,是时候结束这一切啦!

他动作细腻地将衣衫整理好,以使自己波动的情绪尽快平复下来。

幼微见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整理衣衫,以为对方生气了,也将笑容收住,一脸歉意地整理着刚刚因大笑而散乱的鬓发和衣衫。温庭筠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必须快刀斩乱麻了,他没有看她的脸,有意避开她的目光,无神地望着远方。

良久,他开口道:“幼微,为师今天来找你是有一桩事情要说与你。”

幼微并不知情,问道:“什么事情啊?”

“一桩喜事。”

“喜事,什么喜事?”

“幼微啊!今年你也有十三四岁了吧?也到了谈婚论嫁说婆家的年纪啦!”温庭筠依旧不去看她,目视前方。幼微似乎听出了些许名堂,本红润的脸庞顿时泛白,不再询问。见幼微不说话,温庭筠知道该彻底斩断情丝了,虽然残忍,但必须决绝。

他不紧不慢地从衣袋内掏出一张纸——李亿抄录的诗稿。可以感觉到那只苍老的手在微微颤抖,脸上却是平静异常。他将诗稿递与她,缓缓站起身来,目光依旧神游在远方,说:“这首诗是一位年轻,有才学的公子抄录下来的,他仰慕你已久,特嘱托为师代为说媒。”说完,他闭上眼睛,好不让她看见他湿润的眼眸。幼微没说话,只是泪花在明亮的眸子里滚动,就像四年前送他离去时一样。

就这样过了许久,幼微也站起身来,用浸透着体香的手帕轻轻将泪珠弹拭,她问他:“能找你说媒,想必那公子也非一般人家吧?”温庭筠终于等到她的回应,仿佛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他睁开眼睛,转过身来,面对着幼微,看见她一脸平静,只是眼圈微红,不由得叹服她这四年地成长,已经学会克制隐忍了。他努力不让她窥见自己心底地挣扎与绞痛,故作平和地说:“他叫李子安,是为师的同乡故友,此人仪容俊美,才学也与你相配,年纪轻轻便状元及第,实乃当代俊杰,前程不可限量,你若能找到这般好归宿,为师也安心呐!”说完还面露笑意,仿佛字字皆是肺腑之言。

幼微依然平静,轻轻问了一句:“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对于温庭筠来说,这是最震撼的一句话,是足以燎原的烈火,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艰难地将欲火压下,只轻描淡写了一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对你永远是慈父对女儿的爱。”

“如此,我知道了。”

一语言罢,两双眼眶里已是热泪滚烫,只是一阵春风拂过,将泪约住,欲落未落。泪未落,一树桃花却簌簌落下,正是“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远山的天际,黄昏的云层依然是四年前那个暮春的冷凝的艳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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