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罢,德·克莱芙先生就离开妻子的房间,次日没有来见她就启程了。不过,他还是给她写来一封充满伤感、诚信和温情的信。她也回了一封信,回信极其动人,信誓旦旦,保证她过去的和将来的行为,而且,她的保证全是以事实为依据,确实表达了她的感情,因此,这封信对德·克莱芙先生起了作用,给他的心情带来几分平静;再加上德·内穆尔先生和他一同陪伴国王,没有和德,克莱芙夫人在同一地方,他确知这一点,也就安心多了。

这位王妃每次同丈夫谈话时,丈夫对她表明的那种痴情,行为那样光明磊落,以及她对丈夫的友谊和歉疚,这些都在她心中起了作用,冲淡了德·内穆尔先生的影像;然而,这种情况仅能持续一小段时间,他的影像很快又重现,而且比以往更加鲜明,更加贴近了。

这位王子走后最初几天,德·克莱芙夫人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后来才觉出别离之苦。自从爱上他之后,哪一天她都怕见到他,或者希望见到他;现在想到连偶然遇见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心里就难受极了。

她动身去库洛米埃,临行时还特别嘱咐,将那些复制的大幅油画带去。原画是德·瓦朗蒂努瓦夫人请人画的,为装饰她在阿奈的漂亮别墅;画中表现了先王在位时的历次著名事件,其中有麦茨之围,战功卓著者均画在上面,而且维妙维肖,德·内穆尔先生也在其中。也许是这个缘故,德·克莱芙夫人才要把画带上。

德·马尔蒂格夫人也未能随朝廷去兰斯,她答应德·克莱芙夫人去库洛米埃小住几日。她们都是王后的红人,但彼此毫无嫉妒之心,更没有疏远之意。二人虽是朋友,但彼此并没有倾吐各自的私情。德·克莱芙夫人知道德‘马尔蒂格夫人爱着主教代理;反过来,德·马尔蒂格夫人却不知道,德·克莱芙夫人爱上了德·内穆尔先生,也不知道对方也爱这位夫人。德·克莱芙夫人是主教代理的侄女,在德·马尔蒂格夫人看来就显亲近;而德·克莱芙夫人也喜欢她,因为她们都怀着同样炽烈的爱,她们的情人又是两个知心朋友。

德·马尔蒂格夫人按照许诺,到库洛米埃来会德·克莱芙夫人,发现这位王妃生活十分孤寂,她甚至想方设法处于完全孤独的状态,晚上呆在花园里也不让仆人陪伴。她来到德·内穆尔先生曾经偷听她谈话的小楼,走进朝向花园的房间,让侍女和仆人待在另一间屋里,或者待在楼前,听她招呼才能进去。德·马尔蒂格夫人从未来过库洛米埃,到这里一看十分惊讶,觉得处处美不胜收,尤其小楼特别秀美宜人。每天晚上,德·克莱芙夫人都和她在小楼里度过。两个年轻女子都怀着炽烈的爱情,她们在这世间最美的地方,悠闲自在,有说不完的话题,尽管没有真正交心,但是在一起闲聊也十分快活。

德·马尔蒂格夫人若不是去主教代理所在的地方,她还真舍不得离开库洛米埃。满朝文武官员都在香堡,她就是动身去那里。

洛林红衣主教主持了在兰斯举行的加冕典礼,然后,夏季余下的日子,国王和满朝文武就要在新建成的香堡度过。王后又见到德·马尔蒂格夫人,显得非常高兴,关切地询问一阵之后,又打听德·克莱芙夫人的情况,问她在乡间做什么。德·内穆尔先生和德·克莱芙先生都在座。德·马尔蒂格夫人赞不绝口,觉得库洛米埃美极了,她还详尽地描述了树林边上的那座小楼,以及德·克莱芙夫人夜晚独自散步的乐趣。德·内穆尔先生相当熟悉那个地方,自然明白德·马尔蒂格夫人介绍的情况,他暗自打主意,到那里去会德·克莱芙夫人,倒是可行的,不会被人发现。于是,他又向德·马尔蒂格夫人提了几个问题,以便再弄清楚一些。德·克莱芙先生在德·马尔蒂格夫人讲述的时候,就一直注视他,此刻认为看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听他提出的问题,就更证实了这种想法,毫不怀疑这位王子在打算去见他妻子。他的猜测没有错。德·内穆尔先生打定了主意,连夜考虑了实施的办法,次日一早找了个借口,向国王请假去巴黎了。

德·内穆尔先生此行的真正意图,德·克莱芙先生已毫不怀疑了;不过,他也决定弄清妻子的行为,免得自己总受狐疑不定的折磨。他很想与德·内穆尔先生同时出发,暗暗跟踪,亲自察看对方此行能获得多大成功,可又担心他突然离去会显得异乎寻常,而德·内穆尔先生接到警报,可能会采取别的措施,于是他决定把此事托付给一个心腹。他完全了解这个世家子弟的忠诚和智慧,向他讲述了自己的为难处境,介绍了迄今为止德·克莱芙夫人的品德如何,嘱咐他紧紧跟踪德·内穆尔先生,仔细观察,看看他是不是前往库洛米埃,是不是乘黑夜潜入花园。

此人执行这样一种差使胜任有余,果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超出了想像。他尾随德·内穆尔先生,到了距库洛米埃有半法里的一个村庄,这位王子便停下了。跟踪者不难猜出他是要在村子里等待天黑,认为自己不宜也在此等待,便走过村子,进入树林,停到他认为德·内穆尔先生必经之地。他的判断一点没错。夜幕刚刚降临,他就听见脚步声,虽然周围一片黑暗,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正是德·内穆尔先生,只见他围着花园转了转,仿佛听听是否有人,并且选择最容易潜入的地方。绿篱非常高,里面还有一道栅栏,就是要防止外人闯入,因此很难钻进去。然而,德·内穆尔先生最终还是进去了,他一进入花园,就不难辨清德·克莱芙夫人所在的地方。他望见那间屋灯火通明,所有窗户都敞着,他溜着栅栏接近小楼,那种慌乱和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他躲到一扇当作门用的落地富后面,要瞧瞧德·克莱芙夫人在做什么,只见她独自一人,那绝色的容貌能把人的魂儿钩走,他勉强控制住感情的冲动。天气炎热,她的头上胸前毫无遮饰;只有挽得松松的秀发。她坐在一张躺椅上,面前有一张桌子,摆了好几只花篮。德·内穆尔先生发现,她选择并装满花篮的绸带,与他在比武场上旗号的颜色相同。他还看见她往一根印度手杖上扎花结,而那根手杖很奇特,他曾用过一段时间,后来给了他姐姐,德·克莱芙夫人从他姐姐那里拿了手杖,又佯装没有认出当初是德·内穆尔先生的。她脸上洋溢着优雅和温存的神色,这自然是她内心感情的流露;她做完这件事,便拿起一支烛台,走到一张大桌子前,面对大幅油画《麦茨之围》坐下,开始凝视画面上德·内穆尔先生的形象,看得那样专注和忘情,惟有出于深情才能有这种神态。

此刻德·内穆尔先生的感觉,真是难以描摹。寂静的夜晚,在世间最美的地方,看见自己心爱的女子,看见她,而她却毫无党察,看见她做的事都与他有关,与她向他掩饰的情爱有关,这是任何别的情人从未领略过,也绝难想像出来的。

因此,这位王子简直呆着木雕,一动不动地看着德·克莱芙夫人,也不想想这时刻对他有多么宝贵。等到略微回过神儿来,他才想到自己应当等她到花园来,才有同她说话的机会,认为这样更保险些,因为贴身侍女会离她更远。然而,看看她一直呆在房间里,他便决定干脆进去,但是要行动的时候,心情又多么慌乱啊!多怕惹她不快啊!多怕看到这张无限温柔的脸突然变色,变得满面严峻和恼怒了。

他觉得自己前来,暗中看看德·克莱芙夫人倒还罢了,若想同她相见,那就未免太荒唐了。现在,他正视了还没有细察的种种方面,觉得半夜三更,突然闯进去,看一位从未听他表白过爱的女子,就实在太唐突了。他还想到,他不能期望人家肯听他讲,人家要恼怒也是正常的,他此举给人家带来多大风险,可能连带发生种种意外。这样一想,他就完全泄气了,几次打定主意不见面就返回。然而,他还总不死心,渴望谈一谈,而且看到的情景又给了他希望,他就不由得朝前走几步,可是心慌极了,他扎的一条领巾挂在窗户上,弄出了响动。德·克莱芙夫人扭过头来,也许她脑海里充满他的影像,也许他处于有光亮的地方,能让她看清楚,总之,她觉得认出是他,就毫不犹豫,也没有转向他那边,急忙起身走进侍女们呆的房间,神色那么慌张,只好极力掩饰,说她身体不适,这样讲也是为了让仆人都忙着照顾她,好容德·内穆尔先生有抽身的时间。她稍微考虑一下之后,倒觉得弄错了,她以为见到了德·内穆尔先生,恐怕是她的想像引起的幻视。她知道德·内穆尔先生在香堡;他根本不可能如此胆大妄为。她几次都想回到原来房间,去花园看看是否有人。也许她既怕见到,又渴望在花园见到德·内穆尔先生;想来想去,理智和谨慎终于战胜所有其他感情,她认为还是存疑为好,不必冒险去弄个水落石出。她久久不决,不敢离开原地,心想这位王子也许就在附近,等她回到别墅时,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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