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万站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西穆尔丹问道。

戈万答道:

“戈万。”

西穆尔丹继续讯问:

“你是谁?”

“我是北方海岸远征队的总指挥官。”

“你是逃跑者的亲戚或盟友吗?”

“我是他的侄孙。”

“你知道国民公会的法令吗?”

“我看见您桌上有那张告示。”

“你对这项法令怎么看?”

“我签了这项法令,而且下令执行,是我让人贴出这份告示的,告示下方还有我的名字。”

“你找一个辩护人吧。”

“我自己来辩护。”

“说吧。”

西穆尔丹又变得毫无表情,只是他更像平静的岩石,而不像沉着的人。

戈万沉默片刻,仿佛在沉思。

西穆尔丹又说:

“你要说什么为自己辩护?”

戈万慢慢抬起头,但不着任何人,说道:

“是这样。一件事使我看不见另一件事。我身旁发生的一件义举使我忘记了一百件罪行。一边是老人,一边是孩子,他们使我忘了责任。我忘了被焚烧的村庄、被蹂躏的田野、被屠杀的俘虏、被结果的伤员、被枪杀的妇女;我忘了被出卖给英国的法兰西,我放走了谋杀祖国的人。我是有罪的。我这样说仿佛在指责自己,其实不然,我在为自己辩护。当罪犯认错时,他拯救的是唯一值得拯救的东西:荣誉。”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西穆尔丹问道。

“还有一句话:我是首领,应该作表率,你们是审判官,也该作表率。”

“你要求什么表率?”

“死刑。”

“你觉得这公平吗?”

“而且必要。”

“你坐下。”

作为助审员的司务长站起来宣读法令,首先是关于前侯爵德·朗特纳克不受法律保护的决定,其次是国民公会关于对帮助叛乱分子越狱逃跑者一律处死的法令,最后是法令告示下方的几行字,写的是禁止对上述叛乱分子“提供帮助和支持”,“否则处以死刑”,签名的是“远征队总指挥官戈万”。

他念完后便坐了下来。

西穆尔丹抱着手臂说:

“被告注意。公众注意听,注意看,别说话。法律摆在你们面前。法庭将进行表决,以简单多数作出判决。每位审判官将高声陈述意见,当着被告的面,因为裁判是正大光明的。”

他又接着说:

“请第一审判官发言。说吧,盖尚上尉。”

盖尚上尉似乎看不见西穆尔丹,也看不见戈万。他垂着眼皮,眼睛死死盯住那张法令告示,仿佛它是深渊。他说:

“法律是明确的。与普通人相比,审判官既少一点东西又多一点东西,少的是心,多的是裁判权。公元前四一四年,曼利乌斯①处死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他违抗命令打了胜仗。破坏纪律使要以命抵罪。而今天受到破坏的是法律,是高于纪律的法律。怜悯之心使祖国重陷于危难之中。怜悯产生了罪恶的后果。戈万指挥官放跑了叛乱分子朗特纳克。戈万是有罪的。我主张死刑。”

“记录员,写下来:‘盖尚上尉:死刑。’”

戈万大声说:

“盖尚,你的表决很对,我谢谢你。”

西穆尔丹又说:

“请第二审判官发言。说吧,拉杜中士。”

拉杜站起来,转身向戈万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大声说:

“要是这样处理,你们送我上断头台吧。我在这里以天主神圣的名义发誓,那位老头和这位指挥官的行为,我真希望是我做的。我看见那位八十岁的老人跳进火中救那三个娃娃,我说:好样的,你真勇敢!我听说指挥官从断头台这头野兽的爪下救出老头时,我说:指挥官,你该当将军,你是真正的人,我真服了。要是还有十字勋章,要是还有圣人,要是还有路易,我真要给你圣路易十字勋章了。呵!现在人们都成傻瓜了?我们在热马普、瓦尔米、弗勒吕斯、瓦蒂尼打的胜仗,难道是为了这个吗?得说明白呀。怎么!四个月以来,戈万指挥官一直穷追猛打那些顽固的保皇派,用手中的刀剑拯救共和国,多尔那一仗打得多么漂亮!你们有这样一个人,可你们还要除掉他!不开他为将军,反而要砍他的头!我看这是自取灭亡!而您呢,戈万指挥官,如果您不是我的将军而是下士,那我要告诉您您刚才说的全是该死的糊涂话。老头救孩子做得对,您救老头也做得对。如果谁做了好事就上断头台,那就见他的鬼去吧。我也给弄糊徐了。这么说就没完没了,是吗?我拍我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我不明白。那么,老头应该让那几个娃娃被活活烧死,指挥官应该让老头上断头台?来吧,送我上断头台。我情愿这样。要是娃娃们死了,红色无檐帽营就会丢脸。你们希望这样吗?那么我们相互厮杀吧!我和你们一样懂政治,我原先属于梭枪区的俱乐部。真见鬼!我们最后都昏头昏脑了!我总结我的看法吧。我不喜欢那些使人懵懵懂懂的事。他妈的,我们为什么卖命?为了让我们的长官被杀掉?这可不行,绝对不行。我要我的长官!我需要他。我今天比昨天更喜欢他。送他上断头台,你们真叫我发笑。我们不要这一切。我注意听了。你们爱说什么清便吧。首先,这事绝对不行。”

拉杜坐下。他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沁出了绷带,从他的破耳朵顺着脖子往下流。

西穆尔丹转身问拉杜:

“你主张对被告免于处分?”

“我主张升他为将军。”拉杜说。

“我问你是否主张宣告他无罪?”

“我主张提升他为共和国第一人。”

“拉杜中土,你赞成宣告戈万指挥官无罪吗?是还是不是?”

“我赞成让我代替他上断头台。”

“宣告无罪,”西穆尔丹说,“写吧,记录员。”

记录员写道:“拉杜中士:宣告无罪。”

记录员接着说:

“死刑一票,宣告无罪一票。一票对一票。”

现在该西穆尔丹投票了。

他站起来,摘下帽子放在桌上。

他的脸色不再是苍白或灰白。他面如土色。

如果在场的人都躺进裹尸布里,也不会有如此深沉的寂静。

西穆尔丹用低沉、缓慢、坚定的声音说:

“被告戈万。诉讼程序结束。军事法庭以共和国的名义,以两票对一票……”

他停住了,仿佛是一个间歇。他是在死亡前面还是在生命前面迟疑?所有人的胸部都在急剧地起伏。西穆尔丹接着说:“……判处你死刑。”

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可悲胜利的痛苦。当雅各①在黑暗中摔倒大使又乞求天使祝福时,他脸上大概就是这副吓人的微笑。

①《圣经旧约利世记》第三十二章:雅各在夜间与天使摔跤,但不知是天使。天亮后请求天使祝福,改名以色列。

但这只是一闪而过。西穆尔丹恢复了冷漠,坐下来戴上帽子,又说:

“戈万,明早太阳升起时,你将被处决。”

戈万起立,敬礼,说道:

“谢谢法庭。”

“将犯人带下去。”西穆尔丹说。

他作了一个手势,牢门打开,戈万走了进去,门又关上了。那两名宪兵手持军刀,守在牢门两侧。

拉杜刚刚晕倒,被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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