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继续说,声调平静,但微微颤抖,令人畏惧:

“你属于重要人物。是的,我什么都知道,尽管圣茹斯特说什么‘国家机密’……”

马拉强调这几个字,又瞧瞧罗伯斯比尔说:

“我知道勒巴多次邀请大卫去品尝他的未婚妻伊丽莎白·迪普莱——也就是你罗伯斯比尔未来的弟媳——的烹调手艺。我知道你们在饭桌上谈了什么。我是人民的巨眼,我从地窖深处观看。是的,我看得见,是的,我听得见,是的,我知道。你们只满足于小事,你们自我陶醉。罗伯斯比尔讨他的德·夏拉布尔夫人的赞赏,而德·夏拉布尔夫人的父亲德·夏拉布尔侯爵在达米安①被处死的晚上还和路易十五玩惠斯特牌。是的,你们不可一世。圣茹斯特戴着高领带,勒让德尔衣冠楚楚,新礼服,白坎肩,还有前襟花饰,为了让人忘记他穿过围裙。罗伯斯比尔以为历史会对他在立宪会议上穿橄榄绿礼服,在国民公会上穿天蓝色礼服感兴趣。他卧室的墙上都是他的画像……”

①曾以小刀刺杀路易十五未遂,被处以磔刑。

罗伯斯比尔用比他更平静的声音打断他:

“而你,马拉,所有的阴沟里都有你的画像……”

他们用闲聊的语气继续讲,不慌不忙,使对答和反驳更显得激烈。威胁带上了讽刺的口吻。

“罗伯斯比尔,你曾经把要求推翻王位的人称作‘人类的堂吉诃德’。”

“而你呢,马拉,八月四日②以后,在你的《人民之友报》第五五九期上——很好,我记得期号——你要求将头衔归还给贵族。你说‘公爵永远是公爵’。”

③指一七八九年八月四日,废除封建特权。

“罗伯斯比尔,在十二月七日的会上你替罗朗夫人辩护,反对维阿尔。”

“当雅各宾派攻击作时,是我兄弟为你辩护的,马拉,这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

“罗伯斯比尔,我们知道你曾在杜伊勒里宫对加拉说:‘我对革命感到厌烦了。’”

“马拉,十月二十九日,你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小酒店里拥抱了巴尔巴鲁。”

“罗伯斯比尔,你曾对比佐说:‘共和国,这是什么玩意?’”

“马拉,你曾在这个小酒店里请三个马赛人一同进餐。”

“罗伯斯比尔,你让巴黎中央菜场的一位搬运工提着木棍护送你。”

“而你,马拉,八月十日前夜,你让比佐帮你逃往马赛,冒充骑马师。”

“在九月份的大批处决期间,你藏了起来,罗伯斯比尔。”

“而你,马拉,你抛头露面。”

“罗伯斯比尔,你曾把红色无檐帽扔到地上。”

“是的,当叛徒炫耀它时。迪穆里埃的装饰就是对罗伯斯比尔的玷污。”

“罗伯斯比尔,当复托维厄的士兵们经过时,你拒绝蒙上路易十六的头。”

“我所做的甚于蒙头,我砍了他的头。”

丹东插了进来,好似火上加油。

“罗伯斯比尔,马拉,你们都冷静下来。”他说。

马拉听见自己的名字放在罗伯斯比尔以后,不高兴地转过头说:

“丹东管什么闲事?”

丹东跳了起来:

“管什么闲事?就管这个。兄弟之间不该自相残杀。既然两人都为人民效力,就不该争权夺利。国外战争、国内战争已经够我们受了。我们再起内征就太过分了。是我成就了革命,我不愿意有人毁坏它。我管的就是这个。”

马拉没有提高声音:

“还是想想你自己的交待吧。”

“交待?”丹东叫了起来,“你去问问阿尔戈恩的隘道,问问被解放的香摈省,问问被收复的比利时,问问那些军队,有多少次我在那里用胸膛抵抗枪弹!你去问问革命广场,问问一月二十一日的绞架,问问被践踏在地的王位,问问断头台这位寡妇……”

马拉打断说:

“断头台是处女,你可以躺在它身上,但不能使它受孕。”

“你怎么知道?”丹东说,“我就能使她受孕。”

“瞧着吧!”马拉说。

他微笑。

丹东见他微笑,喊道:

“马拉,你这人躲在暗处,可是我,我在明处,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憎恨蛇一样的生活。我不喜欢躲藏。你住地窖,我住在街上。你不和人交往,而我呢,谁路过都能看见我,和我说话。”

“漂亮小伙子,你愿意上我这里来吗?”马拉咕哝说。

他收敛了笑容,用断然的语气说:

“丹东,你讲讲那笔三万三千埃居的现金吧。蒙莫兰以国王的名义付给你,作为你在夏特莱的检察官职位的补偿。”

“七月十四日有我。”丹东高傲地回答。

“还有家具储藏室?王冠上的钻石?”

“十月六日有我。”

“还有你的alterego①拉克鲁瓦在比利时进行的盗窃。”

“六月二十日有我。”

“还有给蒙唐西埃的贷款。”

“是我鼓动人民将国王从瓦雷押回的。”

“还有歌剧院,它是用你提供的钱建造的。”

“是我武装了巴黎各个区。”

“还有司法部那十万利弗尔的秘密款项。”

“是我领导了八月十日的行动。”

“还有制宪会议二百万法郎的秘密开支,你就拿走了四分之一。”

“我阻止了进攻的敌人,抵挡了国王们的联军。”

“婧子!”马拉说。

丹东神色可怕地站了起来,叫道:

“是的,我是婊子,我出卖肉体,但拯救了世界。”

罗伯斯比尔又啃起指甲来。他既不会大笑,也不会微笑。丹东的闪电式大笑,马拉的刺戳式微笑,他都不会。

丹东又说:

“我像大海,有涨潮和退潮。退潮时人们看见我的浅底,涨潮时人们看见我的浪涛。”

“你的泡沫。”马拉说。

“我的风暴。”丹东说。

马拉像丹东一样站了起来,大发雷霆。倾刻之间,蛇变成了龙。

“呵,”他喊道,“呵!罗伯斯比尔!呵!丹东!你们不肯听我的话!好吧,我告诉你们,你们完蛋了!你们的政策陷入绝境,无法再往前走。你们没有出路了,你们的行为关闭了所有的门,只留下坟墓的门了。”

“这正是我们的伟大。”丹东说。

他又耸耸肩。

马拉继续说:

“丹东,你要当心。韦尔尼奥也长着大嘴和厚嘴唇,眉毛也是气鼓鼓的,像你和米拉博一样也有麻子,但是这并没有阻止五月三十一日的‘行动日’。呵!你在耸肩,有时耸肩会耸掉脑袋的。丹东,我告诉你,你的粗嗓门,松散的领带和靴子,小夜宵,大口袋,这可关系到路易泽特。”

路易泽特是马拉对断头台的爱称。

他又接着说:

“至于你,罗伯斯比尔,你是温和派,但这也没有用。你擦脂抹粉,衣服笔挺,头发卷卷的,很是讲究,你洋洋得意,傲慢不驯,但你照样会在格雷夫广场被处死。你可以读读布伦瑞克的声明,你也会受到武君者达米安那样的待遇,你现在穿得整整齐齐,就等将来被五马分尸了。”

“你是科布伦茨亡命贵族的应声虫!”罗伯斯比尔咬着牙说。

“罗伯斯比尔,我不是任何人的应声虫。我是万事万物的呼声。你们还年轻。你多大,丹东?三十四岁。你呢,罗伯斯比尔,三十三岁。我呢,我一直活着,我是人类古老的痛苦。我有六千岁。”

“不错,”丹东反驳说,“六千年以来该隐①就藏在仇恨里,就像癞蛤蟆藏在石头里一样。现在石头裂开,该隐跳到人间来了,这就是马拉。”

①《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忌妒杀害其弟。

“丹东!”马拉喊道,眼中闪过一丝苍白的光。

“怎么了?”丹东说。

这三个巨人就这样交谈着。霹雳般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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