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队长驾着三菱越野车,离开了县局。一路上风驰电掣往老家赶。一个多时辰就赶到乌潭乡了。从乌潭乡政府到老家屏格村还有六里地,都是机耕路。屏格村是乌潭乡最偏僻的一个山村。越野车在坑坑洼洼的机耕路上颠簸行驶着,身后飞扬起一阵阵灰蒙蒙的尘土。

到家后,郑克敏的弟弟郑克楚等在家里。弟弟含着悲伤的泪水告诉他妻子的尸体还在出事的黑蝙崖深谷里。现在一家人都守在那儿,就等着他回来处理后事。郑克敏没多作打问,抽身就和弟弟一起上黑蝙崖。

通往黑蝙崖的路是砍柴的小山道,机动车上不去,他们只好弃车步行爬上黑蝙崖。

黑蝙崖山势险峻,岩峭壁立,林木阴森。村里人烧火砍柴都往这儿来。郑克敏没去当兵的小时候经常上山砍过柴,只是离家十多年了,记忆中的黑蝙崖已有些模糊。但他隐隐约约记得黑蝙崖是恐怖之地。它的得名是每到傍晚或刮风下雨的阴天,常有一群群的黑蝙蝠从悬崖峭壁的石洞飞出,凄凉凉黑压压的,在晦色的天空上嗷嗷嗷地盘旋哀叫。这种时辰,一个人是不敢在黑蝙崖多作停留的,那恐怖的情景够吓人的。

他们爬到黑蝙崖顶,又沿着一条打柴小道下到谷底。这时一家老小和本族亲属数十人围在谷底哽咽哭泣着。谷底很深,一棵歪脖子的老松树从崖壁长出,在半崖伸展开来,有一树枝的杈桠几乎挨近谷底兀立而起的岩石之上。郑队长的亡妻李秀瑶就卡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她头部呈半趴状脸朝着岩石,一只脚悬挂在松树桠上,另一只脚却悬在半空中晃荡。头部已撞破,干涸的斑斑血渍糊住了乌青变色的脸庞,左眼因撞破而凸出,右边那只眼半睁着,瞪着深谷和来人,样子悲惨而难看。李秀瑶的生父——郑队长的老丈人李合涛哭丧着守在女儿尸首的岩石旁。岩石旁停放着一具准备收敛的褚黑色的棺木。老丈人见到女婿抹了一下泪说:“克敏,我没让他们急着收尸,我要让你亲眼看看秀瑶惨死的现场。你是做公安的,专门搞破案的,这现场留下也许对你有用,也让你看看你的妻子是怎样死的!……”

郑队长见到李秀瑶的尸体,先是惊愣了一下,眼泪才流了出来。他没有回答老丈人的话语,上前把妻子那只吊在松桠上的腿脚放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峭壁。从崖底到崖顶少说也有七八丈深。家人含泪向他诉说:李秀瑶是两天前发现失踪的。家人起初以为她是回了娘家,后来天黑了仍没见李秀瑶回来,只有她那九岁的女儿一人在家哭着。家人才打电话到娘家寻问。亲家李合涛说根本没见女儿回来过。李合涛当夜趁黑赶到屏格村,和大家四处寻找了一夜仍不见秀瑶的踪影,大家感到事情不妙,才往县公安局打电话找他,但电话没人接,又打了他的手机,手机也没能打通。郑克敏说,“这两天刚好在外面办案,没在公安局里,你们打我办公室的电话当然找不到人,而手机这两天刚巧又出了毛病,拿去修理店给人修理。”

接着,家人继续告诉郑克敏,村里的人又四处找了一个早上,终于才在这里找到了李秀瑶的尸体。郑克敏摸着亡妻僵硬了的尸体悲怆地哭诉说,“秀瑶,你死得好惨啊,是我——你的丈夫克敏看你来了!”郑克敏那个九岁的小女孩见父亲痛哭,再次跟着痛哭起来。郑克敏上前搂住女儿说:“别哭,别哭,好女儿,你妈不幸,还有爸爸,爸爸会带你进城,爸爸会加倍疼你照顾好你,让你到城里读书!”女儿倒在郑克敏怀里哀哀地啜泣着,那悲怆的情景使在场的人倍感哀怜。

郑克敏继而向李合涛说:“崖顶上去看过了吗?”

李合涛回答说:“就是我在崖顶上找到了一根柴挑和一把砍柴刀,才发现了挂在崖谷树上的秀瑶。不然就是尸首被狼、山猪叼走也未必能发现惨死的秀瑶呀!”已是六十一岁的李合涛是个心细的老人,他用手比划着刚见到时的情形。郑克敏喊叫其弟:“克楚,你上到崖顶,把那柴挑和砍刀取回来。”老丈人这时却阻止说:“不急得取下来,放在原处,也许对了解秀瑶的死因有用。我已在上边仔细看过了,那柴挑上的绳索还没解开,还套在柴挑上面。就是说秀瑶临死之前还没开始砍柴伙,便遭此不幸。我还看了,那砍刀也没有磨过,她好像原来并不打算上山砍柴的。”

李合涛是隔壁屏洋村的村长,是个已当了二十多年的老村长了。屏洋村是山区里的平原村,自然条件比起屏格村要好得多。李合涛当年会把女儿嫁到条件这么差的屏格村是看中郑克敏去部队当兵又提拔当了干部,才把女儿嫁到这里的。然而他万万也没想到,女儿嫁给郑克敏后并没像他原先想像的那么好。因为郑克敏七年前从部队转业到县公安局当刑警队长,工作忙,难于顾家。早先十天半月回趟家,后来有时一二个月都难得回来一趟。一家里里外外实际上都是女儿一个人在忙活。“农家女不嫁教师干部穿鞋郎”,说得正是像李秀瑶这样的女人。在别人眼里大都以为秀瑶是幸福的,毕竟嫁了个乡下人认为是很有出息的在公安局当干部的丈夫。而在李秀瑶眼里她还不如嫁个农家人。秀瑶曾对当村长的父亲埋怨说:“当初都是你主张嫁给克敏,让我常年守空房,床头这边翻过来是冷,床尾那边翻过去还是冷。家里什么事都要我一个女人顶着,其苦的滋味没人能知晓。”村长父亲只好安慰女儿说;“人是有命的,你不信不行。你嫁给克敏这就是你的命,有多少人嫁给当干部的,不都是这样子过来的。相信以后随着孩子逐渐长大,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谁想,含有满腹幽怨的女儿却没能活到孩子长大的以后,却过早地惨死于这黑谷深崖了。李合涛想起女儿生前多次向他流露的幽怨,就更伤心地哭泣了起来:“我这苦命的女儿啊!是我害了你呀!……”哭声在黑蝙崖谷四周和上空回响,凄怆而愁惨。郑克敏抱着亡妻的尸首痛哭一阵后说:“秀瑶会不会不慎掉落谷底呢?”李合涛说:“这不可能!崖顶上的柴挑和绳索离悬崖还有十多米远。如果是不慎掉落下来,柴挑和绳索应该是同时掉进崖里,怎会留在崖顶上呢?”郑克敏迟疑了一下说:“那会不会自杀呢?“李合涛抹了一下眼泪,指着女儿黑紫的尸体说,“这还有一丝的可能。她生前一直认为自己命苦,一个人孤单,也许想不开,错死是会的。”——错死在这儿指的就是自杀。但李合涛沉吟了一下又否认说,“如果她想错死,也应该有所交代。对别人如果不会有什么轻生的言语流露,但起码也会对九岁的女儿有一句半句的交代。可是当她失踪,我赶到你家里时,看到锅里还煮着一大锅的猪食,足够两头猪吃一天。菜橱里也还有一大海碗的豆角,这都说明她还想着母女俩下一餐还准备吃的。你女儿还告诉我,那豆角是她妈前一天晚饭煮给她吃而没吃完的,说是明早热了再给她吃。母女俩那晚躺下睡觉,秀瑶在床上还对她说,‘好女儿,你好好睡,妈明早买块猪肉煮着给你吃。’但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却不见她妈了,——秀瑶如想错死,一般是不会煮那么多的猪食和人吃的豆角的。最少也会吃一顿好的,才上山错死做个饱鬼——总不会这样当饿鬼吧!——”李合涛又说,“你看她那一身的衣服都是旧的,没有一件是新的。想要错死的人,最起码也会换上一件新衣服。我问过你女儿,她说,她妈前两天就是穿了这身衣服的,我的女儿我多少了解一点,她虽是乡里人,但是个爱干净的人。要想错死,内衣内裤绝对会换上干净的,她绝对不会穿一身脏衣服来跳崖的!根据这些情况,我看秀瑶错死的可能性极小。”

郑克敏听后显得有些迷惑了:“这么说,不是错死,就会是他杀了。谁会想杀害她呢?”

李合涛接着说:“你刚才看到她的头是朝着悬崖底的。很像是被人从崖顶上扔下来的……”李合涛流着眼泪,指着女儿的尸体又提出这样或那样的疑问,对女婿说,“你是搞公安刑警的,别人的案子都要破了,总不能让自己的妻子这样不明不白惨死于荒郊野谷吧。”

郑克敏点点头说:“这点,我懂。但以我之见,秀瑶自杀的可能性最大。以前我回来,她总是抱怨我回家少,她不了解我们搞公安的人工作忙,经常跟我吵。我发现她有种怨生的情绪。但我万没想到她会忍心抛下我和女儿,真的走出这一步。依我在刑警队这么多年的经验,一个想要自杀死亡的人,是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有时甚至不要一丝理由,他们常常会做出一些违背常规的事的。”郑克敏解释着说,李合涛认真地听着,没有作出什么的反应。

这时,崖谷里已没了阳光。峭壁上的太阳在下午五点多钟就过早地斜落到西山后背了。林木参天的崖谷一时出现了那种森森茫茫的阴暗了,林鸟的噪声这时也开始响了起来,偶尔可见崖壁有黑蝙蝠从洞里开始出没,在崖顶的上空鸣叫盘旋。郑克敏抬头看看天色,对郑氏亲属说:“不管秀瑶是错死,还是有人谋害,在天大黑之前一定要把秀瑶收棺,抬回家去。不能让大家今晚在这深山谷里守夜。”

然而,当了二十多年村长的李合涛却固执己见不让郑家人收尸入棺,他说:“我一直怀疑,会不会你们村有什么仇家害死了我女儿。我不能让我的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李合涛的意思是要保留好女儿死去的现场。郑家人一时就因为李合涛的反对收尸而陷入到收尸与不收尸的进退两难之中。这时的李合涛是有些不近人情的。但又是十分符合人情的。作为死者的父亲,他有这个责任弄清女儿是怎样死的。因而大家都能理解他,也拿他没办法。乡间收敛妇人的习俗是以娘家外祖为大的。娘家外祖不同意收敛谁也不敢贸然收尸入棺。

李合涛这时避开众人,躲到岩崖一边,从腰里抽出那支已显过时的5010诺基亚手机,在上面拨了拨,自言自语地说,“还巧,这里还有信号!”便开始打起手机。他往哪里打电话和具体说了些什么谁都不清楚,崖壁里流出的潺潺水声淹没了他打手机的声音。李合涛大约打了十多分钟,才回到谷底。这时郑克敏恳求他说:“天色确实不早,还是先把秀瑶的尸体收棺抬回去。不然,今晚这些人守在这黑蝙崖也不是个办法。别的不说,就连口茶水都没得喝。”

李合涛对女婿的恳求觉得是有几分道理,于是做出了让步,没再坚持己见,但仍不情愿地说:“收尸入棺可以,但暂不要钉棺盖。必须等派出所的人来了,让他们看看,查清我女儿的死因后再做处理。”

郑队长见他做出了让步,也就同意先不钉棺材盖的意见。

尸体收棺时,谷底再次响起哭哭啼啼的哀声。那凄惨而悲伤的哀哭声再次在谷底和山崖上空回荡,在黑蝙崖四处弥漫。

收敛完毕,抬棺木的一帮人,沿着那条砍柴的小道缓慢地、艰难攀援而上,把棺木抬上崖顶。一路上不时散发着纸钱,把棺木抬回村庄。“)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