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是这样富有戏剧性。

“二蛇”和“三蛇”被宣判后的七天中午,丁鱼急匆匆跑到我家,用急快的语速告诉我:“齐连天老人今早没了。”

“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丁鱼。

丁鱼重复着他的话说,“齐铁齿老人今早过世了。”

我感到非常的惊愕,我说,“丁鱼,这种事你可不能乱开玩笑。”

“真的!我刚听说时,也不相信。”丁鱼一脸严肃地说,“后来,看有人上我家来找我父亲买金银冥纸和香烛祭奠品,我又问了办丧的人,才确认齐老头子确实过世了——我又跟我父亲一起去了齐铁齿家——齐家的丧事是请我父亲主办——满条护城河巷都是来治丧和吊唁的人。看着这那么多孝男孝女哭成一片,我才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多怪啊!齐铁齿死去的这一天,正好是他妻子上官棉花去世一个满月的祭日。而且他们的死因又是同一个病症——脑溢血,还死在同一条长板凳上。”

谤生不谤死。这是我们小城的一句俗话。我看着丁鱼一脸认真和哀痛的样子,我相信齐老头子确已逝去了。这个飞来的噩耗,对我来说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

我和丁鱼急忙赶去齐家。齐家挤满了人,奔丧和治丧的人从小城各个角落涌到护城河小巷来,一拨拨的人忙里忙外,熟人和陌生的人在齐家进进出出。人们都没来得及和对方打招呼各忙各的活儿。因为时值大热天,出殡的仪式安排不隔夜,就在下午申时出丧,所以治丧也就显得有些急促和匆忙。

老人的尸体早已收敛,安放在一口漆着乌油暗漆翘脊龙头的大棺木里。棺盖已上钉,我们已看不到老人的遗容,这使我感到特别的欠憾。要是再晚一点得到消息,恐怕连送丧都赶不上。

灵堂设在齐家的大厅。老人三个儿子、儿媳,和两个女儿和女婿,还有那个在制药厂上班的大孙子齐义津率一群孙女和外孙女,都穿着麻衣孝服,依次守在棺木两边。左边是孝男,右边是孝女,尾端是一些亲属趴在地板上哭丧。孝男孝女的哭丧声凄切、悲恸而缠绵。厅堂四壁是用蓝色的长布遮盖。老人慈祥、庄重和有点严厉的遗像挂在厅堂正中。从他那瘦削的遗像里,我仿佛还看到老人生前那铮铮硬骨和不畏一切强大对手,敢于对不平的世事的直言、怒斥、指责、评判的风骨,以及那长手长脚的手舞足蹈的谈笑风生。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为什么会这么快告别人世?为什么会选择在老伴亡故才周月里去世?为什么在去世前毫无征兆?……这些都是留给我们一个令人不解和永远猜不透的谜。据说,老人七天前饮食粒米不进,滴水不喝,瘦骨嶙峋,默坐在妻子的遗像前一言不发,难道他是在遥想着爱妻四十多年来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音容笑貌,或者正做着跟随亡妻同赴那个静默的天国的准备?这个遇事从不说软话的坚强老人,却抵不住妻子的突然辞世而魂归天堂,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令活着的人所无法解读的奇迹!……也许只有灵堂里那架三用机不断放出悲伤和低缓的哀乐,才能寄予老人生前的所思所想。

从厅堂到石阶埕下都摆满了吊唁者的花圈。在这一百多个花圈里,我看到有县建委、建设局,有城东镇委、镇政府和建筑公司,以及建筑同行、青佛城各三教九流的朋友和老人生前友好。在这个庞大的花圈群里,有一个十分引人注目高两米的巨大花圈,中间的“奠”字全是用纯白色的栀子花编缀而成;花圈的骨架也十分的特别,全是用枸杞藤和万年青的藤蔓编扎的,分外的庄重和醒目。可见吊唁者对逝者的一片诚挚和虔诚之心。我在那垂下的绸缎带上看到“凌火际悼”四个大字。

这时,我才发现,厅堂左侧一身着白色祭服的凌火际跪在地下,脸上显出哀伤的神情。从他的神情里我发现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哀思。也许逝者不仅仅是他的长者、邻居和业界老师,更多的应是他的恩人。是逝者把他从一个孤单的“十一叔”抚养和培育成有家有室,成为今天全青佛城首屈一指的成功者,是条真正的“头蛇”巨鳄。在他身上“头蛇”已不是地头蛇的代名词,而是完全脱胎换骨的建筑业巨头。只是这个巨头在逝者生前因一时不慎把其大孙子齐义津搞去当翻泥浆的小工而结下的冤家,逝者无法容忍他这种不仁不义而至死都无法饶恕和原谅他。不过,倘若不是逝者在他人生最得意时给予他这种不懂得感恩的无情贬斥和警醒,也许他也会沦落成像卢万原和伍庭寿今天的下场?也正是这样,他的人格受到严重的贬损,才使他能更加振奋和谨小慎微,才有了今天的成功。

据我所知,凌火际现在的建筑公司有员工八百多人,有工人住房产业住楼二十多幢,工人的工资是全县建筑行业最高的,公司的资金和不动产的财产已过亿。建筑工程以优质的成绩获得了省、市最佳建筑工程的称号。承建的几座桥梁均被评为“最优质桥梁工程”的嘉奖,并给国家节省一千多万元的建设资金。公司先后八次被评为“先进企业”和“建筑业标兵”,以及“国家纳税先进企业”。几年来,他的公司捐献于学校、医院、幼儿园、电影剧院等公益事业的资金达一千万以上。他彻底甩掉和洗刷掉那个被逝者痛骂是忘恩负义的骂名和形象。人在成功时确实是要懂得感恩,要记住在落魄时是谁帮助和扶持了你,否则,猪狗不如。

出色的业绩,使凌火际在众人心目中树立了新的形象,与“二蛇”和“三蛇”成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谁会想到一个昔日的“十一叔”会从一无所有发展到今日这样令人瞩目、鬼钦神服的巨星呢?

在逝者面前,凌火际是无愧于“头蛇”这个毁益参半的称号的。现在他可以用自己的业绩告慰长眠的恩师了。当然他心里一定仍存满遗憾。因为他在逝者生前一直都没有得到谅解和宽恕,而且几乎是被逝者完全遗忘。而另外那“两蛇”却被逝者疼爱、保护有加。可结局却完全与逝者的愿望背道而驰。难道逝者的突然病故仅仅是因为爱妻的离世而让他伤心过度而跟随爱妻而去吗?难道在老人生前耳闻目睹“两蛇”一条被处极刑,一条被判入狱不会感到伤痛、欠憾和失望?不是说他在七天前就不思饮食最后空腹而故吗?而七天前正是“两蛇”受正义宣判的日子!难道这仅仅是一种日期的巧合?……今日“两蛇”都无法来与逝者诀别了。只有他——这个被逝者一直受冷落的“头蛇”能长跪在他的灵柩之前。不仅仅是吊唁,而且是主持今天的追悼会,并且是他负责包揽了这场丧事的全部费用。这也许是凌火际这一生唯一能报答逝者恩情的最后机会了。唯有如此,他才能在所有的遗憾中来告慰逝者安眠和含笑九泉。

当有千人参加的追悼会奏响哀乐时,当凌火际代表所有吊唁者为逝者致悼词时,全体悼念者有感慨长叹的,有抚胸致意的,有闪动晶莹泪花掩脸失哭的……

我也抹泪哽咽。

丁鱼泪流满脸。他拉住我,压低嗓音悄声对我耳语:“我是对不起凌火际的。前段时间是我耍了花招出卖了凌火际往老人这里灌水,才使他没得到那块地皮。我引狼入室,却玩火自焚。”

我悄声作答:“都过去了,现在不是谈论那糗事的时候。”

“不对。今天是在老人的追悼会,我要在他的灵柩前默说几句。”丁鱼说,“我们那木制厂终因卢万原的入狱而彻底关门,以不光彩的败局收场。镇里已决定把它们全部财产转让给凌火际的建筑公司;伍庭寿那个停车场和旅馆、饭店也都全部被凌火际买了过去。我最终还是落到要在凌火际手下做事。”丁鱼啜了一下泪语,说,“齐铁齿你的在天之灵不要怪我,我是在他们三个人的夹缝中求生,不得不做出这种缺德的事,请你原谅我吧。”

我说;“丁鱼,看来你和凌火际还蛮有缘分的。”

“这是我命里注定。”丁鱼说。

“老邻居,借此特殊的场合,我还是要劝你几句。”我说,“这次你还算幸运没被卷进‘两蛇’案件。你能在‘头蛇’手下做事,你要好好干,将功补过,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耍把戏,当鬼参谋,出坏点子了。”

“我吃亏后是猛然警醒了的,我会吸取教训!人生作恶多端,鬼头鬼脑,耍阴谋诡计,最终会落得像卢万原和伍庭寿那样的结局。人以善为本!我向你老兄保证,我从此要老老实做人做事。”

我说,“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你能从阴影中走出来,从现在起开始新的生活还不会太迟,因为我们都还年轻。”

追悼会接近尾声,全体吊唁者三鞠躬后,凌火际带头在齐老头灵柩绕灵三圈。棺木终于移动、抬起、升高,从大厅口徐徐抬出。从小巷到环城河,送殡者自行列成长队,在喧闹的鼓乐哀乐声中向县后山麓,像个“蛇”形的长队缓缓向前蠕动。

走在灵柩后面却是长蛇队前的是凌火际。

我和丁鱼并肩默默而行,跟着这个长长的灵队,把齐铁齿老人送到那个远山……

1993年7月一稿于上海

2003年6月二稿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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