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拉乌尔,他的样子!如何才能永远都看不见他的模样!可是,我的耳朵仿佛永远能听见他的叫喊,我的眼睛里全是他的脸孔!哦!他的脸!怎么能忘记,怎么给您形容?拉玛尔,您见过已经风干数百年的骷髅头,或者,如果您没有做过噩梦,在佩罗的那天晚上,您见过他那颗死人头吗?还有,上一次化妆舞会,您见过那个走来走去的红衣死神吗?但是,所有的这些死人头都是静止的,恐惧仿佛也是静默不语的,没有一丝活力。想想看,如果那张死人的面具突然出现在您眼前,眼睛、鼻子和嘴五个黑窟窿喷射着极度的愤怒,魔鬼的愤怒,眼睛的两个黑洞里没有目光,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在黑夜,我们才能看见他炭火般的眼睛……我紧紧地贴在墙壁上,表情一定恐怖而丑陋。他咬牙切齿地一步步向我逼近,那张嘴竟然没有嘴唇,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像疯子一样仇恨地对我嘶吼着,诅咒着……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我怎么会知道呢?他靠近我,对我大吼:“看着我,你不是想看吗?看啊!抬起你的眼睛,让我这该死的丑陋满足你的好奇啊!看看埃利克的脸吧!现在,你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模样了吧!你说,难道听见我的声音还不能满足你吗?你还想知道我的长相。你们这些女人,总是好奇得过份!”

他突然大笑不止,重复道:“太好奇了,你们这些女人!”他的声音沙哑而愤怒,他仍不停地说着:‘你满意了吧?我很帅,是吗?如果一个女人,像你一样,看见了我的脸,她就是我的人了。她会至死不渝地爱我!我,我和唐璜是同一类型的男人。’

接着,他站起身,把拳头握在腰间,肩膀上那颗丑陋无比的脑袋摇来晃去,他大声地喊:‘看着我!我就是胜利的唐璜!’

我转过头去,恳求他的原谅,但他猛地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拧回来,那枯骨一般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

“够了!别说了!”拉乌尔悲愤地打断她的话,“我要杀了他!看在上帝的份上,克里斯汀娜,告诉我他那座湖畔别墅在哪里,我一定要杀了他!”

“拉乌尔,你先听我把故事讲完,好吗?”

“好吧!我正想知道你是怎样从他那儿逃出来的。克里斯汀娜,这才是真正的秘密,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杀了他!”

“哦!拉乌尔,既然你想知道,就认真地听我把故事讲完,他拽着我的头发,而后,而后……哦!实在太可怕了!”

“快说啊!快说啊!”拉乌尔愤怒地大声叫道。

“而后,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怎么,我让你害怕了吗?这有可能!……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有一张面具?而这个……这个!我的头,只是一张面具?’他发疯似的怒吼着,‘撕掉它,就像刚才一样!来啊!来撕啊!再撕!再撕!我要你撕!你的手呢?把你的手给我!……你的手不够用,让我来帮你!我们一起来撕掉这张面具。’我瘫倒在他的脚下,双手被他死死地抓住,拉乌尔……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我的指甲在上面划来划去,那是死人一样的肌肉!”

“‘现在,你知道了吧!知道了吧!’他发自肺腑的吼声如雷鸣一般……‘我是彻头彻尾的僵尸!就是他爱你、崇拜你、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克里斯汀娜,当我们不再相爱时,我要为你把那具棺材放宽……你看,我笑不出来了,我在为你哭泣,克里斯汀娜,因为你撕掉了我的面具,所以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永远!……如果你一直以为我很帅,克里斯汀娜,或许你还能再回来!……俄知道你一定还会再回来……但是现在,你知道我长得奇丑无比,你就会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我要留住你!你为什么想看我的脸呢?你疯了,克里斯汀娜,你一定是疯了!竟然要看我的脸!……我的父亲,他从未见过我的脸,而我的母亲,为了再也看不见我的样子,哭着送给我一个礼物——那就是我的第一张面具!’终于,他松开手放了我,痛苦地抽噎着,独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再后来,他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去,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我一个人在恐惧中反省着自己的所为,但眼前没有了那个丑陋的怪物,我感到轻松了许多。风暴之后,四周静得出奇,就像一座死寂的坟墓。我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它竟然带来那么可怕的后果。他的最后那几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我自己囚禁了自己,而我的好奇正是一切不幸的原因。他警告过我……他三番五次地提醒我,只要不碰面具,我就不会有危险,然而,我还是碰了。我咒骂自己的粗心大意,转头一想,觉得怪物的推理不无逻辑,这不禁让我心头一颤。是的,如果我没有看见他的真面目,我肯定会再回来的。面具下流淌的泪水已经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换取了我对他的同情和兴趣,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不管他有怎样的企图,我都无法忘记他就是那个声音,他的天才温暖过我的灵魂。我肯定会回来的!但是现在,一旦走出这座坟墓,我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没人会愿意与一具僵尸生活在坟墓里!

他表现出来的疯狂,以及他看我的眼神,准确地说是两个没有目光的黑洞贴近我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他对我充满了激情。在我毫无防备能力的情况下,他却并未乘人之危,由此看来,他应该是魔鬼和天使的双重结合。或许,如果上帝赋予了他美丽而不是丑陋的外表,他就是音乐天使的化身!

一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我简直濒临疯狂。我害怕看见那扇墓室的门再次打开,魔鬼丢掉面具从里面走出来,我悄悄地躲进自己的房间,掏出那把剪刀,准备就此了结自己可悲的命运……这时,耳边传来管风琴的声音……

那一刻,我才顿时领悟,埃利克为何那么鄙视剧院音乐。那一刻我所听到的,竟与以前吸引的那些音乐沙然不同。他的《胜利的唐璜》(他大概是想借自己的杰作,暂时忘却痛苦),一开始只是一阵悲怯动人的哭泣,可怜的埃利克把自己受尽诅咒的不幸,全部倾注在音乐当中。

我仿佛又看见那本乐谱,那红色的音符原是用鲜血写出的。音乐向我展示着一段苦难的历程,带我进入深渊的每一个角落,丑陋的男人就住在深渊里。音乐告诉我埃利克在这个地狱般的坟墓里,怎样痛苦地用那颗可怜而丑陋的头颅撞击着阴森的墙壁,躲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逃避人们害怕的目光。这首因巨大的痛苦而得以升华的宏伟乐章终于诞生了,我觉得自己非常疲惫,非常激动,而且心悦诚服。从深渊中升腾起来的声音突然凝结成一股充满征服力的、奇迹般的旋风,像雄鹰展翅一样飞上天空,胜利的交响乐响彻了整个世界。我于是明白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丑陋乘上爱神的翅膀,终于敢面对美丽!我酩酊大醉一般用力一推,那扇阻挡在我们之间的门打开了。埃利克听到我的声音后,立刻站起来,但他仍不敢转身看我。

‘埃利克,’我对他大喊,‘让我看看您的脸。别害怕,我发誓您是世上最痛苦的男人,但也是最伟大的男人。如果今后,克里斯汀娜·达阿埃见到您时仍会发抖,那一定是她因您伟大的天才而感动!’这时,埃利克转过身来,他相信了我的话,而我,也相信了自己。……他伸出双手不知所措地跪在我的膝下,说着爱我的话……

音乐停止了……

他吻着我的裙边,没有看见我一直紧闭着双眼。我还能对您说些什么呢?您现在已经知道这一幕悲剧了……十五天以来,它不断地上演……十五天以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埃利克。我的谎言和迫使我说谎的怪物一样可怕。唯有这样,我才能重获自由。我烧了他的面具,拼命地伪装自己。慢慢地,即使在不唱歌的时候,他也敢偷偷地看我一眼,就像一条胆小的狗在主人身边绕来绕去。他还是一个忠实的奴仆,对我关怀备至。我逐渐得到了他的信任,他开始带着我到阿维娜湖畔散步,乘船游湖。监禁的最后几天,他连夜带着我穿过斯克里布街下水道的铁栅栏,登上一辆早已等在那里的马车,到附近的森林去散步。

我们遇见您的那天晚上,差点酿成一出悲剧,因为他非常嫉妒您,我只好向他坦白您不久就要离开法国……那十五天的监禁生活中,我每时每刻经受着怜悯、热情、绝望和恐惧的煎熬。最后一句:我会再回来的!他竟然相信了我。”

“您确实回去了,克里斯汀娜。”拉乌尔哽咽着说。

“是的,但并非因为他的威胁,我才信守诺言,而是他站在坟墓的门边,发出的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他的哭泣,”克里斯汀娜痛苦地摇摇头,重复道,“在分别的那一刹那,出乎意料地把我和可怜的他连在了一起。可怜的埃利克!可怜的埃利克!克里斯汀娜,”拉乌尔站起来,说道,“您说您爱我,可是,您刚刚跑出来几个小时,又回到他身边去了!……您想想化妆舞会那天晚上吧!”

“事情确实如此……但是也请您想想,那几个小时我都是怎么过的,我冒着生命危险和您呆在一起,拉乌尔!”

“在那几个小时里,我甚至怀疑您是否爱我。”

“现在呢?您还怀疑吗,拉乌尔?……每一次回到埃利克身边,我对他的恐惧就会增加,因为我的离去非但没能如我所愿平息他的激情,反而使他更加疯狂地爱我……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您害怕……您还爱我吗?……如果埃利克是个英俊的男人,您还会爱我吗,克里斯汀娜?”

“可悲!为什么要假设命运的安排呢!……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最让我害怕的问题?我一直把它像掩藏罪恶一样深埋于心。”

她也站了起来,那双美丽的手臂颤抖着楼住了拉乌尔,她说:“哦!我的未婚夫,如果我不爱您,就不会让您吻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吧!”

拉乌尔吻住了她的双唇。突然,黑夜似乎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喊,他们像躲避暴风雨一样迅速地逃走。他们害怕埃利克突然出现在眼前。这时,他们看见头顶上有一只巨大的黑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它仿佛就悬挂在阿波罗神的琴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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