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动也不能动,任凭它把我带向何处……我感觉这遭地狱之行带给我的焦虑和恐惧渐渐地被一种晕眩替代。黑衣人扶着我,而我也不再做任何无谓的反抗。我全身沉浸在一种异常平静的感觉里,好像喝了迷魂药。不过,我的知觉仍然清醒,我看见黑暗之中忽闪着几点亮光。我判断,我们当时的位置在剧院地下宫殿边沿的环形走廊上,那条狭窄的走廊环绕着巨大的地下室。有一次,仅有的一次,我曾走进神秘壮观的地下室,只走到第三层就不敢再继续往前。但是,我感觉底下至少还有两层,规模之大,简直可以容下整座城市。那时,眼前仿佛有鬼影出没,我被吓跑了。那是黑衣魔鬼,在暖炉前面挥舞着铁铲和刀叉,拨弄着炭火,让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威胁你,如果敢靠近一步,他们就用火舌喷你!而在这噩梦一样的夜晚,凯撒却泰然自若地载着我前行。突然,我看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群很小很小的黑影,像把近视眼镜翻转过来看到的一样,就是那群黑衣小魔鬼,他们站在暖炉前面,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随着我们的脚步临近,他们再次出现……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黑衣人始终搀扶着我,恺撤兀自走在前面,脚步平稳……我也不清楚在黑暗之中,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只隐隐觉得我们在旋转!我们沿着螺旋梯不停地往下,一直走到深渊的尽头。难道是我的头在旋转吗?……不,我想这不可能!我当时感觉非常清醒。恺撒突然抬起鼻翼,吸了口气,然后略微加快了脚步。我感觉空气很潮湿,而后,恺撒停了下来。黑夜似乎在消散,一片蓝光笼罩着我们。原来,我们眼前有一面湖水,纹丝不动的湖水绵延无尽,在远处化为一片黑暗。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湖畔,我看见岸边用铁环挂着一条小船。

当然,我知道这湖水和小船原本就存在,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想想我一路的经过,死人的灵魂在渡过斯蒂克斯河的时候也未必会如此忧虑,卡隆不会比我身旁这位黑衣人更阴森,更沉默。迷魂药失效了吗?还是清冷的空气使我彻底清醒过来?总之,晕眩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恐惧又重新袭上心头。黑衣人很快就意识到我的变化,他迅速地挥挥手,想遣走凯撒。马匹随即消失在昏暗无光的走廊里,只听见马蹄声踢踢踏踏地由近而远。而后,黑衣人跳入小船,解开铁环,拿起船桨,强劲而且迅速地划动着。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给我一种无形的压力。湖水寂静无声,我们划入那片蓝色的光晕之中,黑夜似乎又重新降落下来。接着,小船似乎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们上了岸。黑衣人又把我抱了起来,我仿佛也恢复了精力,大声地叫个不停。突然,一阵强光射来,我停止了叫喊。黑衣人把我放在那耀眼的强光下面,我倏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在一间摆满鲜花的客厅里。美丽的鲜花用丝带笨拙地扎成束,就像在街上的店铺里兜售的一样,非常世俗。每次演出结束,我都能收到许多这样的花。那个带面具的黑衣人站在这片巴黎味十足的花丛中,交叉着双臂,对我说:‘克里斯汀娜,别担心,您不会有任何危险。’是那个声音在对我说话!在极度惊讶之余,我感到非常气愤。我猛地冲过去,想一把扯下那张面具,看清他的真实面目。这时,他又说:‘如果您不碰这张面具,我保证您不会有任何危险!’说着,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腕,让我坐下。而后,他跪在我的面前,再也没说话。他谦卑的态度使我重新获得了几分勇气,房间里光线充足,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仿佛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壁毯、家具、烛台、花瓶还有鲜花,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世间俗物丝毫没有刚才那种诡异的气氛,我甚至可以说出这些花是从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这间再普通不过的客厅几乎随处可见,只是它的位置特殊。别的客厅都在地上,而它在地下而已。我几乎失去了任何的想象力。或许,我遇上了一个可怕的怪人,他住在神秘的地窖里,就像某些人出于某种需要,把巴贝尔塔的塔顶作为栖身之处,他们在那里施展阴谋诡计,用各种语言唱歌,用各种方言谈情说爱。

尽管他戴着面具,但是我听得出他的声音,跪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个男人!那一刻,我几乎忘了自己身陷囹圄,将面临怎样的厄运,满脑子只想着:那个声音原来是个男人!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哭了起来。跪在面前的男人似乎明白我为什么会流泪,他对我说:‘这是真的,克里斯汀娜!我不是天使,不是神,也不是幽灵……我是埃利克!”’这时,克里斯汀娜的讲述再次被打断。他们似乎听见身后有声音重复着:埃利克!……是回声吗?……他们回头一看,才发现夜幕已经降临。拉乌尔正准备起身,却被旁边的克里斯汀娜拦住了:“别走!您必须在这里听我把整个故事讲完!”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克里斯汀娜?我担心您会受凉。”

“真正值得我们担心的,应该是那些暗门。这个地方离暗门最远,也最安全……在剧院之外的地方又不便于我们见面……现在还不是与他抗争的时候,我们不能引起他的怀疑,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我有种预感,我们不能等到明晚,应该立即动身!”

“可是,如果他明晚听不到我的演唱,这会使他终身都痛苦不堪。”

“但是,您既然想永远地离开埃利克,就必然会使他痛苦……”

“您说得很对,拉乌尔……他或许会因我的离去而死。”克里斯汀娜接着又用低沉的声音说:“但这是公平的,我们不也同样冒着被他杀死的危险吗?”

“这么说,他很爱您?”

“他甚至会为了我去犯罪!”

“但是,我们知道他的住处,我们可以去找他。既然他不是什么幽灵,我们就可以跟他谈谈,甚至强迫他答应我们的要求!”

克里斯汀娜摇摇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强迫埃利克!我们只能逃走!”

“那么既然可以逃走,您为什么还要回到他身边去呢?”

“因为我必须这样做……听完我是如何从他那儿出来的,您就会明白了……”

“啊!我恨死他了!”拉乌尔大声地叫道,“您呢,克里斯汀娜,在继续讲您的故事之前,请告诉我……您恨他吗?”

“不!”克里斯汀挪一口否定。

“那又何必说这番话!……您肯定爱他!您的害怕,您的恐惧都是出于对他的爱,最真挚的爱!”拉乌尔苦涩地说,“虽然您不敢承认这份爱,但是只要一想到它,您就会全身发抖……想想看,那个男人统治着整个地下宫殿!”说着,他不禁冷笑一声。

“这么说,您是要我回去了!”女孩突然打断他的嘲讽,“拉乌尔,我告诉过您:如果我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阵可怕的沉默笼罩在三个人之间……两个在谈论,另外一个在后面偷听……

“我想知道,”拉乌尔的语气缓和下来,“既然您不恨他,那么您对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恐惧!”这两个字的回答铿锵有力,淹没了黑暗中的那一声叹息。

“可怕的是,”她接着又说,“我对他的恐惧与日俱增,却丝毫不恨他。当您看见他跪在您的跟前,不断地自责,诅咒自己,不断地请求您的原谅,您怎么能恨他呢,拉乌尔?”

“他向我坦白他的计谋。他爱我!爱得深刻而悲哀!正是出于这份爱,他扶持了我!……把我和他关在地下……但是他尊重我,对我卑躬屈膝,他呻吟,他哭泣!我站起身,拉乌尔,我告诉他如果他不立即恢复我的自由,我只会鄙视他。而他竟然答应了,真是难以置信……只要我想离开,他随时可以把秘密通道告诉我。但是,但是,他也站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他虽不是幽灵,神仙,也不是天使,却是那个声音,他已唱起歌来!……我听着听着……就留了下来!

这晚,我们什么话也没说。他拿起一把竖琴,开始用那天使般的男音为我演唱《黛丝德罗的罗曼史》。一想起自己也曾唱过这支歌曲,我就觉得羞愧难当。他的音乐似乎蕴涵着一股应力,能让听者忘记一切,完全沉浸在扣人心弦的音符之中。我忘了自己非同寻常的境遇,心旷神怡地跟随他在和谐的音乐世界里尽情遨游。我也成了俄尔浦斯竖琴下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他让我体味到痛苦、欢乐、磨难、绝望、欢欣,还有死亡。我听着,他唱着,唱着一些我不知名的乐篇,让我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温柔、忧郁和安详。我的灵魂在音乐声中渐渐升华,平静,飘进了梦乡。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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