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了,但金达夫人的名字却流传至今。在崩德拉地区一个山峦起伏的地方,如今仍然有成千上万的男女,每逢礼拜二来朝拜金达夫人。每当这样的节日,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就响彻了优美的歌声。山岗和峡谷被青年妇女五颜六色的衣裳点缀得异常美丽。夫人的祠建立在一个很高的山岗上,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见祠的顶上飘拂着的红幡。祠很小,只能勉强容下两个人。里面没有任何雕像,只有一个小小的祭坛。从山下到祠里,有石砌的台阶,为了避免把人挤得跌下山去,石级的两边修了石墙。就是在这个地方,金达夫人成了烈女。但一般的说法是:她并不曾和死去的丈夫一起坐上焚尸的柴堆。她的丈夫曾合掌站在她的面前,但她头也没有抬,望也没有望他一眼。她不是和丈夫的遗体,而是和丈夫的灵魂一起自焚的。那焚尸堆上没有她丈夫的遗体,丈夫的荣誉当时已经丧失罄尽了。
根据印度教传统,随同丈夫的尸体自焚的妻子被称为烈女。
二
叶木纳河边有一座名叫迦尔比的小城。金达就是这座小城里一个英雄的崩德拉人的女儿。她的母亲在她童年的时候就去世了,抚育她的担子就落到了她父亲的肩上。那时是战争的年代,战士们连松一松紧身的腰带的空闲也没有,他们在马背上吃饭,伏在马鞍上打盹。金达的童年是跟着父亲在战场上辗转度过的,父亲把她放在山洞里或者树荫背后,再去打仗。金达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坐在地上用泥土作城堡,然后又攻破它。她作泥房子和不戴头巾的泥姑娘,她作泥娃娃士兵,而且把它们摆到战场上打仗。有时她的父亲傍晚还不回来,但金达丝毫也不感到恐惧,她有时在无人的地方又饥又渴地坐一整夜。她从来没有听过什么鬼狐的故事,她听到的是自我牺牲的事迹,而且是从战士们的嘴里听来的,慢慢地她成了一个有抱负的女孩子了。
有一次,一连三天金达没有得到父亲的消息。她坐在一个山洞里,暗暗设计一个敌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现的城堡,她整天都在思索这样一座城堡的蓝图,甚至夜里也作有关这种城堡的梦。第三天傍晚,她父亲的几个伙伴来到她面前哭了。
金达奇怪地问道:“我父亲在哪里?你们为什么哭呢?”
他们谁也没有回答,反而更加放声大哭起来。金达明白了,她的父亲牺牲了。这个13岁的女孩子眼里没有流一滴泪,脸色一点也没有变,也没有叹一口气。她笑着说:“如果他牺牲了,那你们为什么哭呢?对一个战士来说,还有什么死能比这更有价值呢?难道还能得到比英勇献身更崇高的奖赏吗?
这不是应该哭的时候,而是值得庆贺的时候!”
一个战士用不安的口气说:“我们担心你,今后你到哪里去呢?”
金达严肃地说:“你们一点也不要为这担心。叔叔们,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他所作的一切,是我要学的榜样。他为了把自己的祖国从敌人的魔爪里拯救出来,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也怀着同样的理想。你们去整顿自己的人马吧。请给我安排一匹马和武器,如果苍天有灵,你们不会发现我落后于任何人。不过,如果你们看到我胆怯后退,那就请你们用手里的剑结束我的一生,这就是我对你们的请求。去吧,请不要耽误了。”
战士们听了金达的这些豪言壮语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当然他们还是怀疑:这个柔弱的女孩子的决心能够坚持到底吗?
三
五年过去了,金达已经威震全省。敌人站不住脚了。她是活生生的胜利的象征。看到她大无畏地屹立在弹丸横飞和箭如飞蝗的阵前,战士们个个都受到鼓舞。在金达面前,他们怎么会往后退呢?柔弱的女子在冲锋陷阵,有哪一个男子会往后退呢?在美丽的姑娘面前,战士们的英雄气概会变得更加无敌。女子的刻薄的言词对战士来说能起到向敌人倒戈的作用,而一个会心的眼色却可以激起怯弱者的大丈夫气概。金达美貌的名声从各个地方吸引了很多勇敢的壮士来充实她的队伍,他们个个好似敢于献身的黑蜂从四面八方飞到金达这朵花上盘旋。
这些战士中间有一个名叫勒登·辛哈的拉杰布德族的青年。
一般说来,金达的战士都是些武艺高强的人,他们有献身的精神,只要金达一示意,他们就敢于上刀山下火海,甚至金达发出从天上摘下星星的命令,他们也会马上行动。可是,勒登·辛哈却胜过任何人,金达也打心眼儿里爱他。勒登·辛哈不像其他战士那样固执、饶舌和自以为了不起,那些人过分炫耀自己,老是喋喋不休地自我吹嘘。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给金达看,他们的目标不是为了履行职责,而是为了金达。勒登·辛哈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冷静,即使他打死一头狮子回来,他连提也不会提起,更不用说来一番自我吹嘘了。他的谨慎和谦虚已经到了害羞的程度。其他的人爱金达是为了取乐,而勒登·辛哈的爱中却包含着献身精神和克制。别人都睡得很香甜,只有勒登·辛哈整夜都不能合眼。其他的人心里都以为金达会属于自己,惟有勒登·辛哈怀着失望的心情。因此,他对别人既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他看到他们在金达面前谈笑风生,就对他们的能说会道感到惊讶。逐渐他失望的情绪越来越严重,有时恨自己愚蠢,为什么老天爷剥夺了他那能够吸引少女的心的本领呢?有谁理他呢?有谁知道他内心的痛苦呢?但是他只有暗暗生自己的气,他不能装出另一副样子来。
大半夜已经过去了,金达正在自己的营帐里歇息。战士们经过急行军,吃了饭,漫不经心地躺下了。前面是一座浓密的森林,森林的那边有一股敌人安营驻扎着。金达是探知这股敌人到来的消息后,急忙领兵赶到这里的。她决定第二天早上对敌人发起进攻。她相信敌人不知道她来到的消息,可是她估计错了。就在她的部队里,有人私通敌人,这边的消息不断地走漏到那边。敌人为了摆脱金达的威胁而策划了一个阴谋,指派了三个勇敢的士兵来暗杀她。这三个人像猛兽一样悄悄地穿过了森林。他们藏在树荫背后打量着哪一个是金达的营帐。整个部队的战士都毫不提防地在睡觉。所以,他们对能够完成任务感到满有把握了。他们从树荫背后出来,像鳄鱼一样在地上爬着慢慢接近金达的营帐。
全体战士都在毫无警觉地睡觉。放哨的战士由于精疲力竭而沉入梦乡。只有一个人坐在营帐的后面,冷得缩成一团,这个人就是勒登·辛哈。今天,他这样作并不是第一次,在宿营的地方,有多少个夜晚他就是在金达的营帐后面这样坐着度过的。他一觉察到凶手的动静就抽出了宝剑,吃惊地站起身来一看,有三个人弯着腰正走过来。现在怎么办?如果大声呼喊,那就会在部队里造成一片混乱,在黑夜中战士们会动手互相残杀。但另一方面,他又害怕独自一人和三人交手,寡不敌众而送命。没有时间多考虑了,他有作为战士当机立断的机智,马上举起宝剑向那三个人扑去。宝剑叮当地响了好一阵,接着是一片沉寂。对方三个人都受伤倒下了,而他也由于多处受伤精疲力竭地昏了过去。
早上金达起来,发现有四个战士倒在地上,她心里大吃一惊。她走近去一看,三个来犯的敌人已经死了,但是勒登·辛哈还有一口气,全部事实真相她都明白了。女性的心毕竟胜过了巾帼英雄的本色。她的眼睛,连父亲死的时候也没有流过一滴泪,这时却簌簌地挥泪如雨。她把勒登·辛哈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在她的心里,已经决定选择他作为自己的丈夫。
四
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勒登·辛哈没有睁开过眼睛,而金达也没有合过眼睛。金达一刻也没有从他身边走开,她既不担心自己的地盘,也不担心敌人前来进攻,她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完全奉献给了勒登·辛哈。整整过了一个月,勒登·辛哈才睁开眼,他看到自己躺在床上,而金达站在他面前拿着扇子,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金达,把扇子给我,你受折磨了。”
金达的心这时正感受到一种非凡而又无限的幸福。一个月前,她坐在这个遍体鳞伤的人的床头,失望地哭泣;而今看到他在说着话,她感到无比的高兴。她用充满爱的柔和的声音对他说:“我的主,如果说这是受折磨,那什么是幸福呢?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的主”这个称呼里好像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勒登·辛哈的两眼出现了光芒,衰弱的面孔闪闪发亮,每根血管里都好像在传播新的生命活力,这是多么振奋人的人生啊!其中包含有多么炽烈、多么甜蜜、多么欢乐而又多么爱怜的感情啊!勒登·辛哈心花怒放了,他感到自己的双臂有着非凡的膂力,好像他可以推动整个世界,可以劈开大山。霎时间,他觉得这样心满意足,好似他的所有的理想都已经全部实现,而他现在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要求了,也许看到湿婆神站在面前他也会把头扭向一边,而不屑要求任何恩赐。他现在连任何地位、任何东西也不贪求。他感到很骄傲,好像世界上再没有任何男子比他更幸福和更幸运。
金达刚才还没有把自己的话讲完,她接着说:“当然,你为了我,不得不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
勒登·辛哈想尽力挣扎坐起来,说:“不经过苦行是不能获得成功的。”
金达用温柔的手一边扶他躺下一边说:“为了成功你并没有经过苦行,你怎么不说真话呢?你只是在保卫一个女子。如果当时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妇女,你仍然会那样不惜自己的生命去保护她,这我是完全相信的。我向你讲真心话,我曾发誓一辈子不嫁人,但是你的自我牺牲却打破了我的誓言。我是在战士的怀抱里长大的。我的心只能献在那敢于冒生命危险的像狮子一样的男子面前。在我的眼里,风流人物的诙谐,江湖义士的豪迈,壮士好汉的气概都是一钱不值的。我把他们的表演都看成不过是闹剧罢了。我发现你的心中有真正的献身精神,而我就成了你的奴仆,不是从今天起,许多日子以来我就成了你的奴仆了。”
五
新婚的第一个夜晚,四周都很平静,只有这一对情人的心里,各种理想在起伏。周围洒着充满柔情的月光,在迷人的月光的爱抚下,新郎和新娘正情意绵绵。
突然传来了消息,敌人的部队正向城堡这方进发。金达大吃一惊,勒登·辛哈站起身来,取下了挂在钉子上的宝剑。
金达用带着又爱又焦虑不安的目光朝他看了一下说:“派几个人去吧,有什么必要你去呢?”
勒登·辛哈一面把剑佩在腰间一面说:“我怕这一次他们来的人数很多。”
金达说:“那我也去。”
“不,我看他们是不能站住脚根的,我一次冲锋就要把他们击溃。这是老天希望我们新婚的夜晚成为胜利的夜晚。”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不放心,总不想让你走。”
勒登·辛哈被她这种直爽而又亲切的挽留所激动。他拥抱了金达,说:“亲爱的,我明天一早就会回来。”
金达用手挽着丈夫的脖子,眼中充满了眼泪,说:“我怕要等许多日子你才会回来,我的心将和你在一起,你走吧!不过每天要捎信回来。我求你一定要考虑好时机再举行进攻。你一看到敌人就按捺不住,就要冒险冲上去,这是你的习惯。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就是掌握时机行事。去吧,正像你让我看到你出发一样,你也让我看到你回来。”
金达的心里很不安。以前,对她来说,取得胜利的愿望就是一切;现在,享受夫妇之乐的欲望却占了上风。一个像狮子一样大吼一声就使敌人心惊胆战的巾帼英雄,今天却变得这么软弱。当勒登·辛哈骑上马时,她竟出于对他的安全的祝福而暗自向女神许起愿来了。当他还没有被树荫遮住时,她站着不停地望着他。后来,她登上城堡的最高了望台,向他去的方向足足望了几个小时。那儿什么也没有,群山早已把勒登·辛哈遮盖了,但是金达却感到他好像还在继续往前走。当朝霞的红光从树荫背后开始透过来时,她才从痴呆中醒过来,她发现周围什么也没有。她哭着从了望台下来,回到自己的床上蒙头大哭了。
六
勒登·辛哈身边不足一百人,但都是训练有素的健儿。他们既藐视攻击敌人的时机;也不把人数众多的敌人放在眼里。他们个个视死如归,满怀豪情地唱着充满英雄情调的歌儿策马前进。
勇士!你的头巾是宝刀,
定要维护它的荣耀。
刀斧不顶用,
盔甲和盾也是徒劳,
让我们内心团结牢。
勇士!你的头巾是宝刀,
定要维护它的荣耀。
群山之间响彻这种豪迈的歌声,马蹄哒哒为他们打着拍子。黑夜渐渐过去了,太阳放射出红色的光芒,给这些勇士身上洒下了金光。
就在那血红色的光芒中,他们看见一座小山上有一股敌军驻扎着。
勒登·辛哈低着头,压抑着内心的离愁别恨慢慢地走在队伍的后面。他的身子是在往前走,但他的心却在往后退。今天,苦恼的心情在他一生中第一次使他疑惧起来。有谁知道这一仗的结局如何?他来这里所放弃了的那天堂般的乐趣,一想起来就使他内心感到难受。他记起金达饱含泪珠的眼睛,他真想把马的缰绳往回拉,他的斗志每时每刻都在低落下去。突然有一个士兵来到他身边说:“兄弟,你看,敌人在高山上扎着营。现在你的意见怎么样?我看应该马上向敌人展开进攻,他们是没有提防的,一打就会败逃。如果晚了,他们有准备了,事情就会棘手。大约不少于一千人。”
勒登·辛哈用不安的眼光向那股敌人打量了一下说:
“对,看来是不少。”
士兵说:“那就展开进攻好吗?”
勒登·辛哈说:“就照你的意见办。不过敌人很多,也得考虑考虑。”
士兵说:“这没有什么。我们曾经打败过比这更多的敌军。”
勒登·辛哈说:“那倒是事实。不过往火里跳是不妥当的。”
士兵说:“兄弟,你这是说些什么呀?兵士的一生就是为了往火里跳呀!一旦你下达了命令,你就看到我们的威风啦!”
勒登·辛哈说:“现在我们够疲劳了,还是多少休息一会儿好。”
士兵说:“不,兄弟,如果他们觉察到了我们的动静,那就糟了。”
勒登·辛哈说:“那就进攻吧!”
霎时,战士们拉紧了马的缰绳,拿着武器向敌军冲去。但是,一登上山头,他们就发现原先对敌军所作的估计错了。敌人不仅提防着,而且正准备出发进攻他们的城堡。他们看到敌军迎面来时感到失策了,但是除了迎战以外别无他法。当然他们仍然不感失望,和勒登·辛哈这样英勇善战的勇士在一起,他们是没有任何疑惧的。他曾经在比现在更危难的场合以自己的机智取得了胜利,难道他今天就不把他的本领显示出来吗?所有的眼睛都在寻找勒登·辛哈,但是哪儿也找不着他,他到哪里去了呢?这谁也不知道。
但他是哪儿也不会去的,他是不能把自己的伙伴们甩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到哪儿去的,完全不可能。他一定还在这里,他也许在考虑转败为胜的办法。
霎时间敌人逼近了。在众多的敌军面前,他们这一小批人能顶什么用呢?四面八方都在呼唤着勒登·辛哈:“兄弟,你在哪里?你给我们什么命令呀?你看,敌人已经来到跟前了,可是你到现在还一声不吭。你到我们面前指挥我们吧!鼓舞我们的勇气吧!”
但是,直到现在勒登·辛哈也没有露面,甚至敌军已经来到跟前,双方已经挥剑交手,崩德拉人开始拚死战斗。当然一个对一个是绰绰有余的,但一个怎么能对付十个呢?这不是战斗,而是生命的赌博。崩德拉人的失望转化成了非凡的力量,他们勇猛战斗,谁也没有想到后退一步。他们现在是一点组织也没有了,谁能够往前进,就往前冲,结局是什么,这是任何人也不担心的。有的人甚至穿过敌人的队伍冲到敌军的将领面前,有的在尽力去登上敌军将领骑的象时被打死,看到他们这种超人的勇猛精神,敌军也不得不脱口称赞。不过,这样的战士获得了名声,但没有取得胜利。不到一个小时,舞台的幕布落了下来,演出结束了。犹如刮来的一阵暴风,把树连根拔起后又很快过去了。这一小批人如果是有指挥的话,他们是可以打败敌人的;但是负责指挥的那个人,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胜利的马拉提人一个尸体一个尸体地注意观察,勒登·辛哈是他们的眼中钉,是他们要除掉的对象,只要他活着,他们就睡不安稳。他们把小山的岩石都翻遍了,可是没有发现勒登·辛哈。胜利总算是胜利了,但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
七
今天,金达的心里不知为什么产生了种种疑心,她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崩德拉人会失败吗?她说不出会失败的任何理由。她的这种疑惧无论如何也没有从不安的心里流露出来。如果这个不幸的女子命里注定有享受爱的幸福的话,那么她母亲为什么在她童年时代就死去呢?她为什么不得不和父亲一起在丛林里奔波呢?她为什么得住在山洞里呢?而很久以来连这样的依靠也不再存在了,因为父亲也离开了她。从那时起,她就从来没有舒舒服服地生活过一天。老天难道会从此让自己导演的这幕惨剧收场吗?唉,在她脆弱的心里,这时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愿老天爷今天把她最亲爱的人安全地送回来,她就带着他到很偏远的村子里住下来。她会在服侍和礼拜自己心爱的丈夫中使生活过得很美满。她将永远避开这种斗争。今天在她的心中,女性的感情第一次苏醒了。
已经傍晚了,太阳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低着头在找一个栖身之地。突然有一个士兵光着头,光着脚,赤手空拳来到她的面前。金达像遭到了晴天霹雳。有好一会儿她难过地坐着不动,后来她惶恐地走到士兵身边,用痛苦不安的声音问道:“谁还活着?”
士兵说:“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一个也没有吗?”
金达捂着头坐在地上。士兵接着又说:“马拉提人已经来得很近了。”
“来得很近了?”
“很近很近了。”
“那马上准备柴堆,没有时间了。”
“我们这些宁可断头的人还在呀!”
“随你的便,反正这就是我最终的职责。”
“把城堡紧闭,我们还能抵抗几个月。”
“那你们抵抗吧,我现在不和任何人打仗了。”
黑暗摧残着光明降临了;而胜利的马拉提人践踏着田里起伏的禾苗到来了。城堡里正准备着柴堆,就在掌灯的时候,柴堆也点了火。烈女金达全副盛装,显示出无可比拟的光彩,带着微笑,正通过火的途径向丈夫的灵魂所在的天堂里走去。
八
柴堆的周围聚集着男男女女。敌人已经包围了城堡,对此谁也不感到惶恐不安。他们每一个人都由于悲哀和忧伤而满脸愁容,一个个都低着头。昨天,正是在这个院子里,搭起了举行婚礼的彩棚;而今天在这个地方却正燃着烧尸的柴堆。昨天燃的是婚礼的祭火,那时也像这样的火舌在向上升起,人们也像今天聚集在一起,可是今天和昨天的景象有着多么大的差别啊!当然,从肉眼看来,是存在着差别,然而实际上,这是昨天婚礼上举行的祭祀的补充,是昨天婚礼上始终不渝的誓言的实践。
突然人们听到了马蹄声,好像有一个战士骑着马飞奔急驰而来。霎时间,马蹄的声音停止了,有一个战士跑到了院子里。人们惊愕地发现,原来是勒登·辛哈。
勒登·辛哈走到烧尸堆旁边,喘着气说:“亲爱的,我现在还活着,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烧尸堆上早已点着了火,火苗已经烧着了金达所穿的沙丽。勒登·辛哈像发狂似地冲进烧尸堆里,拉着金达的手要她起来。人们从四面八方冲上来开始搬开木柴。但是金达朝丈夫看也不看,只是用手示意要他走开。
勒登·辛哈捶打着头说:“啊!亲爱的,你怎么啦!你为什么不朝我看一看?我还活着呀!”
从烧尸堆里发出来的声音说:“你的名字叫勒登·辛哈,但你不是我的勒登·辛哈。”
“你朝我看一看吧!我就是你的仆人,你的崇拜者,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已经献身了。”
“唉!我怎么向你说清楚呢?啊!弟兄们,设法把火弄灭吧!我就是勒登·辛哈呀!亲爱的,难道你不认识我吗?”
火舌已经到了金达的脸上了。金色的莲花在火中开放了。金达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说:“我认清楚了,你不是我的勒登·辛哈。我的勒登·辛哈是真正的英雄,他不会为了自己,为了这个渺小的肉体活着而放弃自己作为刹帝利武士的职责。我所委托终身的那个男子,他现在已经升入天堂。你不要污辱勒登·辛哈了,他是英雄的拉杰布德人,而不是从战场上逃命的胆小鬼。”
她说出最后的一个字的时候,火焰已经烧到了她的头上。不到片刻的时间,这个无比美丽的女子,理想的英雄主义的崇拜者,真正的烈女消失在一片火海里了。
勒登·辛哈一声不响地像失去了知觉一样站着看这一幕景象,接着他抽了一口冷气,突然投身到那烧尸堆里。
19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