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处在任何凡人所不能经历的最奇特的处境中。自从我计划要把我的心灵在这种处境下的常态记录下来之后,我发现要从事这样一项工作,最简单最可靠的办法莫过于在我让我的头脑无拘无束、让我的思想纵横驰骋时,把我独自进行的漫步以及漫步时涌上心头的遐想忠实地一一记载下来。在一天当中,只有在这孤独和沉思的时刻,我才充分体现我自己,自由自在地属于我自己,能毫不含糊地这样说自己正是大自然所希望造就的那种人。
我不久就感到,执行这个计划已经为时过晚。我的想象力已经不再那么活跃,不能再像过去对某一对象沉思默想时那样迸发出火花来了,也不再能沉醉于遐想的狂热之中了;我的想象力的产物已是回忆多而创造少;一种疲惫之感使我的一切智能都变得软弱无力;生命之火在我心中慢慢熄灭;我的心要挣脱它的包膜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而我感到我有权向往的那种境界已完全无望达到,今后也只能是在回忆中度日了。因此,为了在暮年到来之前对有关自己之事作一次沉思默想,我至少得回顾几年已逝的岁月,回到那此生已失去一切希望、在这块大地上已找不到可以哺育我心的养料的时光——正是在那时,我才慢慢习惯于以我的心自身来哺养它,就在我自己身上搜寻它的全部养料。
这个来源,虽然我发现得已经太晚,却是非常丰富,马上就使我对一切都得到补偿。省察内心这种习惯终于使我丧失对自己苦难的感受,甚至是对它的回忆;我这就亲身体会到真正的幸福的源泉就在我们自己身上,要想把懂得怎样追求幸福的人置于真正可悲的境地,那真是非人力之所及。四五年以来,一颗对人怀有深情的温柔的心在沉思之中所得的欢畅,我是经常尝到的。我有时在独自一人散步时体会到的那种欣喜若狂、心旷神怡的境界,是一种应该归功于我的迫害者的享受:要是没有他们,我就永远发现不了、也认识不到在我自己身上的这一宝藏。在如此丰富的资源当中,怎样去作一份忠实的记录呢?当我想回顾这么多甘美的遐想时,结果是无法把它们记录下来,反而又一次陷入这样的遐想之中。这种境界是通过回顾得来的,而当你完全不能感知这种境界时,你也就无从认识这种境界了。
在决心写《忏悔录》续篇后我进行的那些漫步中,对这样的效果我深有体会,特别是在下面要谈的那一次。在这次漫步中,一次意外事故打断了我的思路,一下把它导向了另一方向。
一七七六年十月二十四日是个星期四,我在午饭后沿着林阴大道一直走到绿径街,然后走上梅尼孟丹山冈,从那里踏上穿过葡萄园和草地的小径,直到夏罗纳村,饱赏这两个村庄之间的明媚风光;然后我绕了一个弯,从另外一条路回到那片草地。美丽的景色总激起我极大的喜悦和乐趣,我也正是这样兴高采烈地穿越这片草地,不时停下来注视绿丛中的花草。我忽然发现了两种巴黎近郊很少见到的品种,而在这一带却非常茂盛。一种是菊科的毛连菜,一种是伞形科的柴胡。这一发现使我深感兴趣,欣喜若狂,结果又发现了一种更罕见的品种,特别是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难得见到的品种:水生卷耳。尽管当晚发生了事故,后来我还是在随身携带的一本书里找到了它,就把它收进我的标本集里。
此外那里还盛开着好几种花,虽然它们的外形和科目是我所熟悉的,然而我还是饶有兴趣地仔细看了一番,然后慢慢结束这局部的观察,开始品味这整个景色给我留下的同样愉快而且更加感人的印象。葡萄的收摘已经结束好几天了;城里的游客已经回去;农民也正离开田地,要到冬季的农活开始时再回来。田野依然一片翠绿,明媚宜人,但有些地方的树木已开始落叶,显得有点冷落,展现出一种荒凉和冬天临近的景象。田野的景色给人既甘美又悲凉的印象,这跟我的年龄和命运太相似了,怎能使我不触景生情?我自己也正处在清白无辜而命途多舛的一生的晚年,胸中充满了强烈的感情,心上虽还有着几朵花儿作点缀,然而已被悲哀摧残得凋谢、被苦难折磨得枯萎了。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我已经感到初霜的寒冷,我那行将枯竭的想象力已经无法照我的心愿去设想会有人来伴我度过这孤寂的余生。我不禁长叹:在这世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天之生我本是为了要我活下去,然而我却没有生活过就要去死了。这至少不是我的过失,我要奉献给我的生命的创造者的礼品,虽然不是人们没有让我去做的善举,但至少是些遭受挫折的善意,是健康然而未曾生效的感情,是经受了人们蔑视考验的耐心。想到这里,我的心平静下来了;我把我的心灵的活动回顾一番,从童年直到成年,从被剥夺跟他人的交往直到现在这行将就此了此余生的隐退生涯。我满怀喜悦地追忆发自我心的一切感情,追忆它那如此亲切而盲目的眷恋之情,回顾几年来在我头脑中产生出来、予我以慰藉甚于悲哀的那些思想;我准备对所有这一切都进行充分的回顾,以便怀着与追思时同样喜悦的心情把它们记载下来。这个下午我就在这样宁静的沉思中度过,而正当我庆幸这一天没有虚度而准备回家时,却被下面要说的这件事把我从遐想中召回。
大约六点钟光景,我正从梅尼孟丹山冈下来,走到差不多正对风流园丁酒店的地方,走在我前面的几个人突然闪开,只见有条高大的丹麦狗在一辆马车前飞奔,向我扑来。当我瞧见它时,它已来不及刹住脚或拐向一边。这时我想,要想不被它撞倒在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腾空一跃,让狗在我还没着地之前就穿过去。这个念头来得比闪电还快,既没时间多想,也没时间照办,只是事故之前的最后一念罢了。直到我苏醒过来以前,我既没感到被狗撞着,也没感到自己倒下,后来的事也就一无所知了。
当我恢复神智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我发现自己正在三四个年轻人的怀抱里,他们把刚发生的事对我讲了。那条狗控制不了它的飞奔,撞上我的双腿,以它的重量和速度,撞得我头朝前跌倒在地;上颌承受着全身的重量,碰在十分崎岖不平的路面上,而那里正是下坡,脑袋比双脚跌落的位置还低,跌得也就更重了。
那条狗的主人的马车紧接着就跟上来了,要不是车夫及时勒住缰绳,可能就要从我身上压过去了。这些就是把我扶起来,当我醒来时还抱着我的那几个人对我说的。在我醒来的那一刹那间我所见到的情景是如此奇异,这里便不能不说上几句。
天越来越黑了。我看到了天空、几颗星星以及一小片花草。这第一个感觉的一刹那真是甜蜜。我只是通过这一感觉才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复活过来的,我仿佛觉得我所见到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我那微弱生命的存在。在那一瞬间我全神贯注,别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没有什么清楚的意识,对刚发生的事也毫无概念;我不知道我是谁,又是在什么地方;我既感觉不到痛苦,也没有什么害怕和不安。我看着我的血流出来,就跟我看小溪流水一样,丝毫也没想到这血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在我心底有着一种奇妙的宁静的感觉,现在每当我回顾此事时,在我所体会过的一切乐趣中我找不出任何可与之相比的东西。
他们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却答不上来。我问他们我在什么地方,他们说是在奥特博纳路,我听了倒像是在阿特拉斯山阿特拉斯山在北非。似的。我接着问我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哪一地区,结果还是想不起我在什么地方,直到从那里一直走到林阴大道上,我才想起我的住址和我的姓名。有位素不相识的先生好心陪我走了一段,当他知道我住得那么远的时候,就劝我到圣堂雇辆马车回去。我走得很好,步履轻盈,虽然还咯出很多血,但既不痛,也感觉不出哪儿有伤;只是冷得发颤,松动的牙齿格格作响,很不舒服。到了圣堂,我想,既然我走起来没有困难,那么与其坐在车上挨冻,还不如继续走着回去。就这样,我走完了从圣堂到普拉特里埃街卢梭于一七七〇年六月至一七七八年五月住在这里。间的两公里路程,既无困难,也能闪避一切障碍和车辆,所选的路线就跟我身体健康时一样。我走到了,打开临街门上的暗锁,在黑暗中摸上楼梯,走进了我的家;别的意外倒没有发生,只是最后摔倒在地上了。这一跤是怎么摔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的妻子在看到我时发出的尖叫,使我明白我受的伤比我所想象的要重得多,然而当晚却安然度过了,也没有觉得哪里疼痛。到了第二天才发现,上唇从里面一直裂到鼻子那里,而在外面因有皮肤保护,才没有裂成两片。四颗牙嵌进了上腭,整个上腭都相当青肿。右手的大拇指扭伤了,肿得很厉害,左手的大拇指受了重伤,左胳臂也拧了,左膝盖也肿得很厉害,挫伤使我疼痛难忍,弯不下去。尽管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幸亏哪儿也没有折断,连一颗牙也没有碎;对摔得那么重来说,这真够幸运的,像奇迹一样。
以上就是这次意外事故的忠实记载。不出几天,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巴黎,但经过一番歪曲篡改,结果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篡改,原不出我之所料,但我却没想到有人会编出那么多荒唐的细节,讲了那么多捕风捉影、吞吞吐吐的话,在我面前谈起时又是那样的躲躲闪闪,这样的神秘莫测倒使我不安起来了。我一向是讨厌这种莫测高深的神秘气氛的,多少年来我身边的这种气氛使我产生的恐惧之感一直就没有消失过,现在自然更有增无减了。在当时的种种怪事之中,我现在只提一件,其余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警察总监勒努瓦先生,我跟他从来没有任何联系,却打发他的秘书来打听我的消息,殷切地提出要为我效劳,而他的那些建议,我看对我的康复并没有多大好处。他的那位秘书免不了一个劲儿敦促我接受他的劝告,甚至说如果我对他不信任,可以直接给勒努瓦先生写信。这种殷勤劲儿,还有那种吐露衷情的神气,叫我看出里面必有文章,然而我又猜它不透。那次事故的发生,继之而来的高烧,使我心里本已焦急不安,即使没有这样的事也够使我担惊受怕的了。万千令人不安、使人愁肠百结的猜测在我脑海中翻腾,我对周围发生的事作出这样那样的解释。这些解释与其说是体现了一个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人的冷静,倒不如说是一个高烧病人的谵妄。
另外一件事又来加深我心中的不安。有那么一位多穆瓦夫人,几年来总是来找我,也猜不透是为了什么。不时送点小小的礼物,经常无缘无故登门,作些索然乏味的拜访,这些都说明她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意图。她说起过她要写一部小说献给王后。我把我对女作家的观感对她说了。她转弯抹角地告诉我说,她写这部小说是为了重振家业,需要有人荫庇;这些,我都无可奉告。后来她又说,由于她无从接近王后,她决定把那部作品公开发表。我没有必要向她提什么忠告,因为她既没有向我讨教,而且即使我说了,她也是不会听的。她说要在发表以前把原稿送给我看看。我求她千万别这么办,她也就没有送来。
有一天,我病还没有全好,却收到了她的书这部小说以《青年女子埃米莉哀史》为题,出版于一七七七年。已经印好了,连装订都已完成,序言里对我夸奖备至,但语言粗俗,情虚意假,矫揉造作,使我极度不快。一目了然的拙劣谄媚绝不会出之于善意,这我是不至于上当的。
过了几天,多穆瓦夫人又带了她的女儿来看我。她告诉我,由于那部书的一条注解,引起了轩然大波。原先我在翻阅这部小说时却没怎么注意到这条注。多穆瓦夫人走了以后,我就注意琢磨这条注的文字,这才发现她的访问、她的奉承以及序言里的谀辞的动机何在。我想,所有这一切,其目的无非是诱导公众相信这条注出自我手,把公众可能提出的指责引到我的头上。
我毫无办法去平息风波,消除它可能产生的影响,我所能做的就是不再容忍多穆瓦夫人和她的女儿继续对我进行虚情假意、招摇撞骗的访问,免得再给风波火上加油。下面就是我写给多穆瓦夫人的便条:
鄙人不在舍下接待任何作家,对夫人盛情谨致谢意,并请夫人勿再枉驾是幸。
她给我回了一封信,表面上客客气气,字里行间却蕴涵着世人在类似情况下给我写的信里的同样的味道:我这是在她那敏感的心上插了一刀。从她信上的语气看来,她既对我怀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的感情,现在这么断绝来往,那是非死不可的了。这世上就是这样,在任何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正直坦率都是可怕的罪过;在我的同代人看来,我既心地不正,又残酷无情,其实在他们心目中,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罪过,只不过是不像他们那样虚伪,不像他们那样奸诈罢了。
我已好几次离家走动,甚至时常到杜伊勒里宫去散步,有一天却发现有好几个人在遇见我时现出一副不胜诧异的神色,这才看出还有一些有关我的消息,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我终于打听出来了,原来谣言四起,说我已经摔死了。这谣言传得那么快,那么难以平息,就在我打听出来半个多月以后,还有人在朝廷里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有人写信告诉我,《阿维尼翁信使报》在公布这一喜讯时,还曾以向我致悼词的形式,预言人们在我死后献给我的祭品将是辱骂和痛恨。
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有一个更离奇的情况,是我偶尔听到的,迄今无法得知其详。有人曾办理预订手续,准备把以后在我家中找出的手稿付印。我这就明白,原来有人早就准备好了一部蓄意伪造的文集,好在我死后立刻伪托是我的作品出版。如果以为有人果真会把收集到的我的手稿忠实付印的话,那就真够愚蠢的了,这是任何有理智的人无法设想的,十五年来的经验早就使我不作此想了。
这些接踵而来的事件,再加上另外好些同样令人震惊的情况,把我原以为已经麻木了的想象力又惊醒了;而大家不遗余力在我周围布下的幢幢黑影自然又煽起了我心中的恐惧之感。我对这一切作出万千解释,竭力想去窥透这难解的谜团,结果搞得心力交瘁。这么多的谜只能产生一个结果,那就是肯定了我从前的一切结论:我个人的命运和我的名声已经被这一代人一致确定,我所作的任何努力都无法使我摆脱这一切,因为我如想把任何记录传之后代,就不能不先通过某些人之手传到当今这一代,而这些人都是蓄意要把这记录销毁的。
这次我想得更多。这么多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所有我那些死敌都由于命好而步步高升,所有那些执掌国家大事的人,所有那些指导公众舆论的人,所有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从所有那些暗中和我结仇的人中选出的对我进行阴谋暗害的人,他们之间的协同一致是如此异乎寻常,不可能是纯出偶然。然而只要有一个人拒绝充当同谋,只要发生一件阻挠的事,只要有一个前所未料的情况出来拦挡,就足以使这阴谋归于失败。可是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宿命,事态的一切演变却都使这些人勾结得更紧;他们那类似奇迹似的协同一致使我无法怀疑这阴谋的彻底成功是早就写在神谕上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看到的大量事实,都使我的这种想法得到证实,使我不能不从此把我原来认为是人的歹意的产物看成是人的理性所无法识透的上天的秘密。
这种想法,不但没使我感到痛苦心碎,反而使我得到安慰,使我安静下来,帮助我俯首听命。我不像圣奥古斯丁圣奥古斯丁,四世纪基督教神学家,主要著作有《忏悔录》、《论上帝之城》等。那样走得那么远,他认为如果自己受罚出于上帝的意志的话,也就从中得到了安慰。我的认命之所以产生,其动机确实不是那么毫无利害观念,然而却是同样纯洁,而且在我看来,更无愧于我崇拜的“完美本体”即上帝。上帝是公正的;他要我受苦受难;然而他知道我是清白的。我的信心正是由此而产生;我的心和我的理智向我高呼,告诉我:我的信心决不我欺。因此,让人们和命运去做这做那吧,我要学会无怨无艾地忍受;一切都将恢复正常秩序,轮到我的那一天也迟早要来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