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抵达贝藏松,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向你报告我们旅途的情况。我们一路上虽不能说是平平静静的,但至少是没有出什么意外的事故;就一个心中有病的人来说,你的朋友的身体可以说是很健康的了。他装模作样地在外表上显得很镇静。他对他现在的情况感到羞愧,因此在我面前表现得有点拘谨;这就让人看出他心中隐藏着悲伤。我假装把他的表现信以为真,因为我想让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用他自己的心灵的一部分力量去消除另一部分力量的影响。

头一天,他的心情十分沮丧。鉴于我们走的速度太快使他感到难过,我就让马车减速前进。他对我一句话也不说,而我对他也一言不发;安慰的话如果说得不恰当,只会增加他的痛苦。冷冷淡淡无所谓的样子,反而使人容易找到话题。忧伤和沉默在此刻反倒成了真正表达友谊的语言。昨天,我开始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愤恨的样子,使他呆呆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在我们到达一刻钟以后,就开始进餐;他带着不安的神情向我走来。“我们为什么要耽搁时间?”他露出苦笑的样子问我,“为什么要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停下来呢?”晚上,他故意大说特说,但对朱莉一个字也不提;他又问那些我已经回答过十次的问题;他问我们是不是已经踏上了法国的土地,又问我们是不是快要到韦威了。每到一站,他所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写信,可是写了一会儿以后,不是把它撕碎,就是把它揉成一团。我从火中抢出了几页信稿,从信用就可看出他的心情。不过,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写出一封完整的信的。

从开始这几天的征象就可看出,他的心情是很焦躁的,但我看不出它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也看不出它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因为这要取决于一个人的性格、欲念的性质和可能出现的情况综合起来的结果,而这些因素是人的智力难以预料的。就我来说,我可以负责使他不致于因心情焦躁而出什么事,但我无法解决他因绝望而造成的后果,因为,不论情况如何,每个人都有权决定自己的一生。

我相信他会保重他的身体,并尊重我对他的关心,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光靠友谊(友谊当然是不可缺少的)是不够的,而更多的是要靠他和他的情人的爱情。一个人的心是不可能专心致志地长期向着一个目标而不对它产生感情的。朱莉的百般温柔可以减弱她使他产生的火热的欲望。我深深相信:像他那样热情的男人的爱情,必然使她有些动心;如果没有他,她自然就不会那么思想活跃了。

我还可依靠他的勇气。像他那样的情人,不可能是意志薄弱的人,也不可能是滥用精力的人。火热的然而是不幸的爱情虽可在一个时期甚或长期占用他一部分力量,但它本身就证明他有优异的才能,能从爱情中得到可以用来增益其智慧的东酉,因为超凡的理智只有用产生火热的爱情的心灵的力量来保持;一个人必须像对情人那样热情地去研究哲学,才研究得好。

亲爱的克莱尔,请你相信,我对这两个不幸的恋人的命运的关心,并不比你少,其原因,不是出于同情(同情乃是一种软弱的表现)而是出于对正义和秩序的尊重。按正义和秩序行事,就应当使每一个人都处于对他自己和对社会都最有利的地位。这两个心灵高洁的人,是大自然使他们互为对方而生的,因此,必须在甜蜜的结合中,在幸福的怀抱中,他们才能自由发挥他们的力量和长处,用他们的榜样启发世人。为什么要让一个荒谬的偏见来改变神定的原则和打乱有思想的人的和谐呢?为什么要让一个粗暴的父亲出于虚荣心而掩盖他们相爱的真情呢?这两个温柔和善的人是为了帮助别人解除痛苦才来到世间的,现在,为什么反倒要使他们悲伤和哭泣呢?夫妻关系不是最自由的和最神圣的关系吗?是的,凡是妨碍这一关系的法律都是不公正的;凡是以为自己可以替子女结成这种关系或破坏这种关系的父亲,都是暴君。这种由大自然安排的纯洁的结合,不受制于王权和父权;它唯一无二地只眼从上帝的权威,因为只有上帝才知道如何指引人的心,如何使他们互相结合和彼此相爱①。

①在有些国家,人们是如此地强调在社会地位和财产方面要门当户对,而不管两个人的天性和志趣是不是合得来;只要门不当户不对,人们就可以阻挠或拆散美满的婚姻,不惜使婚姻不幸的人丢失他们的荣誉,使他们最终成为荒谬的偏见的牺牲。我在巴黎高等法院就看见过在一场大官司中,一方以社会地位为理由,粗暴地当众攻击对方为人诚实、克尽自己的天职和遵守夫妇之间的海誓山盟。最后,那位可耻的父亲果然胜诉,剥夺了他儿子的继承权,因为他的儿子不愿做一个不诚实的人。在这个以对妇女献殷勤著称的国家里,妇女们被法律蹂躏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因此,她们不顾一切地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报复,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作者注。

不看性情是不是相合,而看别人的议论如何,这有什么意义呢?财产和社会地位的不同,使两人各自觉得在有一点上不如对方,婚后彼此都感到不安;实则,财产和社会地位的差异,与婚姻幸福或不幸福毫无关系,而脾气和性情的不同才是涉及一辈子的事情,因此,婚姻的幸福与否,是由这种差异决定的。完全以爱情为择偶尺度的年轻人,是选择不好对象的;而完全以舆论为婚嫁原则的父亲,那就更选不好了。由于一个女孩子缺乏理智和经验,所以还不善于判断对方的才智和品行,一个好的父亲就应当弥补她的不足。他有权利,甚至有责任告诉他的女儿:这个人诚实,或那个人狡猾。这个人聪明,或那个人愚蠢。他能够提供的意见,就是这些;至于其他方面,就应当由他的女儿自己去判断了。横暴的父亲指摘人们这样做会打乱社会秩序,实则社会秩序是他们自己打乱的。我认为,社会地位的高低,应当以才能来决定;两个人的心是否相爱,由两个人自己去判断,这才是真正的社会秩序。以出身和财产为标准,则必然会打乱这个秩序;对于这种标准,我们应当嗤之以鼻,加以鄙弃。

大家都应当来矫正这些错误的偏见;反对暴力和维护秩序是人的天职。如果我能够不顾一个老年人的无理反对,使这两个情人相结合,请你放心,我一定要完成这一天作之合,而不管别人是不是赞同。

亲爱的克莱尔,你比朱莉幸运,你的父亲不自以为他比你更了解应当如何去寻求你的幸福。他之所以让你掌握你自己的命运,也许不是由于他有聪明的远见或过分疼爱你。不过,只要效果是一样的,只要做得动脑子,让你享受自由,又何必去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千万别滥用这种自由;你在二十岁所做的选择,很可能得到你贤明的父亲的赞同。你的心已奉献给无双的友谊,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了,一切都留待婚后会弥补了:你行事不像一个情人而像一个朋友,虽说你不是最温柔的妻子,但你已成为最贤淑的女人。通过理智而结合的婚姻,将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愈加亲密,而且将与理智的存在同样长久。爱情的冲动是盲目的,但是是不可征服的;谁硬要和它作对,必然会导致自身的毁灭。两心相爱并经过深思熟虑而结合的人,是幸福的;没有遭到任何障碍或偏见的阻挠而顺利结合的人,是幸福的。要不是遇到一个顽固的父亲的无理阻挠,我们的这一对情人早已成为幸福的人了。即使有一个顽固的父亲,但只要他们两人当中有一个人有朋友给他们出主意,他们也早已成为幸福的人了。朱莉的例子和你的例子表明,两个人是不是相配,完全要由两个人自己去判断。如果感情不深就结合,那纯粹是出于理智的选择;你的婚事就属于这种情形。如果感情已深而结合,那就表明天性已经选择好了;朱莉的婚事就属于这种情形。这是大自然的神圣的法则,任何人不得违反;一旦违反,就必然会遭到惩罚;如果不按这个法则办事,而以身分和地位来决定婚姻,结果必然会造成许多不幸的事情和罪恶的事情。

尽管冬天即将来临,加之我又要到罗马去,但在我所照看的这位朋友的精神状态未稳定以前,我决不离开他。我之所以如此重视这个人,是由于他的人品,而且这个人是由你交给我照看的。即使我不能使他生活得很幸福,我至少要使他成为一个哲人,能以男子汉的气概忍受人类的痛苦。我决定陪他在这里呆两个星期;在此期间,我希望能够收到朱莉和你的信,你们两人都要帮助我医治他心中的创伤,目前,只有动之以情,他才能按他的理智行事。

附我致朱莉的一封信,请勿托他人转送,必须由你亲自面交。

随上一封信寄去的几段摘录

在我启程以前,为什么不能和你见一次面?你担心我在离开你的时候会死去吗?你这位好心人呀,你尽管放心。我身体很好……我没有生病……我还活着……我想念你,我一想起你爱我的那些日子……我心中就非常难过……我一见到那辆马车就吓呆了……我的心顿时冰凉……今天我就给你写这几句。明天我的体力也许更加恢复……或者用不着……

这几匹马跑得这么快,要把我拉到什么地方?这个自称为我的朋友的人如此热心,他想把我送到何处?远远地离开你吗,朱莉?是根据你的命令这么办的吗?把我送到你不去的地方吗卜一唉!你这个疯姑娘!……我用眼睛观察我如此匆匆忙忙跑过的路。我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我到什么地方为止?为什么要这样马不停蹄地跑?狠心的人啊,你们唯恐我不早点死吗?啊,友谊!啊,爱情!你们就是这样配合好了的吗?这就是你们为我办的好事吗?……

当你那么狠心地撵我走的时候,你心里反复考虑过没有?朱莉,你说说,你能永远抛弃……不,不,我非常清楚,你温柔的心很爱我。不管命运怎么摆布,你的心对我的爱将不由自主地持续到你离开人世一我已看出,你打算……①你将给你自己带来无穷的悔恨!……唉!你将后悔莫及!……什么!你可以忘记……什么!我错怪了你……啊!你想一想你,也想一想我,想一想……告诉你,现在还来得及……你狠心地把我撵走了,我比风跑得还快……你说一句话,只说一句话,我就马上回来,我回来的速度比闪电还快。你说一句话,我们就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我们是应当永远在一起的……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啊!我向风诉说我的苦!……我赶快跑吧!我将住在离你很远的地方,并将死在那里!……住在离你很远的地方!……

①以后的事情表明,这种猜疑落到了爱德华绅士的头上,而克莱尔又认为是针对她的。——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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