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以后,吉里雅特回到破船上,爬上甲板,再下到中舱,从中舱又下到底舱。他第一次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现在他开始仔细地研究。

他使用绞盘,把小帆船装来的包裹吊到“杜兰德号”的甲板上。绞盘运行得很好。旋转用的杠一根没有缺。吉里雅特在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任意挑选就行了。

他在这些东西当中找到一把冷錾,肯定是从木匠的桶里掉出来的,于是他的小工具箱里又多了一件东西。

此外,因为缺少工具,他口袋里总放着一把刀。

吉里雅特整天在破船上干活,清扫,加固,整理。

到傍晚的时候,他弄清楚了这样的情况:

整个破船在风里抖动。吉里雅特每走一步,这个船架子就会打颤。只有嵌在两座岩石当中、装着机器的那部分船壳是稳定牢固的。那儿的横梁有力地支撑在花岗岩上。

住在“杜兰德号”上是不慎重的。这会加重它的负担。眼前应该减轻船载的重量,而不是再压上去。

在破船上增加重量,和他应该做的事恰恰相反,因为他要减轻它的重量。

毁坏成这样的船要花很大的力气料理,它就像一个即将断气的病人。如果起了大风,它是经受不住折磨的。

要被迫在船上干活已经是够叫人恼火的事了。需要破船承受的对它干的大量活计它自然也难以经受,也许会超过它的强度。

而且,在吉里雅特在破船上睡着的时候,如果夜间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就会和破船一起沉没。不可能得救,一切都会完蛋。要救破船,应该待在破船外面。

要在它外面,同时离它很近,这可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困难更加严重了。

在这样的处境能在哪儿找得到一个住处呢?

吉里雅特苦苦思索。

除了两座多佛尔礁,再没有其他的地方了。可是在它们上面似乎不大可能住人。

从下面看得到大多佛尔礁上部的平台上有一个隆起的东西。

像大多佛尔礁和人岩那样,有平顶的直立的岩石,顶端都是削平的。

在山脉和海洋里,这种岩石很多。有些岩礁,特别是在大海上见到的,都有给切割的口子,就同受到砍伐的树一样。它们好像挨了一斧子似的。

它们确实受到过暴风雨猛烈的来回袭击,暴风雨是海上的樵夫。

另外还有一些造成变动的原因更为深奥。因此在这些年代久远的花岗岩上有这么多的创伤。这些巨人当中有一些人给砍掉了头。

有时候,无法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样的头没有落下来,给砍掉了却留在被砍的山顶上。这种奇怪的现象并不少见。在格恩西岛的魔鬼岩和安维勒谷的桌子岩都以一些最出人意外的状态呈现出这种地质学上的怪谜。

也许在大多佛尔礁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如果在平台上看到的隆起的东西不是石头上天然凸出的一块,那么一定是被毁坏的山顶残存的部分。

可能在这座岩石里有一个洞。

一个藏身的洞,吉里雅特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怎么登上那上面的平台呢?怎么爬上这个垂直的岩壁呢?这个岩壁像卵石一样坚硬光滑,一半还覆盖着一层粘稠的刚毛藻,表面滑溜溜的,像涂上了肥皂。

从“杜兰德号”的甲板到那平台的高处至少有三十尺。

吉里雅特从他的工具箱里拿出打结绳,用铁钩扣在自己的腰带上,开始爬小多佛尔礁。他越向上爬,就越困难。他一时疏忽,没有脱掉鞋子,这便增加了向上爬的麻烦。他花费好大的劲才到达了顶端。到了那儿,他直起了身子。在那儿他的两只脚勉强能有地方站住,要住宿可困难了。一个柱头隐士①对于这儿可能很满意了。吉里雅特的要求却更高一些,他希望条件更好一些。

小多佛尔礁对着大多佛尔礁弯着腰,因此从远处望去好像对大多佛尔礁行礼。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距离,在下面有二十尺左右,在上面只有八至十尺。

吉里雅特从他爬上去的顶端,能更加清楚地看到盖住大多佛尔礁的平台的一部分的突出的岩石。

这个平台高出他的头至少三个多阿兹。

一道悬崖把他和那平台隔开。

小多佛尔礁的伸得高高的峭壁,好像在他的脚下向后退。

吉里雅特从腰带上取下打结绳,迅速地看了一下有多少距离,把那只铁钩向平台丢过去。

铁钩碰到了岩石,滑了下来。一头系着铁钩的打结绳,在吉里雅特的脚底下,顺着小多佛尔礁向下落。

吉里雅特重新丢打结绳,这次丢得更远一点,对准了他看见有裂缝和条纹的花岗岩隆起的部分。

丢得很巧妙,很准确,铁钩钩住了。

吉里雅特向下拉。

岩石碎了,打结绳又落到吉里雅特脚底下,打在峭壁上面。

吉里雅特第三次丢铁钩。

铁钩没有再掉下来。

吉里雅特使劲拉绳,绳子没有动,铁钩钩牢了。

它钩在平台上吉里雅特无法见到的某个凹凸不平的地方。

①柱头隐士,也译高柱修士,是古时在高柱顶上进行苦修的修士。

看来他要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这个陌生的支撑物了。

吉里雅特没有犹疑。

一切都非常紧急,应该尽快开始行动。

此外,为了考虑其他的措施,再回到“杜兰德号”的甲板上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滑下去可能做得到,但是几乎肯定会跌倒。爬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

吉里雅特像所有能干的水手那样,任何行动都注意准确。他从不白白耗费力气。他均匀地使用体力。这样,他就能以一般的肌肉做出显示力气的奇迹。他的二头肌和随便什么人都一样,可是他的勇气和他人不一样。他在肉体的力量上还增添了精神的力量。

要做的事是很可怕的。

吊在这根绳子上,穿过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空间,问题就在这儿。

人们在献身和尽责的行为里经常遇到这些问号,它们仿佛是死神提出来的。

“你要这样做吗?”幽灵问。

吉里雅特又一次试了试铁钩的拉力。铁钩钩得很牢。

吉里雅特用手帕包住了他的左手,右手紧紧握住打结绳,再用左手整个握住右手,然后伸出去一只脚,另一只脚迅速朝后面登了一下岩石,猛烈的推动力阻止了绳子转动,他从小多佛尔礁的顶端向大多佛尔礁的峭壁冲过去。

撞击很厉害。

尽管吉里雅特有了提防,绳子还是转了,是他的肩膀碰到了岩礁。

他给弹开了。

轮到他的两只拳头撞到了岩石。手帕松了。手擦伤了;没有把骨头撞碎总算是幸事。

吉里雅特在半空中吊了一会儿,感到头晕目眩。

但是他在头昏的时候能够控制住自己,没有松开绳子。

在他的双脚钩住绳子以前,他又摆动又颠簸了好一阵,不过他终于达到了目的。

他镇定下来,双脚夹住绳子,好像双手那样。他向下面望。

他对他的绳子的长度并不担心,他以前不止一次地用它爬过更高的地方。绳子果然拖到了“杜兰德号”的甲板上。

吉里雅特确信能够再到下面去,于是开始向上爬。

不用片刻时间,他爬上了平台。

除了有翅膀的以外,这儿还从来没有别的动物的脚踏上过。这个平台盖满了鸟粪。它是一个不规则的梯形,是这座名叫大多佛尔礁的巨大的花岗岩棱柱体的裂口。这个梯形当中陷了下去,好像一只脸盆。这是下雨造成的。

此外,吉里雅特原来猜测得很准确。在梯形南面的角上,能看到重叠起的岩石,也许是岩顶塌陷形成的。这些岩石像一堆特大的铺路石,一只在这个岩顶上迷了路的猛兽,完全能从它们中间钻过去。它们乱糟糟地放着,却保持着平衡。它们像一大堆石灰渣那样,有许多缝隙。在那儿没有山洞,也没有岩穴,而是一些好似海绵上的窟窿。其中有一个窝可以容纳得下吉里雅特。

这个窝的地上有一层草和苔藓。吉里雅特走到那里面,仿佛进了刀鞘。

这个凹室的进口处有两尺高,越到里面越狭窄。有些石棺就是这种形状。石堆背向西南方,这个窝可以躲避骤雨的袭击,可是挡不住北风。

吉里雅特觉得这儿不错。

两个难题都解决了。小帆船有了停泊处,他有了栖身地。

这个栖身地的优点就是距离破船非常近。

打结绳的铁钩落在两块岩石当中,已经牢牢地钩住了。吉里雅特又压上一块大石头,使它不能动一动。

他立刻就开始和“杜兰德号”自由来往。

从此以后,他有了家。

大多佛尔礁是他的住所,“杜兰德号”是他的工场。

去去来来,上上下下,再简单也不过了。

他顺着打结绳很快地落到甲板上。

白天一切顺利,开头就这样好,他很满意。这时他觉得肚子饿了。

他解开他的放食物的篮子的绳子,打开折刀,切下一片熏牛肉,咬了又圆又大的黑面包,喝了一口壶里的淡水,这顿晚饭真令人羡慕。

活干得好,饭吃得好,是两件乐事。吃饱的肚子,就好像得到满足的良心。

他吃好晚饭,还有一点儿阳光。他利用这段时间开始减轻破船的重量,这件事刻不容缓。

他在白天的一部分时间里已经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分了类。现在他把所有可能有用的,木头,铁器,粗绳,帆布,都放进坚固的机器房里。他把没有用的丢进了海里。

给绞盘吊上甲板的小帆船装来的东西,虽然不多,总是碍事。吉里雅特在小多佛尔礁的峭壁上发现一个凹进去的像狗窝一样的洞,高度他的手恰好够得着。在岩石上时常能看得到这些天生的橱,自然都没有关上。他想他可以将他的东西存放在这个洞里。他把他的两只箱子,一只是工具箱,一只是衣服箱,还有一只装黑麦、一只装饼干的两只袋子,放到洞的最里面,在外面放食物篮子,也许离口子太近了一些,但是另外没有地方了。

他事先已经注意到从衣服箱里取出了他的羊皮、带风帽的油布上衣和涂上柏油的腿套。

为了不让风吹得打结绳摇晃,他把绳子下面的一头捆紧在“杜兰德号”的一根加强肋骨上。

“杜兰德号”的船身给压缩进了许多,这根框架肋骨弯曲得很利害,它系着绳子的一头,就像一只紧握的手握住一样。

剩下绳子上面的一头了。下面的一头固定了,这很好,可是在峭壁顶上,打结绳碰到平台最高处的地方,令人担心它会不会被岩石的尖锐的角渐渐磨断。

吉里雅特在留下的一堆零碎东西里寻找,找到了一些破旧的帆布片,又从一段旧缆绳里抽出几根长的粗麻线,把它们都塞进口袋里。

只要是水手,就能猜得到他是要用这些帆布碎片和一段段线去垫在尖锐的岩石上的打结绳,好使它不会被磨坏。这种做法叫做“衬垫”。

收集好碎布,他在腿上套上了腿套,在短水手服外面穿上油布上衣,在苦役犯帽上套上风帽,把羊皮的两条腿围住脖子系牢,这样全身披挂好后,他抓紧已经牢牢地挂在大多佛尔礁的腰部的绳子。他像冲锋般地爬上这座海上的阴暗的高塔。

吉里雅特虽然擦伤了手,还是轻快地爬到了平台上。

落日最后的暗淡的余辉消失了。黑夜降临海上。多佛尔礁的顶部还照着少许的微光。

吉里雅特趁着这点残余的亮光来包打结绳。他在绳子在岩石上拐弯的地方,用帆布扎了好几层,每一层都用绳子扎紧。这就好像女演员在她们的膝盖上加上护膝,在第五幕里表演垂危的痛苦和苦苦哀求好避免双膝受伤①。

衬垫的事干完了。蹲着的吉里雅特站起来。

他在用破布包打结绳的时候,有一会儿模模糊糊地听到在空中有奇怪的翅膀抖动的声音。

在傍晚的寂静里,那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蝙蝠拍打翅膀发出来的。

吉里雅特抬起了眼睛。

在他的头顶上,黄昏时候的苍白而深邃的天空中,一个很大的黑圈在打转。

在一些古老的图画上,人们看见过圣徒的头上就有这样的圈①,只是那是金色的,背景阴暗,现在的是衬着明亮的背景,黑糊糊的。再没有别的比这更奇特的了,就像是大多佛尔礁在黑夜中的光轮。

这个黑圈靠近了吉里雅特,接着又离远,同时,它先缩得小小的,接着又变大了。

这是军舰鸟,鸬鹚,各种海鸥,一大群受惊的海鸟。

也许大多佛尔礁原来是它们的客店,它们是飞来睡觉的。吉里雅特占了其中的一个房间。这个不速之客使它们不安。

有一个人在这儿,这可是它们从未见过的。

这种显得惊慌失措的飞行持续了好些时候。

它们仿佛在等待吉里雅特离开。

吉里雅特目光随着它们,同时茫然地沉思着。

这圈盘旋飞行的东西终于下了决心,黑圈忽然螺旋形地散开。这一大群海鸟向礁石另一头的人岩猛扑下去。

它们好像在那里讨论商议。吉里雅特躺在花岗岩形成的剑鞘里,用一块石头当枕头枕着面颊,长久地听着那些鸟一只接一只地说话,每只鸟挨到都叫上几声。

后来它们全都不做声,全都睡着了。鸟睡在它们的岩石上,吉里雅特睡在他的岩石上。

①欧洲戏剧有些会在第五幕出现高潮,女主人公在这一幕中病危或请求男方宽恕等。

①在圣像的头部,或者身体周围有这样的光环,也叫光轮。

①拉丁文,意为:不祥之鸟。出自维吉尔的《农事诗》。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史诗《埃涅阿斯纪》。《农事诗》是他的第二部重要作品,共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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