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猎人。”
“你们准是打天上的鸟?……树林里的野兽?……你们杀上帝的鸡,流无辜的血,不是犯罪吗?”
这个古怪的小老头语调悠长,声音奇怪。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像老者,而且有种惊人的甜美、青春的活力以及女性般的温柔。
“我没有车轴,”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这恐怕是不合套儿(他指着他那小马车),你们的马车是大的吧?”
“在村子里能找到吗?”
“村子?这怎么算得上村子,……这里没有人有车轴。……
而且也没有一个人在家,都干活去了。你走吧。”他说着就又躺下了。
这种结果几乎是我始料未及的。
“哎,老人家,”我拍拍他的肩膀,请求道,“劳驾,帮个忙吧。”
“快走吧你!我累坏了,去跑了趟城里……”他边说边把上衣拉到头上。
“劳驾。”我接着说,“我……我会给钱的。”
“我不要你的钱!”
“那帮个忙吧,老人家……”
他爬起来,交叉了他那两条麻秆儿似的腿坐在那儿。
“也许我可以领你到开垦地去。那儿有商人买下一片树林,——真是作孽,砍掉了树林,盖了一个事务所,真是作孽。
你可以在那儿让他们给你定做一个车轴,或者买成品。”
“太好了!”我高兴地叫起来。“太好了!……咱们走吧。”
“橡木的车轴,才叫好呢。”他自管说,并不动身。
“去那开垦地有多远?”
“三俄里。”
“没关系,我们可以坐你的小马车去。”
“不行啊……”
“啊,咱们走吧,”我说,“走吧!老人家!马车夫在街上等着咱们呢。”
小老头儿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跟我来到街上。
我的马车夫正在生气呢,由于他想给马喝水,但是井里的水少得可怜,味道又难闻。对马车夫来说,饮马是第一重要的事。
……可是他一看见这老头儿,就呲着牙笑了,并点了点头,招呼道:
“啊,卡西央!你好!”
“你好,叶罗菲,你这正直的人!”卡西央的声音有些消沉。
我马上就把他的提议告诉了马车夫;叶罗菲同意了,把马车赶进了院子。当他动作熟练地拆除马具的时候,那老头儿把肩膀往大门上一靠,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一会儿望望叶罗菲,一会儿又瞧瞧我。他好像内心里有种不安的情绪。据我观察,他不是很喜欢我们这种不速之客。
“你这也是给迁移过来了?”叶罗菲在卸去马轭的时候朝他发问。
“迁移过来了。”
“嗨!”我的马车夫含混地感叹着。“你知道了吗?木匠马尔登,你不是认得略波伏的马尔登吗?”
“认得。”
“嘿,他死啦。我们刚刚碰见他的棺材。”
卡西央哆嗦了一下。
“死了?”他问着,低下了头。
“可不是死了。你为什么不把他的病治好呢,嗳?人家都说你会治病,说你是医生。”
我的马车夫故意挖苦老头儿寻个开心。
“怎么,这是你的马车吗?”他接着问,并用肩示意了一下那个破马车。
“是啊。”
“唉,马车,……马车!”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拿着车杆,差不多把它翻了个身。“马车!……怎么把您拉到开垦地去呢?
……这车杆套不进咱们的马;咱们的马那么大,可这个,这算什么呀?”
“我可不知道,”卡西央答言了,“该用什么拉你们去;要么,就用这个牲口吧。”他叹了一口气,补充道。
“用这个牲口?”叶罗菲惊讶地反问着,走近卡西央那匹驽马,轻蔑地用右手中指戳了几下马的脖子。“瞅瞅,”他责备似地说,“睡着了,这个笨蛋!”
我要求叶罗菲快点把车装备好。我想自己跟卡西央去开垦地,因为那儿常常会有松鸡。
后来这辆小马车备好了,我就带着狗,随便地凑合着坐在那树皮做成的凹凸不平的车身里。卡西央则缩成一团,把忧郁的表情写了满脸,像是恢复了常态,他在前面的车栏上坐着,——这时,叶罗菲走到我跟前,神秘地低声嘱咐着我:
“老爷,您跟他一同去,那非常好。您可知道他这人很怪哩,是个疯子,他的外号叫跳蚤。我真不知道您怎么会了解他。”
我想告诉叶罗菲:卡西央到现在为止,在我眼里是个非常明事理的人。可是没等我说出来,马车夫立刻用同样的声音又告诉我说:
“您可得留神,看着点他是否把您拉到那儿去。车轴请您自己挑:要一根结实的。……喂,我说跳蚤,”他高声叫道,“你们这里可以弄点儿面包吃吗?”
“你去找吧,也许能弄点儿……”卡西央回答着他,抬手扯了扯缰绳,我们的车便启动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马跑得真的很好。
一路上,卡西央保持着固执的沉默,偶尔回答着我的问话,听那语气是不大情愿的。
过了不久,我们就到了开垦地,又在那里找到了事务所——
一座高高的木屋子,孤单地建造在用堤坝草草地拦住而变成了池塘的小溪谷上。
在事务所里,我遇见了两个青年伙计,他们的牙齿都像雪一样白,眼睛也是十分热情的,说起话来甜蜜而流利,满脸的笑容既甜美又狡猾。我在他们那儿买了一根车轴,就决定去开垦地里看看。我以为卡西央肯定陪着他的马看着他的马车等我,但没想他突然走上前来。
“怎么,你去打鸟吗?”他问我,“啊?”
“对,假如可以碰上的话。”
“我跟你一块儿去,……行吗?”
“行,当然行。”
于是我们一同去了开垦地。不一会儿便到了。只见伐去树木的地方总共有一俄里。
这期间,老实说,我对卡西央的观察,比对我的狗看护得更多。他真是当之无愧的跳蚤!他那乌黑而毫无遮盖的小脑袋(事实上他的头发可以代替任何帽子)在灌木丛中忽隐忽现。他迈起步子来尤其灵巧,好像是在跳着走。他偶尔弯下腰去,摘些草,揣在怀里,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两句。同时呢,他还老是瞥着我和我的狗,那目光里分明有一种异样的探求欲。
在这片低矮的灌木丛和开垦地上,总有些个灰色的小鸟儿,小鸟儿们不停地飞落着,从这棵树换到那棵树,啾啾地鸣叫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盘旋着,像是些欢乐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卡西央学着它们,同它们呼应着;一只小鹌鹑吱吱地叫着从他脚边飞走了,卡西央便也跟着吱吱地叫起来;云雀鼓着双翅,响亮地歌唱着,从他头上飞下来——卡西央便接唱了它的歌……
这期间,他没跟我说一句话。
天气十分好,而且是愈加美好;但暑热却一点也没有减退。
在明净碧蓝的高空上,飘浮着些许零乱的云朵儿,云朵儿恰似春天的残雪那么乳白细腻,又像卸下的风帆那么扁平而细长。而它们的边缘却是宛如棉花般蓬松而轻柔,慢悠悠地却又在每一瞬都显著地变化着:远远望去,这些云正在融化,它们没有一点阴影落下来。
我和卡西央在开垦地上走了很久。只见那还没长过一阿尔申高的嫩枝,用它们细弱而光滑的茎围绕着黑簇簇的低矮树桩;有很多灰边的圆形木瘤,就是那种可以煮成火绒的木瘤,像海绵似地贴附在这些树桩上;草莓在这上面绽放着粉红色的卷须;蘑菇也繁密地群居在这里。走在这儿,两脚时而绊住那些饱受烈日蒸晒的长草;所有的枝上都有微微发红的嫩叶,这些叶子明晃晃地反映出金属般的闪光,让人眼花缭乱的。到处都生满了串串浅蓝的野豌豆、金黄的毛莨、紫黄相间的蝴蝶花,真可谓花草相映,五彩斑斓。
在那些红色小草带状地标示出车轮痕迹的荒径旁边,有几处堆着以一立方沙绳为单位的好多个柴垛,因为风吹雨打的缘故,柴垛都变成了黑色。太阳从这些木柴垛上投下斜方形的淡淡的阴影来,——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阴影了。
微风徐徐吹来,过一会儿又好像是没了,再过一会儿,这风又忽地扑面而来,而且像是要剧烈起来的样子,——四周的一切都马上欢悦起来了:有的呼啸,有的摇摆,有的波动,羊齿植物那柔软的尖端在袅娜地起舞……你正想好好享受一下这风的时候,它又突然地消失了隐去了,仿佛藏到哪儿去了似的,又让一切都归于平静。
只有蚱蜢齐声不歇地叫着,吱吱吱地越叫越响,就似乎是被激怒了一样,——这种持续不断又非常单调的叫声让人听了感到莫名的疲倦。但这叫声与正午的酷热倒很相配,甚至是因这顽固的酷热而诞生的,或者说是酷热的阳光从晒焦了的大地里逼出了这无休止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