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的求婚被接受了,不过附有某些条件。第一,拉夫烈茨基得立刻离开大学:谁会嫁给一个大学生呢?而且,一个地主,一个很有钱的人,已经二十六岁了,还像个中学生一样去上课,这是多么奇怪的念!第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要亲自定做和置办嫁妆,甚至挑选未婚夫送给她的礼物。她有许多具体的目的,许多爱好,而且酷爱舒适,也有本事为自己谋求这种舒适。结婚以后,拉夫烈茨基立刻和妻子一道乘坐她购买的舒适的四轮轿式马车到拉夫里基去,这时,她这种善于设法让自己过上舒适生活的本事使他感到惊讶。旅途中他周围的一切,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都考虑得多么周到,什么都预见到了,什么都事先准备好了!在各个舒适的角落里出现了一些多么好看的旅途用化妆用品箱,多么让人喜爱的梳妆盒和咖啡壶,每天早晨,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又是多么可爱地亲自煮咖啡啊!不过,拉夫烈茨基当时顾不得观察:他在享福,陶醉在幸福之中;他像个孩子样沉缅在幸福之中了……他,这个年轻的阿尔基德①,也像孩子那样天真。无怪乎他年轻的妻子全身都让他感到有那么一种魅力;无怪乎她让他感到,她会使他得到从未体验过的、神秘惬意的享受;她实际给予他的超过了她所应许的。他们来到拉夫里基,正值盛夏,她发现房屋又脏又暗,仆人不但可笑,而且还都是一些不合时宜的老式人物,然而她认为,甚至不需要就这些事情向丈夫作一些暗示。如果她打算在拉夫里基住下来,她就会把这里的一切全都改造一番,当然啦,首先要改造这幢房子;然而她头脑里连一刹那也没产生过要长期住在这个偏僻草原上的念头;她住在这里,就像住在野营帐篷里那样,温顺地忍受着一切不方便,对这些不方便觉得好玩,拿它们开开玩笑。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来看她教养过的孩子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很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新主妇与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也不能和睦相处;她本来可以不管她,可是科罗宾老头子想要插手女婿的事务:经管这么近的至亲的产业,他说,即使对于一位将军来说,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应该说,即使让帕韦尔·彼特罗维奇去管理一个与他毫不沾亲带故的外人的产业,他也是绝不会嫌弃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发动进攻了,她做得十分巧妙;她事先不露声色,看样子完全沉醉在蜜月的幸福、乡村的宁静生活、音乐和阅读之中,却渐渐地弄得格拉菲拉再也无法忍受,一天早晨,她像个疯子样跑进拉夫烈茨基的书房,把一串钥匙扔到桌子上,宣称,她再也不能管家里的事情,也不想留在村里了。妻子已经以适当的方式让拉夫烈茨基有了思想准备,因此他立刻同意姑妈离开这里。这一点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却没料到。“好吧,”她说,她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了,“我看得出来,我在这儿是个多余的人!我知道是谁从这儿,从我自己家里赶我走的。只不过你要记住我的话,我的侄子:无论在哪里你也安不了家,一辈子只能漂泊游荡。这就是我留给你的最后赠言。”就在那天,她回到自己的小村庄去了。过了一个星期,科罗宾将军来了,他的目光和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一种讨人喜欢的忧郁神情,着手把全部产业都接管了过来。
①阿尔基德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九月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带着自己的丈夫到彼得堡去了。她在彼得堡的一座非常漂亮、光线充足、家具布置得很雅致的住宅里过了两个冬天(夏天他们搬到皇村去);他们在社交界中层、甚至上层人士中结识了许多人,频繁外出做客,也频繁地接待客人,举办过许多次最为迷人的音乐晚会和跳舞晚会。瓦尔瓦拉·帕夫洛甚娜像灯火吸引飞蛾那样,吸引着客人们。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并不完全喜欢这种优哉游哉的生活。妻子劝他去任职;根据父亲以前的经历,也根据自己的见解,他不想去做事,但是为了迎合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却仍然留在彼得堡。不过很快他就领悟到,谁也不会妨碍他离群索居,他有一个全彼得堡最幽静、最舒适的书房,并非毫无意义,而且,对他关怀备至的妻子甚至也愿意帮助他离群索居,——从那以后,一切都过得非常美满。他又着手进行自认为尚未完成的、自己的教育,又开始阅读,甚至开始学习英语。看到他那健壮、魁梧的身躯终日俯案,他那丰满、红润、胡须浓密的脸有一半被词典和笔记本遮着,是让人觉得很奇怪的。每天早晨他读书学习,午饭吃得津津有味(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是个很好的主妇),每天晚上都进入一个芳香袭人、幸福愉快、挤满了年轻、快活的人们的迷人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中心就是那个热心的女主人,他的妻子。她生了个儿子,让他高兴了一阵,但是可怜的孩子活了没有多久;他在春天里死了,夏天,听从医生的劝告,拉夫烈茨基带着妻子出国,到有矿泉水的地方去疗养。经受了这样的不幸之后,她必须出去散散心,再说她的健康也需要温暖的气候。夏天和秋天,他们是在德国和瑞士度过的,而过冬,正如应该料想到的,他们去了巴黎。在巴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像玫瑰盛开那样,心花怒放,神采飞扬,而且跟在彼得堡一样,很快就为自己构筑了一个舒适的家。她在巴黎一条既幽静而又时髦的大街上找到了一所非常可爱的住宅;给丈夫缝了一件他还从未穿过的睡衣;雇用了一个十分俊俏的女仆,一个极好的厨娘,一个机灵的听差;买了一辆令人赞叹的轿式马车,一架音色美妙动听的立式钢琴。不到一个星期,她就已经披着披肩,撑着小阳伞,戴着手套,招摇过市,与真正的巴黎女人相比也毫不逊色了。而且她也很快就结识了一些朋友。起初到她这儿来的只有一些俄罗斯人,后来开始出现了法国人,都是些非常可爱、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姓氏悦耳的单身汉;他们大家说话都很快,话很多,随随便便地向人点头问候,愉快地眯缝着眼睛;一个个红红的嘴唇下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而且他们多么善于微笑啊!他们当中每一个人又都领来了自己的朋友,于是从Chaussée到RuedeLille①,labellemadamedeLevretzki②很快就出了名。那时候(事情发生在一八三六年),像现在这样、如同从挖开的土墩里爬出的蚂蚁般到处乱钻的小品文作家和新闻栏编辑一类的人,还没有大量涌现;不过还在那时候,就已经有一个mRrJules③经常在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豪华的客厅里出现了,这个相貌丑陋、名声很坏的先生,像动辄就要与人决斗、所谓垮掉的人一样,厚颜无耻,卑鄙下流。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非常讨厌这个里mRrJules,可她还是接待他,因为他会偶尔在各种报纸上写写文章,在这些文章里不断地提到她,有时称她为mRmedeL……tzki④,有时称她为m—medeSSS,cettegrandedamerussesidistinguée,quidemeuredeP……⑤,向全世界,也就是向几百个与m—meL……tzki毫无关系的报纸订户宣传,说这位夫人完全像一个真正的法国女人(unevraiefrancaiseparI’esprit)⑥,——在法国人那里,没有比这更高的赞誉了——讨人喜欢,非常可爱,是一个多么不同凡响的音乐家,她跳华尔兹舞跳得多么迷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跳华尔兹的确跳得那么好,把所有人的心都吸引到她那又轻又薄、轻轻飘动的衣裙旁边了)……总而言之,把关于她的种种议论传遍了全世界,——不是吗,不管怎么说吧,这总是让人感到愉快的。那时候玛尔斯⑦小姐已经退出舞台,拉舍尔⑧小姐还没有登台;
①法语,意思是:“从安泰路到利勒街”。
②法语,意思是:“迷人的拉夫烈茨基夫人”。
③法语,意思是:“儒勒先生”。
④法语,意思是:“拉……斯基夫人”。
⑤法语,意思是:“某夫人,这位住在P街、如此文雅的俄国贵夫人。”
⑥法语,意思是:“一个真正的法兰西女人”。
⑦玛尔斯(一七七九—一八四七),法国著名喜剧演员。
⑧拉舍尔(一八二〇—一八五八):法国著名悲剧演员。
然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仍然极其热心地经常光顾剧院。她为意大利的音乐欣喜若狂,却嘲笑奥德里①的遗风,在法兰西喜剧院里有礼貌地打呵欠,看多尔瓦②夫人在任何一出最罗曼蒂克的传奇剧中演出时,却为之落泪;而主要的是,李斯特③曾在她那儿演奏过两次,而且他是那么可爱,那么平易近人——真是妙极了!在这样令人愉快的心情中,一个冬天过去了,就在那年冬末,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甚至给引荐去过宫廷。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呢,就他这方面来说,他也并不感到寂寞,虽说有时会感到生活变得令人难以忍受,——难以忍受,是因为精神空虚。他经常看报,在SorRbonne和CollègedeFrance④听课,留意议会里的辩论,动手翻译一部关于水利灌溉的著名学术著作。“我并没有虚度光阴,”他想,“这一切都是有益的;不过到明年冬天一定得回俄国去,着手做点儿事情。”
很难说,他是不是明确意识到,这到底指的是什么事情,而且天晓得冬天前他能不能真的回到俄国;目前他正要和妻子一道去巴登巴登⑤……一件出乎意外的事破坏了他的一切计划。
①奥德里·雅克—萨尔(一七八一—一八五八),法国喜剧演员。
②多尔瓦(一七九八—一八四九),法国著名演员。
③李斯特(一八一一—一八八六),匈牙利著名钢琴家和作曲家。
④法语:意思是:“巴黎大学本部和法兰西大学”。
⑤德国的著名风景游览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