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一个高个子的人,穿着整洁的常礼服,裤子稍有点儿短,戴一副灰色麂皮手套,系着两条领带——上边一条是黑的,下边一条是白的。他身上的一切,从文雅端庄的面容、梳得光光滑滑的两鬓,到那双不会发出尖锐刺耳响声的平跟皮靴,都显得彬彬有礼,十分得体。他首先向这家的女主人躬身施礼,然后向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鞠躬致意,于是慢慢脱掉手套,走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一只手边。他毕恭毕敬地在那只手上一连吻了两次,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扶手椅上,面带微笑,轻轻揉搓着指尖,说:“叶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好吗?”

“好,”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她在花园里。”

“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呢?”

“莲诺奇卡也在花园里。有什么新闻吗?”

“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客人慢慢地眨着眼,噘着嘴唇回答。“嗯哼!……喏,请您听我说,有新闻,而且是非常惊人的新闻:拉夫烈茨基·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回来了。”

“费佳!”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激动地高声说,“得了吧,你不是撒谎吧,我的爷?”

“决不是撒谎,我亲眼看到他了。”

“哼,这还不能算是证据呢。”

“长得可壮实了,”格杰昂诺夫斯基装作好像没听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指责的样子,接下去说,“肩膀更宽了,满面红光。”

“壮实起来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字一顿地说,“照我看,他怎么会壮实得起来呢?”

“就是嘛,”格杰昂诺夫斯基怀疑地回答,“换了别人,处在他的地位上,怕连在人前露面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呢!”

“这是为什么?”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断了他,“这是什么话?一个人回到了家乡——请问,叫他躲到哪儿去?何况他有什么过错呢!”

“夫人,请允许我对您冒昧说一句,妻子行为不端,丈夫总是有过失的。”

“我的爷,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自己还没结婚。”

格杰昂诺夫斯基不自然地笑了笑。

“请允许我好奇地问一声,”稍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问,“这么好看的围巾是给谁结的啊?”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很快看了他一眼。

“给那个从来不造谣,不耍滑头,也不撒谎的人结的,”她话中带刺地说,“要是世上真有这样的人的话。费佳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唯一的过错就是惯坏了老婆。他是恋爱结婚的,可这些恋爱的婚姻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老太婆斜着眼睛朝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瞟了一眼,站起来,又补上一句。“这会儿,我的爷,你爱说谁的坏话就说谁的坏话吧,哪怕说我也行;我这就走,不碍你的事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了。

“瞧,她总是这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目送着姑妈走了以后,说,“总是这样!”

“到了她这样的年纪了!有什么办法呢!”格杰昂诺夫斯基说。“瞧,她老爱说:不耍滑头的人。可如今有谁不耍滑头呢?就是这样的世道嘛。我有个朋友,一个十分受人尊敬的人,我要告诉您,官职还不小呢,他就常说:如今就连母鸡走近谷粒,也要耍花招,——一直在想办法,设法从一旁走过去。可是我一看您,我的女主人,您的性格真像天使一样;请把您雪白的小手伸给我,让我吻一吻。”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微微一笑,把一只张开五指的胖手伸给格杰昂诺夫斯基。他把嘴唇凑上去,吻了吻那只手,她把自己的安乐椅往他那边挪了挪,稍稍弯下腰,低声问:

“这么说,您看到他了?他真的没什么,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愉快,没事儿,”格杰昂诺夫斯基轻声回答。

“您没听说,这会儿他妻子在哪里?”

“最近一个时期她在巴黎待过;这会儿,听说到意大利去了。”

“这真可怕,真的,——费佳的处境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怎么经受得了。的确,人人都会遭遇不幸;可是,不是吗,他的不幸可以说闹得整个欧洲都知道了。”

格杰昂诺夫斯基叹了口气。

“是啊,是啊。据说,她结识了一些演员和钢琴家,照他们那儿的说法,就是跟狮子和野兽交上了朋友。完全不知羞耻了……”

“非常,非常遗憾,”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谢尔盖·彼特罗维奇,您要知道,要论亲戚关系,说起来他还是我的远房表亲①呢。”

“那还用说,那还用说。凡是与您家有关的事,我还能不知道吗?当然知道了。”

“他会来我们家吗,您认为呢?”

“想必会来;不过听说他打算回自己村里去。”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抬起眼来望望天空。

“唉,谢尔盖·彼特罗维奇,谢尔盖·彼特罗维奇,一提起这些事来,我就想到,我们女人,行为举止应该小心谨慎才是!”

“女人和女人不一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不幸的是,有这样一些女人,性情反复无常……嗯,而且与年龄也有关系;再说,也没有让她们从小懂得作人的规矩。(谢尔盖·彼特罗维奇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方格蓝手帕,动手把它展开。)当然啦,有时是有这样的女人。(谢尔盖·彼特罗维奇用手帕的一角轮流擦了擦自己的双眼。)不过,一般说,如果评判是非,也就是说……城里的灰尘可真大,”他结束了自己的话。

“Maman,maman②,”一个长得挺好看、约摸有十一岁的小女孩跑进来,边跑边喊,“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骑着马到我们这儿来了!”

①原文是“表侄”。但后面玛丽娅与拉夫烈茨基见面时,她称他“表弟”,他叫她“表姐”。

②法语,意思是:“妈妈,妈妈”。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站了起来;谢尔盖·彼特罗维奇也站起来,鞠了个躬。“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向您问好,”他说,说罢,出于礼貌,走到墙角落里,捂住自己端正的长鼻子,擤起鼻涕来。

“他那匹马多好啊!”小姑娘接着说。“刚刚他在篱笆门边对我和莉莎说,他要骑着马到台阶跟前来。”

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街上出现了一个身材匀称、骑着一匹2红马的骑手,在敞着的窗前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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