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荀悦有云:“立典有五志焉:一日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退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干宝之释五志也,“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技艺殊异则书之。”于是采二家之所议,徽五志之所取,盖记言之所网罗,书事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然必谓故无遗恨,犹恐未尽者乎?今更广以三科,用增前目: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恶,三曰旌怪异。何者?礼仪用舍,节文升降则书之;君臣邪僻,国家丧乱则书之;幽明感应,祸福萌兆则书之。于是以此三科,参诸五志,则史氏所载,庶几无阙。求诸笔削,何莫由斯?

但自古作者,鲜能无病。苟书而不法,则何以示后?盖班固之讥司马迁也,“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又傅玄这贬班固也,“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此其所失也。”寻班、马二史,咸擅一家,而各自弹射,递相疮。夫虽自卜者审,而自见为难,可谓笑他人之未工,忘已事之已拙。上智犹其若此,而况庸庸者哉!苟目前哲之指踪,校从来之所失,若王沈、孙盛之伍,伯起、德之流,论王业则党悖逆而诬忠义,叙国家则抑正顺而褒篡夺,述风俗则矜夷狄而陋华夏。此其大较也。必伸以纠摘,穷其负累,虽擢发而数,庸可尽邪!子曰:“于予何诛?”于此数家见之矣。

抑又闻之,怪力乱神,宣尼不语;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故圣人于其间,若存若亡而已。若吞燕卵而商生,启龙而周灭,厉坏门以祸晋,鬼谋社而亡曹,江使返璧于秦皇,圯桥授书于汉相,此则事关军国,理涉兴亡,有而书之,以彰灵验,可也。而王隐、何法盛之徒所撰晋史,乃专访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聚而编之,目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异乎《三史》之所书,《五经》之所载也。

范晔博采众书,裁成汉典,观其所取,颇有奇工。至于《方术》篇及诸蛮夷传,乃录王乔、左慈、廪君、盘瓠,言唯迂诞,事多诡越。可谓美玉之瑕,白圭之玷。惜哉!无是可也。又自魏、晋已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世说》,《俗说》,皆喜载调谑小辩,嗤鄙异闻,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说。而斯风一扇,国史多同。至如王思狂躁,起驱蝇而践笔,毕卓沈湎,左持螯而右杯,刘邕榜吏以膳痂,龄石戏舅而伤赘,其事芜秽,其辞猥杂。而历代正史,持为雅言。苟使读之者为之解颐,闻之者为之抚掌,固异乎记功书过,彰善瘅恶者也。

大抵近代史笔,叙事为烦。榷而论之,其尤甚者有四。夫祥瑞者,所以发挥盛德,幽赞明王。至如凤皇来仪,嘉禾入献,秦得若雉,鲁获如。求诸《尚书》、《春秋》,上下数千载,其可得言者,盖不过一二而已。爱及近古则不然。凡祥瑞之出,非关理乱,盖主上所惑,臣下相欺,故德弥少而瑞弥多,政逾劣而祥逾盛。是以桓、灵受祉,比文、景而为丰;刘、石应符,比曹、马而益倍。而史官征其谬说,录彼邪言,真伪莫分,是非无别。其烦一也。

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客擅雄伯,自相君臣。《经》书某使来聘,某君来朝者,盖明和好所通,盛德所及。此皆国之大事,不可阙如。而自《史》、《汉》已还,相承继作。至于呼韩入侍,肃慎来庭,如此之流,书之可也。若乃藩王岳牧,朝会京师,必也书之本纪,则异乎《春秋》之义。夫臣谒其君,子觐其父,抑惟恒理,非复异闻。载之简策,一何辞费?其烦二也。

若乃百职迁除,千官黜免,其可以书名本纪者,盖惟槐鼎而已。故西京撰史,唯编丞相、大夫;东观著书,止列司徒、太尉。而近世自三公以下,一命已上,苟沾厚禄,莫不备书。且一人之身,兼预数职,或加其号而阙其位,或无其实而有其名。赞唱为之口劳,题署由其力倦。具之史牍,夫何足观?其烦三也。

夫人之有传也,盖唯书其邑里而已。其有开国承家,世禄不坠,积仁累德,良弓无改,项籍之先世为楚将,石建之后廉谨相承,此则其事尤异,略书于传可也。其失之者,则有父官令长,子秩丞郎,声不著于一乡,行无闻于十室,而乃叙其名位,一二无遗。此实家谍,非关国史。其烦四也。

于是考兹四事,以观今古,足验积习忘返,流宕不归,乖作者之规模,违哲人之准的也。孔子曰:“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其斯之谓矣。

亦有言或可记,功或可书,而纪阙其文,传亡其事者。何则?始自太上,迄于中古,其间文籍,可得言焉。夫以仲尼之圣也,访诸郯子,始闻少之官;叔向之贤也,询彼国侨,载辨黄能之祟。或八元才子,因行父而获传;或王大夫,假赵良良而见识。则知当时正史,流俗所行,若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书,虞、夏、商、周春秋、杌之记,其所缺略者多矣。

既而汲冢所述,方《五经》而有残,马迁所书,比《三传》而多别,裴松补陈寿之阙,谢绰拾沈约之遗,斯又言满五车,事逾三箧者矣。夫记事之体,欲简而且详,疏而不漏。若烦则尽取,省则多捐,此乃忘折中之宜,失均平之理。惟夫博雅君子,知其利害者焉。

荀悦五志语在荀《纪高祖》第一。

班讥司马见《探赜》篇。此处多采一句。

传玄贬班《晋书》:傅玄字休奕,御史中丞。迁太仆。撰论经国九流及《三史》故事,评断得失,各为区例,名为《傅子》,为内、外、中篇。

笑他人二句陆机《豪士赋序》中语。

指踪《史记萧相国世家》:高帝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

吞燕卵郑氏《商颂谱》:有氏之女名简狄,吞卵而生契。《殷本纪》:简狄为帝与喾次妃。《尔雅释鸟》:燕,燕。

启龙《外传郑语》:宣王之时,童谣曰:“弧箕服,实亡周国。”有夫妇鬻是器者。夏之衰,褒神化为二龙,王请其藏之,殷、周莫之发也。及厉王发之,流于庭,童妾遭之而孕,育而弃之。鬻弧服者取之,以逸于褒,是为褒后。《周本纪》亦载之。

厉坏门《左》成十年: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

鬼谋社《左》哀七年:初,曹人或梦众君子立于社宫而谋亡曹,曹叔振铎请待公孙疆。旦而戒其子曰:“我死,尔闻公孙缰为政。必去之。”及伯阳即位,好田弋。曹鄙人公孙缰好弋,说之。因访政事,有宠,使听政。梦者之子乃行。八年:宋灭曹。

江使返璧注见《书志》篇。再按:前注“郑客”,乐资《春秋后传》作“郑容”。

圯桥授书事在《史记留侯世家》。裴《注》:徐广曰:“圯,桥也,圯音怡。”李奇云:“上、下邳人谓桥为圯。”按:“圯桥”二字连用,似误。然其后《杂说》中有“江目桥为圯”之文,知其非失考也,特随俗通用耳。

王乔左慈见《采撰》篇。

君盘瓠《后汉南蛮传》: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未有君长。乃共令各乘上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君。君死,魂魄世为白虎。盘瓠,见《断限》篇。

语林笑林《隋经籍志》:《语林》十卷,东晋处士裴启撰。《笑林》,见《因习》篇。

世说俗说《世说》即临川所撰,见《尚书》家。《隋经籍志》:《俗说》三卷,沈约撰。

驱蝇《魏志注》:《魏略》云:王思性急,常执笔作书,蝇集笔端,驱去复来。思恚怒,自起驱蝇,不能得,还取笔掷地,踏坏之。

持螯《晋书》:毕卓字茂世。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膳痂《宋书刘穆之传》:穆之之孙邕,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疮痂落床上,取食之。灵休大惊。答曰:“性之所嗜”。灵休疮痂未落者,悉取以饴邕,遂举体流血。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互与鞭,鞭疮痂,常以给膳。

伤赘《南史》:朱龄石字伯儿。少好武,不事崖检。舅淮南蒋氏,才劣。龄石使舅卧听事,剪纸方寸,帖著舅枕,以刀子县掷之。相去八九尺,百掷百中。舅畏龄石,终不敢动。舅头有大瘤,龄石伺舅眠,密割之,即死。按:伤赘,即割瘤也。

嘉禾《书序》:唐叔得禾,异亩同颖,献之天子。王命唐叔归周公于东,作《归禾》。周公既得命禾,旅天子之命,作《嘉禾》。

秦得若雉《史记封禅书》:秦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来也常以夜,则若雄鸡,其声殷云,野鸡夜鸣。以一牢祠,号曰陈宝。按:“雄鸡”,《汉书郊礼志》作“雄雉”。

鲁获如《公羊传》: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则微者也,曷为以狩言之?大之也。麟者仁兽也,有王得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有以告者,曰:“有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

呼韩入侍《汉宣帝纪》:甘露二年,匈奴呼韩邪单于款五原塞。三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呼韩邪单于稽侯来朝,赞谒称藩臣而不名。上自甘泉宿池阳宫,蛮夷君长夹道陈。上登渭桥,咸称万岁。

肃慎来庭《孔子世家》: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蛮,肃慎贡矢石,长尺有咫。《后汉书》:挹娄,古肃慎之国也,在夫余东北千余里。《晋文帝纪》:“肃慎来献石、貂皮等,天子命归于大将军府。”按:《魏志陈留王纪》景元三年,肃慎遣使重译入贡,即其事。又《晋武纪》:咸宁五年,肃慎来献矢石。

黄能之祟《晋语》:郑简公使公孙成子来聘,平公有疾,韩宣子赞授客馆。客问君疾。对曰:“今梦黄能入于寝门,人杀乎?抑厉鬼邪?”子产曰:“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举之。”“今周室少卑,晋实继之。其或者未举夏郊邪?”《左》昭七“黄能”作“黄熊”。二传皆无叔向问语,《史通》似误。

谢拾沈遗谢绰《宋拾遗》十卷,见《书志五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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